第二天早上,江城難得放晴。
ICU樓層的燈還是那種恒定的冷白,但窗外的陽光透進來,玻璃邊緣多了一圈淡淡的亮。
陸湛剛從長椅上起來,護長就端着平板過來找他。
“昨晚阿姨挺爭氣。”她笑着說,“心率、血壓都在穩中往上走,鎮靜藥減下去一部分,她自己扛住了。”
“今天如果情況繼續這樣,我們會考慮嚐試讓她清醒時間長一點。”
“她有沒有問我?”陸湛下意識問。
“問了。”護長點頭,“還嫌你電話打得少。”
陸湛倒是愣了下:“她那時候還迷糊着吧?”
“迷糊歸迷糊,嫌棄兒子這事一點都不含糊。”護長打趣,“去吧,今天可以多陪她一會。”
……
ICU裏。
母親半躺在床上,頭稍微抬高了一點,呼吸機已經換成了輔助模式,鎮靜劑濃度明顯低了。
她看到陸湛進來,眼睛眨了眨,目光比前兩天清楚多了。
“你又瘦了。”她張嘴,看着還是很費勁,但聲音總算比昨天那幾句氣音要像人說話,“醫院的飯都喂哪去了?”
“飯都喂你了。”陸湛在床邊坐下,“你現在身上那點肉,八成都算我出的。”
母親被他逗笑了一下,笑着笑着,又有點想哭。
“我是不是……躺了很久?”
“沒多久。”陸湛把時間掐得很短,“你就睡了幾覺。”
“醫生說你脾氣太好,讓你多歇會。”
“胡說。”母親瞪他一眼,“我脾氣哪裏好。”
“那我改口。”陸湛順勢道,“醫生說你命挺硬,讓你再硬一陣。”
母親被他噎了一下,最後還是笑,笑完才像後知後覺一樣:“你工作呢?”
“不會是又辭職在這守我吧?”
“我哪有那麼大本事,想辭就辭。”陸湛說,“就算辭,也是被辭的那種。”
母親皺眉:“公司又亂來?”
“沒有。”陸湛幹脆把之前準備好的說辭拿出來,“之前那家公司業務方向變了,我那項目被砍,一波人一起優化了。”
“現在在新單位上班。”
“新單位?”母親明顯鬆了口氣,又開始操心,“工資怎麼樣?五險一金交得齊不齊?”
“勉強夠活。”陸湛說,“單位全稱你可能聽了就困——江城市水環境應急保障中心合作項目組。”
“主要幹嘛?”
“幫這座城看水。”陸湛說,“算事業編周邊打工仔。”
母親明顯聽不太懂“項目組”“周邊”這些詞,但“幫這座城看水”這句話她聽懂了。
“那是好事。”她慢慢點頭,“幹這種跟人命安全沾一點邊的,多少有功德。”
“你別總覺得自己做什麼都不行。”
“這次挑你的,眼光不錯。”
陸湛被誇得一時間有點不知道該接什麼。
“行,那我回頭替他們謝謝你。”
“你替誰謝謝我?”母親故意挑眉,“能替你媽謝謝的,也就你自己。”
“行,我替我自己謝謝你。”
兩人說了幾句,母親就有點累了。
林醫生適時進來查房,做了幾個簡單的反射測試,滿意地點頭:“今天狀態很不錯。”
“接下來我們會慢慢讓你清醒時間延長,先別着急動,一點點來。”
他又看向陸湛:“家屬這邊,今天可以不用一直守在門口了。”
“你不是還有工作?真別把自己熬垮。”
“我下午出去一趟。”陸湛說,“晚上再回來。”
“去哪兒?”母親下意識問。
“去看看這座城的水。”陸湛笑,“順便看看——誰在水裏亂伸手。”
他沒說細。
母親也聽不懂深淵、王城這些詞,對她來說,兒子有一份“幫人看水”的工作,已經足夠。
她只說了一句:“別太累。”
“你現在有工作,有事就去幹。”
“別總守在我床邊。”
“我的命,你操心一次也就夠了。”
“後面……”她頓了頓,“該你操心自己的了。”
“行。”
陸湛握了握她的手,心裏默默加了一句——
“我會連你的那份一起算。”
……
下午三點,江城特別行動人App彈出一條新通知。
【內部簡報會】
【時間:18:30】
【地點:江城市應急管理局舊樓,B2會議室】
【參加人員:江城特別行動線全員、內務代表、外務代表】
【議題:港區BT-0003任務初步結果、藍陸投資背景情況通報。】
最後一行,單獨加了備注。
【特別行動人BlueTide務必參加。】
“務必。”
這兩個字用得挺重。
陸湛站在醫院門口,看着這行字,吹了個短促的口哨。
“看來這次港區那趟,撬出來不少東西。”
他回去又看了一眼ICU樓層,確認母親這會睡得穩當,這才打車去了通知裏的地址。
……
江城市應急管理局舊樓在一片老機關大院裏。
十幾層高,外牆瓷磚有點發黃,院子裏種着幾棵年頭不短的梧桐樹,風一吹葉子沙沙響。
平時這棟樓已經很少對外辦公,大部分部門都搬去新樓了。
但地下兩層,被議會悄悄“借”了。
電梯到不了B2。
得先坐到B1,再繞到走廊盡頭,刷一扇不起眼的小門,走一段樓梯。
樓梯間光很暗,牆上貼着幾張“消防設備檢查記錄”“設備間閒人免進”的舊標牌。
“挺會挑地方。”
陸湛一邊下樓,一邊心裏吐槽,“正常人看見這仨牌子,連好奇心都懶得起。”
樓梯轉角處,礁靠在牆上刷手機。
看到他,抬了下下巴:“這邊。”
“我還以爲你要在大門口舉牌接我。”
“那得看你臉皮厚到什麼程度。”礁轉身在前面帶路,“今天是你‘前東家’的專場。”
“前東家?”
“藍陸投資那一掛。”
“以前沒直接發你工資,不代表沒用過你。”
“你這話聽着挺想打架的。”
“等會你就知道爲什麼我說他們‘用過你’。”礁說。
B2會議室門口,簡單刷一下特別行動人的終端,門就“滴”一聲開了。
裏面不大,一張橢圓桌,四周幾排椅子,牆上掛着“安全生產責任重於泰山”的老標語,怎麼看怎麼像真會議室。
只是坐在裏面的人,不太像普通公務員。
唐淮坐在主位,西裝領帶,眼下黑眼圈配得很講究。
段序靠在椅背上,椅子晃得讓人懷疑下一秒要斷。
另一側坐着一個三十出頭的女人,肩發利落,穿一身剪裁幹淨的深色西裝,胸牌上寫着兩個字——“蘇槐”。
“來了。”唐淮抬眼。
“先坐。”
陸湛隨便找了個位置坐下,終端一放,桌面自動彈出一個小小的藍色屏幕,顯示他的代號和心率。
蘇槐看了他一眼,表情不冷不熱:“特別行動人BlueTide。”
“第一次正式見。”
“內務。”礁在旁邊輕聲說,“江城片區的總協調。”
“你好。”陸湛簡單點頭。
“先不寒暄。”蘇槐翻開面前的文件夾,“今天時間不多,我們直接進主題。”
“港區BT-0003任務——”
“初步判斷:藍陸投資在江城,是深淵十三氏族之一的‘技術窗口’。”
她這句話一出,會議室裏沒什麼驚訝。
該震驚的人,震驚已經震在前幾天了。
陸湛只是挑了下眉:“哪一氏族?”
“目前鎖定爲‘溟砂’系。”蘇槐回答,“主攻方向——流體介質裏的信息寫入和讀取。”
“簡單翻譯一下——”
礁接話,“他們擅長在水裏寫東西,也擅長從水裏翻東西。”
“你在水廠、醫院、港區陸續遇到的那種‘灰線’,就是他們的作品。”
“藍陸投資,從三年前開始,陸續跟江城這邊幾家跟水相關的單位合作。”
“包括但不限於:水廠設備升級、智能水質監測、地下水環境評估、醫院消防系統智能改造。”
蘇槐把幾頁印着公司logo的PPT打印稿往前推了推。
每一張上面都密密麻麻寫着“智慧水務解決方案”“城市用水大數據監控”“一站式水環境治理”。
“看着挺環保。”陸湛說。
“環保是一層皮。”蘇槐指了指其中一行,“真正的核心,在這個。”
那行寫着:
【基於水環境多維參數的‘個體特征識別’技術】
“什麼意思?”
“用通俗話說——”唐淮合上鋼筆,“他們想做一個東西。”
“你每次接觸城市裏的水,哪怕只是一杯水、一滴汗、一次洗手,都會在系統裏留下你的‘水指紋’。”
“正常情況下,這只是個‘健康畫像’——什麼人愛喝冷水,什麼人愛用熱水,誰愛半夜用水,誰愛洗很久的澡。”
“加一點商業想象力,可以變成‘精準營銷’——給你推淨水器、推保溫杯、推洗發水。”
“但如果在參數裏,再加上‘異能者特征’這一欄呢?”
“那就是一個完全不同的項目。”
段序補了一句:“獵人用的線索庫。”
會議室裏短暫安靜了一下。
陸湛靠在椅背上,手指輕輕敲了一下桌面。
“所以他們這些年,一直在江城這座城的水裏寫代碼?”
“寫的不是代碼,是篩子。”蘇槐說,“但本質確實差不多。”
“我們這邊這兩天把你在水廠、醫院、港區記錄下來的‘灰線’特征疊在一起,和幾份從深淵那邊截到的樣本對比了一下。”
“可以很確定——”
“藍階那棟樓裏牆裏那團東西,是一個成熟的‘水樣信息采集核’。”
“水廠主清水池邊那個,是減配版。”
“醫院消防水池裏的那一小點,是試驗版。”
“他們用了三年時間,把自己的技術從‘不敢亂來’變成‘敢往醫院這種地方丟一丟’。”
“你出現在他們的時間線上的時候,是哪一年?”
“我進原公司是兩年前。”陸湛說,“被優化是四個月前。”
“時間對得上。”
蘇槐翻開另一疊資料,“藍陸投資第一次接觸你原公司,是一年半前。”
“形式是‘戰略投資意向’。”
“他們看中你們當時一個‘智慧水務平台’項目,準備注資拿技術。”
“後來項目黃了。”
“黃的原因,在我們調出來的另一份內部郵件裏,是這樣寫的——”
她抬眼,看了一眼陸湛。
“‘原項目負責人技術適配度過高,存在不可控變量。’”
“‘建議終止項目,以收購資產方式拿走基礎平台,剝離關鍵人員。’”
“翻譯一下——”礁在旁邊低聲說,“你這個負責那項目的,被他們列入了‘不可控變量’。”
“所以不是項目把你砸了。”段序攤手,“是他們先盯上你,再順手把項目砸了。”
“因爲你在那段時間——太合他們胃口。”
“合哪門子胃口?”陸湛盯着那行“技術適配度過高”。
“前期我們只是猜。”蘇槐說,“後來外務那邊從藍陸投資的另一個項目組拿到一份內部測試記錄。”
“裏面有一段這樣寫的——”
她把那頁紙推到桌中間。
上面是放大過的一段英文和數字混排的摘要。
最中間一句,被紅筆圈了三圈。
【Subject-L, water-affinity parameter out of scale. Suspected royal-blood interference.】
【建議:avoid direct contact until tracking system is stable.】
“L。”
“royal-blood。”
陸湛看着那行字,指節慢慢收緊。
“所以——他們在沒有見過我的情況下,就從水裏大致嗅到了什麼?”
“你被裁員前後那段時間,你每天泡在哪兒?”礁問。
“碼頭。”
“公司的項目被砍,你又背鍋背得莫名其妙。”段序說,“那段時間你經常一個人跑江邊、跑海邊。”
“對吧?”
“對。”
“你當時沒覺醒。”
“但從時間推算,王權那邊的那條線,已經在你身上有動靜了。”礁緩緩說。
“只不過你沒意識到,藍陸那邊的‘篩子’,已經在暗中把你劃成了一個‘異常樣本’。”
“Subject-L。”
“他們不知道你的名字,只知道你在水裏的那股味道和別人不一樣。”
“然後他們做了兩件事——”
“一是終止投資、砍項目、把你從他們視野裏‘剝離’出去。”
“二是,在你還沒真正覺醒之前,先在江城這座城多埋幾個‘水樣核’,準備後面慢慢找你。”
“結果——”
“你先在碼頭覺醒了。”
“又先在我們這邊入職了。”
“他們原本想拉的線,被搶了一半。”
會議室裏燈光不亮不暗,空氣有點發悶。
陸湛把那張紙看了很久。
這些東西按理說應該讓他暴怒——
誰喜歡自己人生被人當成“測試樣本”,被寫進某個報告裏圈幾個紅圈。
可他現在出奇地冷靜。
冷靜到連自己都有點意外。
“怪不得。”
他低聲說。
“怪不得那段時間,在海邊發呆的時候,總有種說不上來的奇怪感覺。”
“像是被誰盯着看。”
“當時以爲自己被公司裁了,腦子有點抽。”
“現在看來——”
“不是錯覺。”
唐淮敲了敲桌面,把話題從那張紙上挪開一點。
“從議會角度看,這件事有兩個層面。”
“第一——藍陸和溟砂那一系,從技術上已經進入‘危險試驗階段’。”
“他們敢拿醫院的消防水池做測試,說明他們已經覺得自己那套東西穩定到‘不會立刻搞出事’。”
“但對我們來說,只要有一次失控,就夠整個城市喝一壺。”
“第二——”
“你這個‘Subject-L’,現在從他們實驗記錄裏的一個代號,變成了現實存在的特別行動人。”
“你不是那個被他們在實驗裏躲着的‘不可控變量’。”
“你站在了他們對面。”
“議會這邊,從這一刻起,也得重新評估你的‘價值’。”
蘇槐接過話:“我們已經把你的資產級別,從S調整爲S+。”
“解釋一下?”陸湛問。
“簡單說——”蘇槐直白多了,“在議會眼裏,你現在更值錢了。”
“同時,我們要承擔你這條線暴露的風險,也更高了。”
“這是一筆賬。”
“我們不會跟你裝。”
陸湛“嘖”了一聲:“那給我漲工資了嗎?”
段序被逗笑,蘇槐表情沒變:“補貼標準會跟着調整。”
“但比錢重要的,是你從現在開始——”
“有資格參與一些跟‘十三氏族’直接相關的議題。”
她頓了頓,看着他。
“也有資格,拒絕。”
這話,有點出乎陸湛的意料。
“拒絕?”
“你媽還躺在ICU。”蘇槐把話說得很直白,“按規矩,我們不能在你家屬術後黃金恢復期,強行拉你下場參與某些高強度任務。”
“港區這條,我們可以慢慢打。”
“你要現在只想守在她床邊,我們會找其他人。”
“那藍陸那幫人呢?”
“他們不會跑。”蘇槐說,“溟砂那一系在江城的盤子已經鋪到這一步,不會因爲一個實驗小波動就收。”
“他們只會換一個視角,看你。”
“老實說,從他們的角度,你現在很可能已經從‘測試樣本’升級成‘目標’了。”
“這句話,你可以當成威脅。”
“也可以當成提醒。”
會議室裏重新安靜。
半晌,陸湛笑了一下。
“如果我說——”
“我既想守在床邊,又想收拾他們呢?”
唐淮比了個“請”的手勢:“講。”
“你們內務和外務,肯定有一堆‘流程’要走。”
“什麼取證、什麼封賬、什麼合作單位約談……”
“這些你們比我熟。”
“我這邊——”陸湛抬手,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只負責一件事。”
“把江城這座城的水,收回來一點。”
“你們要查賬,讓你們查。”
“但只要有一天,我發現藍陸那套‘水樣核’還敢掛在醫院、掛在學校、掛在居民樓上——”
“我就不管你們流程走到第幾頁。”
“我先拔掉。”
“哪怕整個系統掉一塊。”
他沒提高音量,但那股“擰過去”的勁兒,會議室裏每個人都聽得見。
蘇槐盯了他幾秒,最後輕輕點頭。
“這句話,會寫進你的檔案。”
“我們會在‘關鍵資產使用條款’後面,加一行——”
“‘在涉及其直系家屬安全的場景下,允許其擁有部分自主決定權。’”
“這不是一般人能寫上去的。”
“你可以當成議會給你的一個承認。”
“也可以當成一張欠條。”
“將來有一天,你真砸了什麼,我們也得跟着收拾爛攤子。”
“行。”陸湛點點頭,“那就先記着。”
“我收水,你們收攤。”
“合作愉快。”
氛圍因爲他這句半玩笑半認真,終於緩和一點。
後面的簡報,主要是外務那邊匯報港區周邊深淵活動的小幅抬頭、內務已經開始介入藍陸幾條資金鏈,準備從財務上掐一掐他們的喉嚨。
會議開到八點多才散。
大家陸續從B2往上走。
走到樓梯口的時候,唐淮拍了拍陸湛的肩:“回去吧。”
“今晚別再跑港區。”
“你媽那邊,內務會安排人盯。”
“港邊那幫,交給我們。”
“明白。”
陸湛沒逞強。
他說真的累了。
從碼頭那天起,他的人生被翻了一次又一次,這幾天全靠“不能倒”的那股勁撐着。
現在手術過了第一關,藍陸那條線也亮出來了,那股撐到極限的勁,難得有了點地方可以鬆一下。
他走出舊樓,夜風裏帶着一點涼。
手機震了一下。
他以爲又是App通知,低頭一看,卻是一個陌生號碼。
尾號“520”,挺裝。
【陸湛嗎?】
短信內容很簡單。
【我是林薇。】
【聽說你最近在做跟“水環境”有關的工作?】
【我這邊,有個新的機會,想聊聊嗎?】
最後跟了一行小字。
【藍陸投資。】
【港區那邊,缺一個“項目顧問”。】
陸湛站在應急局舊樓門口,盯着那兩個字看了幾秒。
然後,笑了一下。
“盯上誰——”
“原來,從一開始,不只是盯水。”
“還盯人。”
他手指在屏幕上緩緩敲了一行字。
【好。】
【哪天?】
夜風吹過,江城的路燈一盞盞亮起來。
ICU樓層那邊,安寧之印還靜靜罩着。
港區的海風裏,藍階那棟樓的燈在灰蒙蒙的天邊亮起。
深海深處,有某些東西默默轉了一下方向。
它們不知道——
那個曾經寫在實驗報告裏的“Subject-L”,已經不再是報告裏的對象。
而是,拿着筆的人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