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天過得很快。
快到陸湛後來回想起來,只記得醫院走廊那種永遠洗不幹淨的消毒水味,還有各種“請家屬籤字”的紙。
手術這天早上,他到醫院的時候,天剛蒙蒙亮。
ICU樓層的燈已經亮着,護士們在走廊裏推着車來回穿,值夜的醫生戴着口罩,眼睛裏全是熬夜後的紅血絲。
“陸先生,你來了。”
值班台的小護士抬頭,沖他笑了一下,“手術排在下午2點,現在先給阿姨做一些術前準備。”
“我可以進去看看她嗎?”
“可以,不過時間不要太長。”
陸湛點點頭,換上隔離服、戴好帽子和口罩,跟着護士進了ICU。
母親還躺在那張熟悉的床上,呼吸機、監護儀、輸液架一樣不少。
和幾天前相比,她的臉色似乎好了一點,不再那麼蠟黃,嘴唇有點血色。
安寧之印的那一圈“靜”,仍舊安安穩穩罩在這裏。
陸湛站在床邊,忍不住伸手,輕輕握住她的手。
手很涼,但不是那種冰冷,而是——長期空調房裏那種淡淡的冷。
“媽。”
他聲音壓得很低。
“今天……要麻煩你辛苦一趟了。”
母親當然聽不見。
但在他指尖從她皮膚上傳回來的水聲裏,那條脆弱的生命線還在堅持。
“放心吧。”
陸湛低頭,把額頭輕輕碰了一下她的手背,“你只管睡一覺。”
“外面的事,我來扛。”
護士輕聲提醒時間到了。
陸湛鬆開手,最後看了她一眼,轉身退了出去。
……
上午10點,術前準備會議結束,所有科室各就各位。
麻醉科在確認各種藥品和備用方案,心外科在做最後一次模擬演練,血庫那邊也打了電話上來,保證供血充足。
陸湛拿着一杯已經涼透的咖啡,坐在手術室外等候區。
牆上的電子屏幕顯示着今日手術安排,2號手術間那一行寫着一串冰冷的字:
【心肺聯合移植】
【患者:陸××】
【預計時間:4~6小時】
旁邊的等候椅上,已經坐了兩三個同樣拿着病例夾的家屬。
大家都低着頭,要麼玩手機,要麼盯着地板發呆,誰也沒什麼心情聊天。
電梯口那邊,礁穿着一身普通風衣,拎着一個黑色公文包,像來出差的商務人士。
他走過來,毫不客氣地在陸湛旁邊坐下,把公文包放在兩人中間。
“人送進去了?”
“快了。”陸湛捏着紙杯,杯壁被他捏出一個小折痕。
“緊張很正常。”礁瞥了眼他的手,“你別現在就把自己捏爆了就行。”
“你們都到哪一層了?”陸湛問。
“上面一層有我們的監測設備,地下兩層有應急隊待命。”礁說,“水廠那邊也調好了流量,這棟樓的主供水已經切換到單獨通路。”
“簡單說——今天這幾小時,醫院這邊的水,只走我們這條線。”
“深淵那邊想借水伸手,會困難不少。”
“困難不少,不代表不會試。”陸湛說。
“所以才讓你坐在這裏。”礁道,“你在這兒,就是一個‘二次保險’。”
“手術裏那一層,我們動不了。”
“但只要有任何跟水有關的異常敢往這兒伸,第一時間會碰到你。”
陸湛點點頭,沒有多說。
他很清楚自己現在這層身份——
不是主刀醫生,不是麻醉師。
他只是坐在門外的人。
但只要這座樓裏所有和“水”有關的東西動了一下,他都能第一時間聽見。
電梯門再次打開。
林醫生和幾個主刀、麻醉科一起推進了一張空床。
床上的位置留給即將從ICU推過來的她。
林醫生遠遠看見他,朝他點了一下頭。
“準備好了。”他走過來,壓低聲音,“你在外面別亂想。”
“我們這邊會按照早上說的方案,盡量不拖時間。”
“好。”陸湛深吸一口氣,“麻煩你們了。”
“你這句‘麻煩’,我們值。”林醫生笑了一下,拍拍他的肩,“等我出來告訴你結果。”
幾分鍾後,ICU那邊的門打開。
病床緩緩推過來。
母親被固定在床上,身上一圈圈管線,嘴裏已經插上了簡易呼吸管,做最後的轉運準備。
她沒有醒。
陸湛卻在那一瞬間,清楚地感覺到她體內的水聲在輕微發抖。
不是怕。
是身體對未知的本能應激。
“媽。”
他走上前,跟着病床一起往手術室方向走,“我就在門口等你。”
“等你出來罵我,說我把你丟醫院這麼久。”
“等你回去嫌棄我煮面難吃。”
“等你……強迫我相親。”
最後那句,他沒說出口。
只是握了握床沿。
手術室區域的門開開合合。
冷風從縫裏偷偷鑽出來,帶着無菌區特有的味道,裹着一點金屬氣息。
床推到門口,護士禮貌地攔住了他:“家屬到這裏就可以了。”
“嗯。”
陸湛鬆開手。
那扇門緩緩合上,把母親的身影、林醫生的背影、手術燈的光都關在裏面。
門外的世界,瞬間安靜。
等候區的電子屏響了一聲。
“2號手術間:手術中。”
陸湛在椅子上坐下,杯子裏的咖啡已經涼透,表面浮着一層薄薄的油。
他盯着那幾個字看了一會,終於把紙杯扔進旁邊的垃圾桶。
胸口的藍紋一直壓着,沒亮。
他知道,自己現在不能隨便動。
任何大範圍的權柄釋放,都會在這棟樓裏掀起漣漪。
手術室裏那麼多精密設備,一個小小的水壓變化,都可能變成不可控因素。
“你坐着。”礁站起身,往走廊那頭走,“我去樓上看監控。”
“有事我叫你。”
“好。”
陸湛靠在椅背上,閉上眼。
……
手術開始後的第一個小時,很平靜。
外面走廊裏,只有護士推車的聲音,電梯“叮”的聲音,遠處有人輕聲說話。
陸湛一開始還忍不住看手機,刷了兩眼群消息,看到前同事發了一張新公司的下午茶,還配文:“新東家福利很香。”
他沒回。
又刷到某條新聞——“江城港區某碼頭完成新一輪股權重組”。
他盯了幾秒,劃走。
心思再怎麼飛,很快又會被那扇緊閉的手術室門拉回來。
第二個小時,時間開始變得黏糊。
電子屏上的進度條一點動靜都沒有,廣播沒有響,護士端着保溫桶來來回回,給其他病房送藥。
等候區裏有人睡着,有人突然站起來來回走,有人跑到樓下抽煙再回來。
陸湛沒動。
他把注意力慢慢從外界的噪音上收回來,輕輕往“水”的方向傾斜。
這棟樓裏,每一條水管、每一口水池、每一個病房的洗手池、每一瓶吊在架子上的液體,都帶着不同的聲音。
安寧之印像一層極薄的水幕,包住了整棟樓。
水幕之內,水流變得更“規矩”,亂七八糟的東西被攔在外面,不讓它們來回亂跑。
議會那邊布下的小陣,則在主供水接入點上做了一層“軟封”。
應急小組的那點“安撫”力量,則散在幾個關鍵節點——ICU、手術層、兒科和老年科。
如果把這棟樓想象成一艘漂在江水上的船,那它現在身上罩着三層網。
陸湛是第四層。
他坐在手術室門外,可他的感知,已經順着這些水,悄悄鋪到了整棟樓。
“不能亂來。”
他在心裏給自己打了個勾。
“有動靜再說。”
……
第三個小時剛過,問題來了。
一開始只是很微妙的一點——
在樓下某個角落,本該往排水方向走的一小股水,突然停了一下。
像邁着邁着步子,突然猶豫了一下。
那股水來自地下二層的消防水池,一路向上供給各層的噴淋和消防栓。
按理說,這個時間點,噴淋系統不會動,水應該安安靜靜躺在管子裏。
可那一瞬,有什麼東西輕輕攪了一下。
不是深淵那種熟悉的寒意。
更像是——一只很細小的針尖,在水裏輕輕戳了一下。
“礁。”
陸湛睜開眼,在心裏喊了一聲。
耳麥立刻震了一下。
“我在。”礁的聲音從他耳朵裏傳來,“你那邊感覺到了?”
“地下二層消防水池。”陸湛壓低聲音,“水壓有一點不對。”
“我們監控室這邊也看到了,消防系統那邊突然有一個輕微的壓差。”礁說,“但沒到報警線。”
“有人在測。”
“怎麼測?”
“往水裏塞了一點東西。”陸湛說,“很細,不多。”
“但不是我們。”
耳機那頭沉默了一秒。
“內務那邊剛給我發了一條信息。”礁開口,“有人在醫院外圍的網絡上,搜集這棟樓的供水和消防系統圖紙。”
“沒查到IP。”
“結合你這邊的情況——”
“可能有人在試探我們的防線。”
“試探?”
“看安寧之印、議會的小陣,會不會自動把那點‘東西’擋掉。”礁說,“如果擋掉了,那他們下次會換個方式。”
“如果擋不掉——”
“他們就會放更多。”
陸湛深吸一口氣,手指壓在椅子扶手上,指節發白。
“你那邊……”他忍住想站起來的沖動,“能不能從消防系統那邊物理斷一層?”
“正在斷。”礁說,“我們已經在設備間鎖死了這棟樓的消防泵入口,短時間內不會有新水進來。”
“但管子裏的存水,我們動不了。”
“那就只能——”
“靠你了。”
“讓我在手術中途,把整棟樓的消防水全換一遍嗎?”
“你敢我就敢記賬。”礁說,“但這棟樓的結構,可能會被你玩壞。”
兩人短暫沉默。
消防水系統在醫院這種地方,是不能亂動的。
任何大動作,都有可能變成事故。
“那就先看。”
陸湛閉上眼,注意力一寸一寸往下壓。
消防水池裏的水,的確有一點不正常。
那種不正常,不是顏色、不是味道,而是——節奏。
原本應該安靜躺着的水,某一小塊,在輕微地“冒泡”。
氣泡很細,每一顆都帶着一點冷意。
像有人把什麼東西丟進去,讓它慢慢溶解。
“不是深淵。”
他很快確定。
“但有一點……像深淵那邊的‘技術衍生品’。”
礁在耳機那頭輕輕嘖了一聲:“有人拿深淵那邊的東西做實驗?”
“拿醫院消防水池當實驗場?”
“挺會挑地方。”
“先不罵人。”陸湛勉強壓下那股煩躁,“這點東西,現在還沒上來。”
“安寧之印擋住了一部分,議會的小陣也溶掉了一些。”
“剩下的,如果再往上走——”
“會走哪條路?”礁問。
“最近的是——”
陸湛視線在空氣中輕輕落了一下。
“4層。”
“這一層?”
“這一層。”
消防立管一路往上,最近的分支就在手術層的水管井裏。
“他們不會蠢到直接往手術室頭上沖。”礁說,“那會第一時間被我們監控抓出來。”
“所以他們會選一個‘看起來不那麼關鍵’的地方。”
“護士洗手池、公共廁所,或者——”
“天花板。”
陸湛心裏一跳。
醫院天花板裏的管道錯綜復雜,有氧氣管、有電線、有噴淋頭。
如果有人想在不引起注意的情況下往某個點放一點東西,最好的方式就是——從天花板上滴下來。
“你那邊先別動。”礁沉聲道,“我讓段序把那幾個噴淋頭下面的區域清一下人。”
“你只盯着一件事——”
“任何接近手術間那片區域的異常。”
“剩下的,我們來擋。”
“明白。”
陸湛重新靠在椅背上,像是在閉目養神。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現在把整個人都繃成了一根弦。
手術室裏,時間繼續往前推。
他看不見裏面的畫面,但能從水聲裏,隱約捕捉到一點東西。
麻醉藥通過靜脈緩緩推進去,血液在管路裏加速流動,沖洗液一遍遍沖過切口,吸引器把多餘的血水吸走。
這些東西,全部都有“水”的成分。
他能聽見。
他甚至能幾乎“看見”——
有一根細細的管子,從母親的頸部插進血管裏,冰涼的液體順着管子往心髒方向走。
那是體外循環機器的一部分。
另一側,有一條管路從機器回到身體,帶着氧氣和藥物。
整個流程像一個精密的水循環系統。
手術室,是這座小型系統的核心。
“不能亂動。”
他再一次在心裏提醒自己。
“你如果在這裏亂改水流,人家辛辛苦苦排好的管路,會被你打亂。”
“你想幫,反而害人。”
他把注意力暫時從手術室那一塊撤開,重新放回樓裏消防系統那邊。
那股從地下二層冒出來的異樣,已經沿着立管滑上來了半截。
安寧之印在水管外形成了一層很薄的膜,那股東西每往上走一點,就被磨掉一點。
但它有點堅持。
像一只執拗的小蟲。
“它想去哪兒?”
陸湛順着那股“蟲子”的方向,輕輕探了一下。
不是手術間。
也不是ICU。
而是——
手術等候區旁邊的一間小房間。
那裏是麻醉科的準備室,放着備用藥品、搶救推車,還有一台備用的監護儀。
如果那裏進一點東西,再順着人或設備往其它地方走……
“不行。”
這個念頭剛閃過,他就下意識想伸手把那股“蟲子”扯下來。
但手指剛動,他就停住了。
“不能亂來。”
“這棟樓裏所有水管都被你現在這點印記掛着,你要是猛地一拉,誰知道會拉出什麼連鎖反應。”
他咬緊牙關,指節發白。
“那就……只動它。”
只動那一小截。
只動那條消防立管裏,靠近那股東西的一截。
陸湛深吸一口氣,胸口的藍紋輕輕亮了一點。
跟之前在水廠那邊一樣,他沒有鋪滿整個領域,而是從自己體內伸出一條細得不能再細的“線”。
那條水線沿着地板、牆體、管井,一寸一寸摸下去。
直到碰到那條立管。
消防水在管子裏安靜躺着,帶着一點冷涼的金屬味。
那股“蟲子”就在其中。
細碎、冰涼、帶着一絲說不出來的“陌生”,不屬於深淵,也不屬於任何一個他見過的能力體系。
“你是誰放進來的?”
陸湛沒有發問。
他只是伸出“手”,把那一小團東西,連同它周圍一小圈水,一起輕輕包住。
就像用透明的薄膜,把一小塊水從整個水柱裏隔離出來。
“你想往上爬。”
“那就先進我這兒。”
那股東西似乎察覺到了什麼,輕微掙扎了一下。
掙扎的方向,明顯是往上——往麻醉準備室的方向。
“晚了。”
陸湛指尖一緊。
那一小截被他“兜”住的水,被硬生生從立管裏剝離出來,順着他那條水線,往他這邊倒流。
這不是一條正常的水路。
這是他憑借王權,臨時“開辟”的一條——從醫院某個管井直通他掌心的小通道。
那一點點被隔離出來的水,帶着那團東西,一股腦兒沖進來。
胸口的藍紋猛地一跳。
很像突然吞了一口不該喝的水。
“咳——”
陸湛胸腔一緊,忍不住咳了一聲。
旁邊等候區的幾個家屬看了他一眼,以爲他就是單純太緊張。
他壓着那口咳意,喉嚨發緊。
那團東西順着他“借來”的水路,直接撞進了他的權杖印記。
不是撞進血液。
而是——撞進他體內那張潮汐之網。
“你來得不算巧。”
陸湛在心裏冷哼一聲。
他沒有像在河裏那樣捏成一個小漩渦直接搞掉。
這次,他只是把那團東西輕輕按在潮汐圖的某個角落。
那是他用來記錄“陌生水痕”的一塊。
“你想知道我們防線好不好。”
“那我就把你記下來。”
“以後慢慢查你是誰。”
那團東西在潮汐圖上掙扎了幾下,最終徹底消散。
對這棟樓來說,它已經不存在。
但對陸湛來說,它在他這兒留下了一個極小的標籤。
“搞定?”
礁在耳機那頭問。
“暫時。”陸湛回答,“消防水那邊已經幹淨了。”
“你沒有擴大範圍?”
“沒有。”
“那就好。”礁鬆了口氣,“監控那邊的壓差已經回到正常值。”
“安寧之印那層波動也平了。”
“繼續盯。”
“嗯。”
陸湛靠回椅子,感覺背後出了一層冷汗。
剛才那一下,對權杖印記的負荷不算大,但對他這具還在適應階段的身體來說——已經有點勉強。
胸口微微發痛,像被人從裏面捅了一拳。
他抬手按了按,若無其事地換了個坐姿。
等候區的時間繼續往前挪。
電子屏上的預計時間,從“剩餘3小時”慢慢變成“剩餘2小時”“剩餘1小時30分”。
第四個小時,護士出來給家屬發盒飯。
有人接,有人擺手。
護士問他要不要,他搖頭,只要了杯熱水。
紙杯裏的水剛倒出來,杯壁上的水聲就告訴他——
這杯水,很幹淨。
來自水廠那邊剛過濾出來的清水,經過樓裏的管路,最後到這兒。
中間沒有被任何人亂動。
他喝了一口。
溫度剛好。
喉嚨被暖了一下,胸口那點隱隱的痛被壓下去一點。
“2號手術間:手術進行中。”
電子屏上的字沒有變化。
時間,卻一點一點掰過去。
到底是幾個小時之後,手術室的門,終於動了一下。
紅色的“手術中”指示燈熄滅,換成了“復蘇中”。
走廊裏原本昏昏欲睡的幾個人同時坐直了腰。
陸湛也站了起來。
幾乎就在他起身的同一刻,手術室的門“噠”地一聲解鎖。
林醫生最先走出來。
帽子和口罩還沒摘,額頭上全是汗,隔着口罩都能看到他呼吸有點急。
看到陸湛,他眼裏那股緊繃終於鬆下來一點。
“手術……怎麼樣?”
陸湛的嗓子有點幹。
“目前來看,是成功的。”
林醫生摘掉口罩,長長吐了一口氣,“器官切除和植入都比較順利,沒有遇到特別極端的突發情況。”
“中途有一兩次小的心律波動,但都壓下去了。”
“接下來最關鍵的是——術後48小時。”
“排異、感染、心功能恢復,任何一項出問題,都有可能出現反復。”
“不過總體來說,比我們預想的要好一點。”
“所以現在我可以說一句——”
他看着陸湛,緩緩露出一點笑。
“我們盡力了,她也撐住了。”
“剩下的,看她自己。”
陸湛喉結滾了一下。
“謝謝。”
這兩個字,說出來的時候,連他自己都覺得聲音有點沙。
“今天這話,你已經說第三遍了。”林醫生笑,“我開始有點享受這種被人認認真真‘麻煩’的感覺了。”
他偏了一下身子,後面那張床緩緩推出來。
母親躺在上面。
身上依舊是密密麻麻的管線,比進手術室時更多。
但有一點很明顯——
她的臉色,比之前好。
不是那種被燈光騙出來的好,而是底子裏多了一層肉眼能看出的血色。
“她現在還在麻醉裏,暫時不會醒。”林醫生說,“我們先送她回ICU。”
“有任何變化,會第一時間通知你。”
“好。”
陸湛跟着床,一直送到電梯口。
電梯門關上的那一瞬間,他胸口的藍紋輕輕亮了一下。
像在低聲回應那條熟悉的水聲——
“她還在。”
“還活着。”
等電梯徹底上去,等候區裏那根一直繃着的弦,終於鬆了一點。
腦子裏那股“不能出事”的緊繃,在這一刻被悄悄抽走,換成了一種來得有點遲鈍的疲憊。
整個人像突然泄了氣。
正當他準備找個角落坐一下,耳機裏的礁忽然開口:
“恭喜。”
“至少第一關過了。”
“嗯。”
陸湛靠在牆上,忍不住往旁邊滑了一下,屁股坐到冰涼的地磚上。
“你那邊呢?”他問。
“消防水那條線我們已經鎖定。”礁說,“剛才往裏塞東西的手,大概率不是深淵那邊。”
“是人。”
“我們截到了部分能量特征。”
“和江城港區那邊某個小型實驗室的記錄,有一點點相似。”
“港區?”
“還記得我之前給你提過的那片臨港工業園嗎?”礁道,“那棟剛被投資公司收走的樓,地下有個租出去的實驗室。”
“租給誰?”
“目前登記在一本科技公司名下。”礁說,“主營業務——水環境新材料研發。”
“聽着挺環保。”
“環保不環保不好說。”礁冷笑,“但他們從深淵那邊偷學了一點東西,是挺真。”
“你今天手術期間幫我們截的那一點‘蟲子’,就是他們那邊技術的變種。”
“他們在做什麼?”
“還沒完全搞清楚。”
“不過有一點可以確定——”
“他們敢拿醫院消防水池試水,一定沒把自己當普通科研單位。”
“這事,你不用現在摻和。”
“內務和外務會先碰一碰這幫人的底。”
“你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回去睡一覺。”
“你剛剛在椅子上那一下,權杖印記波動挺大。”
“你們監控得這麼細?”
“特別行動人。”礁說,“你的任何一次大範圍調動,我們這邊這塊破屏都會閃一下。”
“放心,這次還在可控範圍。”
“以後別把自己當免費過濾器用。”
“今天這一下,是特例。”
“下不爲例。”
陸湛低低笑了一聲。
“知道了。”
他慢慢站起來,活動了一下酸軟的大腿。
醫生那邊忙着交接手術記錄,護士推着空床來來回回,等候區的喧譁聲一點點恢復成普通醫院的噪音。
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打電話,有人沉默。
世界照舊。
沒有人知道,剛才在這棟樓地下某個不顯眼的水池裏,有一條細小的線,被人悄悄探了一下。
也沒有人知道,那條線最後被拐到了誰的手裏。
“術後48小時觀察期。”
陸湛看了眼牆上的鍾。
“從現在開始計時。”
“媽,你在裏面好好睡。”
“我在外面盯着。”
“等你醒了——”
“我們再慢慢算賬。”
算給深淵的。
算給那些把手伸到醫院消防水裏的人的。
也算給所有,試圖借水動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