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3025年7月19日，標準時08:00。
晨光不是從窗外照進來的——觀察站沒有真正的窗——而是從天花板的全息模擬系統裏“滲”出來的。淡金色的光暈逐漸驅散黑暗，牆壁上的星空畫面切換成晨曦中的竹林，竹葉上甚至還有虛擬的露珠在滾動，折射着人造的光。
陳明坐在公共休息區，面前攤開着三份數據板。一份是趙山河昨晚提交的“陰陽螺旋齒輪”完整測試方案，需要消耗五枚滿電電池和二級實驗權限；一份是他自己整理的基礎配合訓練計劃，詳細到每分鍾的動作指令；還有一份是觀察站過去三十天的能源消耗記錄，蘇嵐昨晚匿名發到他終端的，上面用紅線圈出了三十七個異常數據節點。
他端起配給水袋喝了一口。水是經過六重淨化的，沒有任何味道，像在喝液體玻璃。
走廊裏傳來腳步聲，不是一個人的。
李錚第一個走進來。他的狀態比陳明預想的還要糟——臉色蒼白，眼窩深陷，走路時左腿有明顯的滯澀感，那是3.8G重力訓練後未恢復的肌肉損傷。但他背挺得筆直，眼神裏的火焰沒有熄滅，反而燒得更旺，像是要把所有疲憊都當作燃料。
他看見陳明，點了點頭——很輕微，但已經是三天來最友善的示意。
接着是蘇嵐。她捧着那台從不離身的數據板，屏幕上是不斷刷新的波形圖。她在分析什麼，眉頭微皺，手指時不時暫停滾動，放大某個細節。
張維是貼着牆根挪進來的。他手裏攥着兩支營養膏，一支已經拆開，但只咬了一口。看見休息區裏有這麼多人，他腳步頓了一下，似乎想退出去，但最終還是低着頭走到最角落的椅子坐下，縮成一團。
最後是趙山河——他是跑進來的，頭發亂得像個鳥窩，但眼睛亮得嚇人。他沖到陳明面前，手裏揮舞着一個金屬零件：“隊長！我算出來了！如果用‘子午流注’的理論來調整能量脈沖的時序，關節響應速度能提升——”
“全體人員注意。”
AI的合成音毫無預兆地打斷了他。不是從休息區的揚聲器，而是從天花板、牆壁、甚至地板下同時響起，形成一種令人不安的立體環繞聲。
“請立即前往中央會議室。重復，請立即前往中央會議室。管理局有緊急通知。”
五個人同時抬頭。
李錚的眼神銳利起來。蘇嵐關閉了數據板。張維的身體繃緊了。趙山河茫然地眨着眼：“緊急通知？我們犯錯了？”
陳明收起數據板，站起身：“去了就知道。”
中央會議室在觀察站的最頂層，是一個半球形空間。穹頂是完整的全景星圖投影，此刻顯示的是太陽系及其周邊五十光年的星域。十七個被人類控制的恒星系被標記成藍色，而更多的、未被征服的星系則閃爍着危險的紅光。
會議室中央懸浮着一張環形會議桌，桌邊已經坐着兩個人。
一個是林寒局長。他穿着深灰色的正裝，右眼的晶體數據流以異常快的速度閃爍，顯示出某種不尋常的緊張。另一個是陳明沒見過的人——女性，約四十歲，穿着管理局的外交事務官制服，左胸別着一枚禿頭鷹文明的徽章：一只展開雙翼的鷹，爪子裏抓着一支量子計算棒。
五個人在桌邊落座。椅子自動調整高度，將他們“抬”到與兩位官員平視的位置。
“長話短說。”林寒開口，聲音比平時更低沉，“三小時前，禿頭鷹文明‘銳眼’戰隊發來正式外交照會，邀請我們進行一場友好交流賽。”
他抬手一揮，穹頂星圖切換成一封全息信件。信件用標準的星際通用語書寫，措辭嚴謹得無可挑剔：
“致華夏文明遺產管理局及所屬‘薪火’戰隊：
本戰隊近期於基礎訓練中取得階段性成果，亟需跨文明交流以驗證訓練實效。素聞貴文明新組建戰隊，特此誠摯邀請進行一場2v2友好交流賽，以期相互學習，共同進步。
比賽形式、時間、地形可由貴方決定。
期待貴文明的精彩表現。
禿頭鷹文明‘銳眼’戰隊隊長，
阿爾法-7 敬上”
信件末尾蓋着禿頭鷹文明外交部的全息印章，一只鷹眼圖案在其中緩緩旋轉。
“聽起來很客氣。”李錚冷聲道，“所以問題在哪？”
那位女外交官開口了。她的聲音很平靜，但每個音節都像是用尺子量過：“問題在於，這封信是直接發到管理局總部，抄送了星際聯邦文明交流司、資源分配委員會、以及四大文明常駐代表處。如果我們拒絕，會在外交層面留下‘怯戰’、‘封閉’、‘缺乏交流意願’的記錄。這些記錄會影響下一輪文明評級。”
“文明評級？”趙山河問。
“決定一個文明能獲得多少技術共享、貿易配額、甚至星際航行權限的綜合評估。”林寒說，“華夏文明目前的評級是B-，處於‘觀察期’。任何負面記錄都可能導致評級下調。”
會議室裏一片寂靜。
陳明盯着那封信。措辭太完美了，完美得像是一段精心編寫的程序。邀請方把選擇權完全交給被邀請方，這看似尊重，實則是把壓力全部轉嫁過來——如果輸了，連“客場不利”的借口都沒有。
“他們爲什麼找我們？”蘇嵐突然問，“我們只是一支剛組建、連預選賽都沒打過的戰隊。按照常理，他們應該找同級別的新人戰隊，或者找比他們強的隊伍挑戰。”
女外交官和林寒交換了一個眼神。
“因爲你們有‘話題性’。”女外交官說，“一支由活體文物擔任隊長的戰隊，隊員包括被流放的將門之後、被學界排斥的天才、因事故廢掉的前王牌、還有一個……古法科技研究者。這在禿頭鷹文明看來，是一個絕佳的‘社會實驗樣本’。”
她調出另一份數據：“‘銳眼’戰隊是禿頭鷹文明今年的重點培養對象，全員經過基因優化和神經增強，戰鬥風格是典型的‘算法預測流’。他們最近三場內部訓練賽，平均勝率92.7%，團隊協同指數81%。邀請你們，對他們來說風險極低，但收益很高——無論是收集華夏文明新生代戰鬥數據，還是制造外交話題。”
“所以他們吃定我們會輸。”李錚的聲音像冰。
“從數據上看，是的。”女外交官沒有回避，“但我們沒有選擇。總部已經回復同意，比賽定在明天上午10:00。形式按他們建議的2v2，地形……我們選了‘古代戰場-平原’。”
古代戰場-平原。
陳明心裏一動。這是全地形系統中最基礎的地形之一，開闊，平坦，幾乎沒有掩體。看似公平，實則對擅長計算和遠程壓制的禿頭鷹極爲有利——在開闊地，他們的預測算法能發揮最大效能。
“爲什麼選這個地形？”他問。
“因爲這是‘華夏文明特色地形’。”林寒回答，語氣裏有一絲無奈，“禿頭鷹那邊說，想見識一下‘古代戰場上的現代戰鬥’。外交辭令，意思是：在你們最熟悉的地形上擊敗你們，更有說服力。”
羞辱，包裹在禮貌的外殼裏。
“誰上場？”張維小聲問，聲音在發抖。
林寒的目光掃過五人：“對方指定要‘最具華夏特色’的組合。我們商量後決定——李錚，張維。”
李錚猛地抬頭。
張維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
“爲什麼是他們？”陳明問。
“李錚是將門之後，代表華夏文明的‘武’傳統。張維是前王牌駕駛員，代表‘技’。”女外交官解釋，“這個組合在對方看來最有分析價值。而且……”她頓了頓，“這也是檢驗你們這幾天訓練成果的機會。”
訓練成果。陳明想起那0.7%的協同指數，心裏一沉。
“我不跟張維搭檔。”李錚突然說。
會議室裏的空氣凝固了。
張維低下頭，手指死死抓住膝蓋。
“李錚——”林寒皺眉。
“我說，我不跟張維搭檔。”李錚站起來，椅子向後滑開發出刺耳的摩擦聲，“他連自己的情緒都控制不住，上了戰場只會拖後腿。換人。蘇嵐，或者趙山河，誰都行。”
“這是命令。”林寒的聲音冷下來。
“那我現在退出戰隊。”李錚盯着他，“反正按這個配置打，結果也是輸。我丟不起這個人。”
“李錚。”陳明開口。
所有人都看向他。
陳明沒有看李錚，而是看向張維。那個縮在椅子裏的年輕人，此刻像一尊正在風化的石像，每一寸皮膚都在失去血色。
“張維，”陳明問，“你想打嗎？”
張維抬起頭，眼睛裏全是恐懼。他想搖頭，嘴唇動了動，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
“他不想。”李錚替他說了，“他自己都知道不行。”
“我沒問你。”陳明的目光依然停在張維身上，“張維，回答我。你想不想打？”
沉默。漫長的沉默。
就在李錚要再次開口時，張維的喉嚨裏擠出一個音節，輕得像蚊吟：
“……想。”
李錚愣住了。
“我想打。”張維重復，聲音大了一點，但依然破碎，“我知道我配不上……我知道我會拖後腿……但是……”他抬起頭，眼睛通紅，“但是我不想一輩子躲在房間裏……我不想……永遠是個廢物。”
最後幾個字是吼出來的，帶着哭腔。
會議室裏只剩下呼吸聲。
陳明轉向李錚：“你聽見了。”
李錚盯着張維，眼神復雜。憤怒、不屑，但深處似乎還有一絲……別的什麼。
“就算他想打，也改變不了我們會輸的事實。”李錚的聲音低了些，“隊長，你看過數據。我的戰鬥風格是強攻，需要有人配合壓上或者控場。張維現在的狀態，別說配合，能不失誤就不錯了。”
“所以你需要學習新的戰鬥方式。”陳明說，“不是每次都有完美的隊友等着你。”
“一天時間？你讓我一天之內改變打了十年的風格？”
“不是改變，是進化。”陳明站起身，走到穹頂星圖下，“漢朝霍去病第一次帶兵出征時，只有十八歲。他手下的騎兵也不是百戰精銳，大多是沒上過戰場的新兵。但他帶着他們深入匈奴腹地，打出‘封狼居胥’的傳奇。爲什麼？”
他轉身，看着李錚：“因爲他知道，帶着什麼樣的兵，就打什麼樣的仗。新兵怯戰，他就用疾風閃電的打法，不給新兵猶豫的時間。地形不熟，他就用最直接的沖鋒，把復雜問題簡單化。”
“你是說……”
“我是說，你不能指望張維一夜之間變成蘇嵐那樣的狙擊手或者趙山河那樣的工程師。”陳明走回桌邊，“但你可以調整自己，用一個能夠包容他、甚至利用他特點的方式來打。”
李錚沉默了很久。
“怎麼調整？”他最終問。
“我會教你。”陳明說，“今天剩下的時間，我們三個人一起訓練。你，我，張維。”
“你？”李錚皺眉，“你又不上場。”
“但我是隊長。”陳明說，“我的任務不是親自上場殺敵，是讓你們能殺敵。”
林寒和女外交官交換了一個眼神。女外交官微微點頭，起身：“那麼就這麼定了。明天上午10:00，我會陪同前往第三分局的主訓練場。比賽將對外直播——僅限於管理局內部和禿頭鷹使館，但錄像會存檔。”
她走到門口，停下，回頭說：“還有一件事。禿頭鷹戰隊隊長阿爾法-7請求在賽前與陳明隊長進行簡短通訊，說是‘文明間的友好問候’。時間定在30分鍾後。請做好準備。”
門關上。
會議室裏只剩下六個人。
林寒揉了揉太陽穴，右眼晶體的數據流終於慢了下來：“陳明，你有把握嗎？”
“沒有。”陳明實話實說，“但有些事情，不是有把握才去做。”
林寒看了他一會兒，忽然笑了——很短暫，很苦澀的笑。
“你知道嗎，三百年前，華夏文明還有一句老話。”他說，“‘知其不可爲而爲之’。後來這句話被批評爲‘不理性’、‘不效率’，漸漸沒人提了。但現在……我有點懷念了。”
他起身離開。
會議室裏只剩下戰隊五人。
李錚看向張維，張維不敢與他對視。
蘇嵐在數據板上調出禿頭鷹戰隊的公開資料，開始分析。趙山河湊過去看，嘴裏嘟囔着：“算法預測流……是不是就是那種用大數據算你下一步動作的？”
陳明走到窗邊——其實是一面顯示着外部星空的屏幕。他看着那些冷漠的星辰，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無名指上的青銅戒指。
戒指微微發燙。
像是在回應即將到來的風暴。
30分鍾後，通訊室。
這是一個只有五平米的小房間，四面牆壁都是光滑的金屬，中央懸浮着一個全息通訊終端。陳明走進去時，終端已經啓動，顯示着“連接建立中”的字樣。
他站定，整理了一下衣領——雖然只是灰白色的連體服，沒什麼可整理的。
屏幕閃爍，圖像穩定下來。
出現的是一個……人形。
至少外表是。對方穿着禿頭鷹文明的制式戰鬥服，純白色，線條簡潔到近乎冷酷。面部是人類男性的特征，但過於對稱，皮膚光滑得像是高級合成材料。最引人注目的是他的眼睛——虹膜是淡金色的，內部有細微的光點以固定的頻率閃爍，像是在進行持續的數據處理。
“陳明隊長。”對方開口，聲音溫和，語速均勻，每個音節的長度都完全一致，“我是阿爾法-7，‘銳眼’戰隊隊長。很高興能在比賽前與你交流。”
他微笑。笑容的弧度精確得像是用公式計算過，露出八顆牙齒，不多不少。
“阿爾法隊長。”陳明點頭，“感謝你們的邀請。”
“這是我們的榮幸。”阿爾法-7說，“我們一直對華夏文明抱有濃厚的興趣。尤其是……你們的歷史。那麼漫長、那麼豐富的文明軌跡，在算法模型裏能生成非常優美的概率雲圖。”
他的用詞很講究，但每個詞都帶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審視感，像是在討論一個有趣的標本。
“歷史不是用來生成概率雲圖的。”陳明說。
“哦？那用來做什麼？”阿爾法-7饒有興致地問，“我們文明認爲，過去的一切數據，都是爲了優化未來的決策。歷史是最大的訓練集。”
“歷史是鏡子。”陳明平靜地說，“能照出你是誰，以及你可能成爲誰。”
阿爾法-7的笑容不變，但金色眼睛裏的光點閃爍頻率加快了一瞬：“有趣的比喻。不過鏡子裏的影像，終究是虛幻的，不是嗎？”
他身體微微前傾，這個動作應該是爲了表現“親切”，但在他做來顯得刻意而僵硬。
“說到虛幻，我聽說陳明隊長本人就是一件‘活體文物’？這真是太不可思議了。攜帶完整的歷史記憶穿越千年，這在我們的時空理論裏，發生概率低於十億分之一。你就像一顆倒流的時光膠囊，珍貴得令人驚嘆。”
陳明聽出了話裏的意味：你是個稀有的古董，但古董終究是過去的東西。
“明天上場的是李錚和張維，”阿爾法-7繼續說，“一位是將門之後，一位是前王牌。很經典的組合，讓我想起你們歷史上那些‘武將’與‘謀士’的搭配。當然，張維選手最近的狀況……我們也有所耳聞。希望他能克服心理障礙。”
他們連張維的事故都知道。情報工作做得真徹底。
“我們會盡力的。”陳明說。
“當然，當然。”阿爾法-7的微笑更深了些，“說真的，我們很期待。在‘古代戰場-平原’這樣的地形上，看兩個華夏文明的傳人戰鬥……這本身就像一場歷史重現的戲劇。希望貴文明的‘歷史文物’——”
他特意加重了最後四個字。
“——能給我們一些驚喜。”
通訊切斷。
屏幕暗下去，映出陳明自己的臉。
他站在黑暗裏，很久沒有動。
戒指在手指上灼熱地跳動，像是有什麼東西在裏面蘇醒，想要沖破青銅的束縛。
門外傳來腳步聲。李錚站在門口，臉色鐵青——顯然，他聽到了剛才的對話。
“那個雜種……”李錚從牙縫裏擠出幾個字。
“生氣沒用。”陳明走出通訊室，“把憤怒留到明天的戰場上。”
“可是他說——”
“他說的是事實。”陳明打斷他，“在他們眼裏，我們就是文物，是標本，是數據點。要改變這種看法，只有一個辦法。”
他看向李錚：“贏。”
李錚握緊拳頭，指節發白。
“走。”陳明說，“去訓練場。今天，我教你什麼叫‘以不完美的方式，打一場完美的仗’。”
兩人走向訓練場的背影，被走廊的燈光拉得很長。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地方，觀察站的監控系統深處，一段加密數據正被上傳到禿頭鷹使館的服務器。
數據標題：“華夏‘薪火’戰隊初步行爲模型——基於首次團隊訓練及隊長心理分析”。
附件裏，有那場0.7%協同指數的完整錄像。
以及陳明在訓練中那條平穩得詭異的操作曲線。
數據的接收者，阿爾法-7，此刻正坐在自己的房間裏，看着屏幕上陳明的面部特寫。
他的金色眼睛裏，光點瘋狂閃爍。
“平穩度方差0.003……”他輕聲自語，“這不符合生物應激模型。除非……”
他調出一個絕密檔案，標題是：“高維意識載體特征庫”。
其中有一條記錄，匹配度27%。
“有趣。”阿爾法-7關閉檔案，看向窗外——那裏是禿頭鷹使館的人造花園，每一片葉子的位置都經過精確計算，呈現出完美的黃金分割比例。
“明天，讓我看看你到底是文物……”
“還是別的什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