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歷3025年7月20日，標準時09:30。
第三分局主訓練場建在空間站的懸臂末端，是一個直徑五百米的巨型球形艙。艙壁由可編程的力場發生器構成，此刻正模擬着“古代戰場-平原”的地形數據——鐵灰色的天空低垂，沒有雲，沒有飛鳥，只有一片壓抑得讓人喘不過氣的鉛灰色。地面是龜裂的黃土，零星散布着幾處低矮的土坡和早已枯死、枝幹扭曲如骸骨的樹木。風是模擬的，帶着幹燥的塵土氣息，吹過時卷起細小的沙旋。
場地邊緣的觀察平台上，陳明、蘇嵐、趙山河並排站立。他們面前是巨大的全景觀察窗，窗外就是那片死寂的平原。更遠處，環形觀衆席上坐着三十餘人——管理局的官員、禿頭鷹使館的外交人員、還有少數幾個其他文明的觀察員。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場中那四台機甲上。
李錚的“泰山”屹立在平原東側，沉重的機甲在模擬天光下投出長長的影子。經過昨夜緊急改裝，趙山河給他左臂的傳動關節換上了那枚“陰陽螺旋齒輪”，理論上能減少11.3%的能量損耗。但此刻李錚關心的不是損耗，是勝利——或者說，是不輸得那麼難看。
張維的“蛛網”站在“泰山”右後方二十米處，這個距離在控制型機甲的掩護範圍內。他做了三次深呼吸，強迫自己盯着對面，但握着操控杆的手仍在微微顫抖。陳明昨夜教他的“三疊陣”戰術在腦海中回放：李錚主攻，他控場，兩人保持十五到二十五米距離，形成可互相支援的彈性陣型。理論很清晰，但戰場……
戰場從來不按理論走。
平原西側，禿頭鷹的兩台機甲靜立如雕塑。
代號A和B，都是均衡型“遊隼”機甲，高四米，通體銀白色，流線型外殼光滑得能映出天空的鉛灰色。它們沒有攜帶重型武器，雙臂各有一門標準脈沖槍，背部是輕量化推進器，機動性明顯高於李錚的“泰山”。
但最讓人在意的是它們的姿態——完全一致。從雙腿分立的角度到手臂下垂的弧度，甚至頭部微仰觀察的傾斜度，都像是用同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那不是人類駕駛員會有的“習慣”，那是機器校準後的“標準”。
“系統倒計時，十秒。”
冰冷的合成音響徹訓練場。
李錚咬緊牙關，將推進杆推至預備檔。“泰山”背後的引擎發出低沉的嗡鳴，像是困獸在籠中的低吼。
張維的手指懸在能量網發射鍵上，手心全是汗。
“五。”
禿頭鷹的機甲動了——不是沖鋒，是細微的調整。A機向左平移半米，B機向右後撤一步。兩個動作同步完成，精準得像時鍾的指針。
“三。”
李錚的呼吸粗重起來。他討厭這種被算計的感覺。
“二。”
張維閉上眼，又猛地睜開。
“一。”
“戰鬥開始！”
“泰山”如同出膛的炮彈，在黃土平原上炸開一道煙塵軌跡。李錚將推進器推到70%，這個功率能在保持機動性的前提下最大限度節約能量——這是陳明反復強調的。他的目標是A機，沖鋒路線是一條略帶弧度的斜線，避免被預判直線軌跡。
一百米距離，對於全速沖鋒的重裝機甲，只需要四秒。
第一秒，A機動了。
不是後退，不是閃避，是向左前方一個教科書般的側滑步。這個動作的時機卡得極其微妙——正好在李錚的沖鋒軌跡調整到一半、重心偏轉的瞬間。銀白色的機甲以一個近乎優雅的姿態，擦着“泰山”拳刃的邊緣滑過，兩者之間的距離只有不到三米。
在這個距離上，李錚能清楚地看見A機駕駛艙罩後那張臉——平靜，漠然，淡金色的眼睛盯着他，裏面沒有戰鬥的狂熱，只有純粹的計算。
然後A機開火了。
不是用脈沖槍，是用肘部的輔助推進器。一股高壓氣流精準地噴在“泰山”左肩關節處。那不是攻擊，是幹擾——李錚的機甲在這一推之下，原本就偏轉的重心徹底失衡，整個軀體向右踉蹌了半步。
就是這半步。
西側土坡後，B機的脈沖槍響了。
三道湛藍色的能量束呈品字形射來，不是瞄準“泰山”的要害，而是左腿膝關節、右臂肘關節、以及背部推進器的散熱口。每一個目標都是機甲運動時的關鍵節點。
李錚怒吼一聲，強行扭動機體，合金盾牌在千鈞一發之際擋在身前。兩發能量束砸在盾面，濺起刺眼的火花。但第三發——瞄準膝關節的那一發——擦着盾牌邊緣掠過，精準地命中“泰山”左腿外側裝甲。
“警告：左腿關節護甲損傷18%，機動性下降7%。”
系統提示音在駕駛艙內響起。
李錚的眼睛紅了。不是疼痛，是羞辱。他沖鋒才剛開始，就被對方用一個側滑和一發幹擾打亂了節奏，還吃了第一發有效傷害。
“張維！”他在頻道裏吼，“控住A！”
“我在……在努力！”張維的聲音發緊。
“蛛網”機甲已經展開行動。張維按照訓練，向A機可能的移動路徑上發射了三發能量網。網子在半空中展開，覆蓋了大約十五平方米的區域，封死了向左、右、後三個方向。
很標準的控場操作。
但A機根本沒有向這三個方向移動。
它向前。
不是直線向前，是一個幅度極小的、帶着旋轉的前沖。這個動作讓它的軀體在毫厘之間從兩張能量網的縫隙中穿過，同時旋轉帶來的離心力讓它避開了第三張網。整個過程行雲流水，像是在刀尖上跳舞，卻連一絲塵土都沒有多揚起。
然後它反擊了。
脈沖槍抬起，瞄準的不是“泰山”，是正在準備第二輪布網的“蛛網”。
張維瞳孔驟縮。他本能地向右側翻滾，這個動作救了他——脈沖束擦着機甲的左肩飛過，在黃土上炸出一個焦黑的坑洞。但翻滾的代價是他失去了平衡，“蛛網”在地上滾了兩圈才勉強半跪起身。
就是這個瞬間，B機動了。
它從土坡後完全現身，推進器全開，像一道銀色閃電直撲張維。這個時機選得太毒——正是張維剛完成閃避、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的“硬直期”。
李錚看到了。他想要回援，但A機的脈沖槍已經鎖定了他。如果他轉身，就會把整個後背暴露給一個精準的射手。
“張維！右邊！”他只能吼。
張維聽到了，他也看到了那道銀色閃電。恐懼像冰水一樣灌進脊椎，他想起了兩年前那場事故——同樣是被突襲，同樣是來不及反應，然後就是隊友的慘叫……
他的手僵住了。
不是故意的，是身體的本能反應。創傷後應激障礙在生死一刻接管了控制權，他的手指按不下任何按鍵，眼睛死死盯着沖來的B機，大腦卻一片空白。
B機在距離“蛛網”三十米處突然變向。不是減速，是一個近乎直角的橫向折轉，這個動作違反物理常識，但在這台輕量化機甲上卻顯得輕鬆自如。折轉之後，它沒有攻擊，只是從張維面前十米處掠過，脈沖槍對着地面掃射，激起一片煙塵。
障眼法。
等張維反應過來時，A機已經出現在他左側。
什麼時候？
他猛地轉頭，看見A機正從一截枯樹後緩步走出。原來剛才那個前沖旋轉不只是躲避能量網，還借枯樹的遮擋完成了位置轉移。而B機的佯攻，只是爲了吸引他的注意力。
完美的戰術配合。
A機舉起脈沖槍，槍口對準“蛛網”的駕駛艙。沒有立即開火，像是在等待什麼。
它在等李錚。
李錚果然沖過來了。看到張維被兩機夾擊，他再也顧不上什麼戰術，將推進器推到100%，“泰山”像一頭暴怒的公牛撞向A機。這個沖鋒毫無技巧，只有純粹的力量和速度。
A機甚至沒有看他。
在“泰山”的拳刃即將命中前0.3秒——張維後來反復觀看錄像確認了這個時間——A機向左側做了一個小跳。這個跳躍的幅度很小，只移開了兩米半，但正好讓“泰山”從它身邊沖過，拳刃揮空。
而因爲沖得太猛，李錚的機甲刹不住車，直直地朝着……張維沖去。
張維的眼睛瞪大了。他看到那台重達十噸的鋼鐵巨獸向自己撞來，本能地向後猛拉操縱杆。“蛛網”做了一個狼狽的後仰，勉強避開了正面撞擊，但左腿還是被“泰山”的肩甲刮到，機甲失去平衡，轟然倒地。
頻道裏傳來李錚的怒吼：“你躲什麼！”
張維想解釋，但說不出口。他躺在地上，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耳邊是系統不斷的警告音：“左腿傳動系統受損，機動性下降23%。”
戰鬥才開始一分二十秒。
“泰山”因爲這次魯莽的沖鋒，能量槽已經掉了28%。而禿頭鷹的兩台機甲，能量消耗都在10%以下。
它們甚至還沒真正發力。
“重整陣型！”陳明的聲音從場外指導頻道傳來，冷靜得不像在觀看一場屠殺，“李錚後退，張維爬起來，拉開距離！”
李錚咬牙，操控“泰山”向後撤。但A機和B機不會給他這個機會。
兩台銀白色機甲第一次同時行動。它們沒有聚在一起，而是保持五十米間距，從兩個方向緩緩逼近。步伐一致，速度一致，像是兩台被同一根弦牽着的木偶。
“他們在計算我們的逃跑路線。”蘇嵐在觀察平台低聲說，手裏數據板上的波形圖劇烈跳動，“李錚的撤退習慣是左後方三十度角，張維習慣向右。他們正在封堵這兩個方向。”
果然，A機向左前方移動，B機向右前方移動，形成了一個無形的鉗形。
李錚感覺到了壓力。他看向張維，發現“蛛網”還躺在地上，似乎沒有爬起來的意思。
“張維！起來！”他吼。
張維的手指動了動。他想起來，真的想。但機甲左腿的損壞警示不斷閃爍，提醒他那次事故後他再也沒能完全修復的心理創傷。更重要的是，剛才李錚沖向他時那一瞬間的恐懼還攥着他的心髒——隊友，也可能變成威脅。
“我……腿動不了……”他撒謊了，聲音小得自己都聽不見。
李錚聽不見。他只看到張維還躺在地上，而禿頭鷹的鉗形包圍正在收緊。
怒火徹底吞噬了理智。
“操！”他咆哮一聲，“泰山”的肩部導彈莢艙全部打開，“那就一起死！”
四枚小型制導彈拖着尾焰射出，兩枚飛向A機，兩枚飛向B機。這是範圍覆蓋打擊，不求精準命中，只求打亂對方陣型。
很粗糙，但很有效的戰術——如果對手是人。
禿頭鷹的機甲甚至沒有減速。
A機抬起左臂，脈沖槍連續點射。第一發命中第一枚導彈的制導頭，第二發命中第二枚的推進器。兩枚導彈在半空中殉爆，火光和破片在它身前二十米處形成一道屏障，卻傷不到它分毫。
B機的應對更簡潔。它只是突然加速，一個短促的俯沖接橫滾，讓兩枚導彈從它頭頂和身下掠過，然後在遠處自毀。
它們甚至沒有改變前進方向。
李錚愣住了。這種精準到恐怖的反導能力，已經不是“優秀駕駛員”能解釋的了。這需要預判導彈軌跡、計算射擊參數、執行規避動作——所有這些在不到一秒內完成。
除非……它們早就知道他會發射導彈。
“他們的AI輔助系統有預測功能。”蘇嵐的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帶着一絲她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戰栗，“從戰鬥開始到現在，李錚和張維的每一個動作都被提前0.5到0.8秒預判。這不是戰鬥，是……解方程。”
陳明沉默地看着場中。他的手指無意識地摩挲着戒指，青銅表面燙得嚇人。
平原上，包圍圈已經形成。
李錚的“泰山”被困在中央，張維的“蛛網”還躺在五十米外。A機和B機停在三十米距離上，沒有繼續逼近，只是靜靜地站着，像是獵人在欣賞落入陷阱的獵物。
這種無聲的嘲諷比任何攻擊都更傷人。
“來啊！”李錚在公共頻道裏咆哮，“正面打！躲躲閃閃算什麼！”
A機的駕駛員——後來知道代號是阿爾法-7本人——開口了。聲音經過變聲處理，但那種算法般的平靜語調沒變：
“李錚選手，你的沖鋒路線重復率94%，變招間隔平均3.7秒。張維選手，你的布網模式有六個固定模板，切換順序可預測。建議你們升級行動算法。”
輕描淡寫，卻像耳光一樣扇在兩人臉上。
李錚的血液沖上頭頂。他不再考慮戰術，不再考慮能量，甚至不再考慮輸贏。他現在只想做一件事——把眼前這台銀白色的機甲砸成廢鐵。
“泰山”背後的主推進器爆發出刺目的藍光。過載模式，能量消耗每分鍾增加300%，但出力提升50%。這是拼命的打法。
機甲化作一道殘影，直沖阿爾法-7。
這一次，阿爾法-7沒有閃避。
它抬起雙臂，脈沖槍連續開火。不是瞄準機甲主體，而是李錚沖鋒路徑上的地面。三發能量束在黃土上炸開三個坑洞，揚起的塵土形成一片遮蔽區。
李錚沖進塵土中，視野頓時模糊。但他不管，靠着記憶中的方向繼續前沖。
然後他看見了。
阿爾法-7就在塵土另一端，靜靜站着，脈沖槍垂下，像是放棄了抵抗。
“得手了！”李錚心中閃過這個念頭，拳刃全力揮出。
但在拳刃距離對方機甲胸口還有半米時，阿爾法-7動了。
不是後退，是側身。這個側身的幅度極小，只讓開了三十厘米，但正好讓拳刃擦着它的胸甲劃過，只在銀白色外殼上留下一道淺痕。
同時，它的右臂抬起，肘部推進器再次噴發。
高壓氣流精準地撞在“泰山”揮空的右臂關節處。這個關節剛剛經歷過全力揮擊，正處於最脆弱的回擺期。外力的介入讓整個機械臂的運動軌跡徹底失控，帶着機甲整個軀體向前踉蹌。
就是現在。
B機開火了。
它不知何時已經繞到了李錚的側後方，這個位置是“泰山”盾牌和視野的死角。三道脈沖束全部命中機甲背部——不是裝甲最厚的主軀幹，是推進器陣列的連接部。
“警告：主推進器連接受損，輸出功率下降40%。”
“警告：能量管路破裂，泄漏率每分鍾5%。”
“警告——”
系統提示音被李錚一拳砸碎。他紅着眼睛轉身，想要抓住B機，但推進器功率下降讓他的動作遲緩得像慢鏡頭。B機只是輕盈地向後一跳，就脫離了攻擊範圍。
而阿爾法-7，已經來到了他面前。
銀白色的機甲伸出右手，不是攻擊，是輕輕按在“泰山”的胸甲上。這個動作沒有傷害，卻讓李錚渾身僵硬——因爲對方按的位置，正好是機甲的能量核心艙蓋。如果這是實戰，只需要一發脈沖束，就能貫穿核心，引發殉爆。
公共頻道裏，阿爾法-7的聲音再次響起：
“李錚選手，你輸了。”
平靜，肯定，沒有一絲炫耀。
李錚的嘴唇顫抖着。他想反駁，想怒吼，但喉嚨像是被什麼東西堵住了。他看着眼前這台機甲，看着那雙淡金色的、毫無情緒的眼睛，第一次感受到了一種深入骨髓的無力感。
不是力量不如人，不是技術不如人。
是自己的一切，都被看穿了。
“泰山”的能量槽已經跌到12%，裝甲損傷率67%，左腿和右臂關節嚴重受損。而對方的兩台機甲，損傷率都在5%以下。
他垂下手臂。
系統判定：“泰山”失去戰鬥能力。
平原另一邊，張維還躺在地上。他看到了整個過程，看到了李錚被戲耍般擊敗，看到了那種令人絕望的壓制。當B機的槍口轉向他時，他沒有等對方開口，就在頻道裏嘶啞地說：
“……我認輸。”
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但在死寂的訓練場裏，清晰得刺耳。
戰鬥結束。
用時：三分零七秒。
觀衆席上響起禮貌的掌聲——來自禿頭鷹使館區域。管理局這邊，一片死寂。
觀察平台，趙山河一拳砸在護欄上，眼睛通紅。蘇嵐盯着數據板，上面顯示着剛才戰鬥的完整分析：禿頭鷹的預判準確率89.7%，行動模式重復率……0%。
“他們沒有重復動作。”她低聲說，“每一次應對都是根據實時數據重新計算的最優解。這不是人機配合，是……人在執行AI的指令。”
陳明沒有說話。他看向場中，李錚的“泰山”半跪在地，像一座崩塌的山。張維的“蛛網”還躺着，像一具被遺棄的屍體。
而禿頭鷹的兩台機甲，已經收起了武器，正以完全一致的步伐向場邊走去。經過觀察平台下方時，阿爾法-7抬起頭，淡金色的眼睛看向陳明。
公共頻道沒有關閉，他的聲音傳遍整個訓練場：
“感謝貴文明的精彩表現。尤其是歷史經驗的展示，讓我們受益匪淺。”
停頓了一下，他繼續說：
“不過，容我冒昧說一句——在絕對的計算面前，歷史經驗，似乎只是冗餘數據。”
這句話說完，他才真正關閉通訊。
訓練場的力場緩緩撤去，模擬的平原地形如潮水般褪去，露出底下金屬的艙壁。真實世界的燈光亮起，將剛才那場戰鬥的痕跡——焦黑的坑洞、散落的機甲碎片、還有兩道深深的拖痕——照得清清楚楚。
李錚從駕駛艙爬出來時，幾乎是摔下來的。他跪在地上，雙手撐地，肩膀劇烈起伏。不是累，是某種更深的東西在胸腔裏翻騰。
張維的艙門過了很久才打開。他爬出來時，臉色白得像紙，眼睛盯着地面，不敢看任何人。
禿頭鷹的兩位駕駛員已經離場。他們甚至沒有進行賽後握手——不是傲慢，是覺得沒必要。就像數學家解完一道題後，不會和數字握手。
陳明走下觀察平台，來到場中。
他先走到李錚面前，伸出手。
李錚盯着那只手，很久，才抓住它站起來。他的手在發抖，不知道是憤怒還是別的什麼。
“他們……”李錚的聲音嘶啞，“他們早就看透了。”
“嗯。”陳明說。
“我每一步，他們都算到了。”
“嗯。”
李錚猛地抬頭，眼睛裏布滿血絲：“那我練這麼多年，到底練的是什麼？！在那種算法面前，我的技術、我的經驗、我流的血和汗，算什麼？！”
陳明看着他，平靜地說：“算你的根。”
李錚愣住了。
“算法可以計算你的動作，可以預測你的選擇。”陳明轉身，看向禿頭鷹離場的通道，“但它算不出你爲什麼會做出那些選擇，算不出你在絕境中會爆發出什麼，算不出……你骨頭裏刻着的東西。”
他回頭，看着李錚：“今天你輸了，不是輸在技術上，是輸在‘你只有技術’。等你找到除了技術之外還能依靠的東西時，我們再談怎麼贏。”
說完，他走向張維。
張維還蜷縮在機甲旁，抱着膝蓋，整個人縮成一團。陳明蹲下身，沒有說話，只是等着。
許久，張維抬起頭，眼睛裏全是淚水。
“我又……我又害了隊友。”他的聲音破碎不堪，“如果不是我躺在地上，李錚不會那麼沖動……如果不是我動不了，我們至少可以……”
“張維。”陳明打斷他。
張維看着他。
“剛才戰鬥開始後一分二十秒，李錚沖向你時，你爲什麼沒動？”陳明問。
張維的嘴唇顫抖：“我……我怕……”
“怕什麼？”
“怕他撞到我……怕我又犯錯誤……怕……”他哽咽起來，“怕一切。”
陳明點點頭，站起身：“那就記住這種怕。記住它今天讓你躺在地上，記住它讓你眼睜睜看着隊友被擊敗。然後有一天，當你忍無可忍時，你會站起來。”
他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又停下：
“但不是今天。今天，你可以繼續怕。”
陳明走出訓練場，走廊的燈光將他的影子拉得很長。
身後，李錚還站在場中央，仰頭看着高高的穹頂，拳頭握得指節發白。
張維還蜷縮在地上，肩膀在無聲地抽動。
觀察平台上，蘇嵐合上數據板，對趙山河說：“走吧。”
趙山河最後看了一眼場中，低聲罵了句什麼，跟着離開了。
觀衆席上的人陸續散場。禿頭鷹的外交官們談笑着走過，經過管理局官員時，還禮貌地點頭致意。
一切都很文明。
只有場中那兩道影子，像兩道新鮮的傷疤，烙在金屬的地面上。
而在訓練場的監控室裏，阿爾法-7正在查看剛才收集的數據。
他的手指在全息屏上滑動，調出李錚和張維的完整戰鬥記錄。每一個動作都被分解成數百個參數，每一段通訊都被轉錄分析，每一次生理反應都被記錄在案。
“行動模式提取完成。”他對身邊的B機駕駛員——代號貝塔-3——說，“李錚的戰鬥模型，置信度92%。張維的心理模型，置信度87%。可以加入‘華夏戰鬥風格預測庫’了。”
貝塔-3點頭：“那個隊長陳明，數據還是異常嗎？”
阿爾法-7調出觀察平台的監控錄像。畫面裏，陳明全程站立觀看，面部表情幾乎沒有任何變化。心率、呼吸、微表情分析……所有數據都平穩得像一條直線。
“穩態方差0.0028。”阿爾法-7輕聲說，“這不是正常生物在觀看同伴慘敗時應有的反應。除非……”
他調出之前那個“高維意識載體特征庫”，匹配度上升到31%。
“繼續觀察。”他關閉屏幕，“我有預感，這個文物，可能會給我們帶來一些……超出計算的東西。”
訓練場的燈一盞盞熄滅。
最後只剩下應急照明，將場中央那兩台破損的機甲照得如同墳墓裏的陪葬品。
而在黑暗深處，陳明手指上的青銅戒指，正發出只有他能感覺到的、滾燙的脈動。
像是有什麼東西，在慘敗的灰燼裏，開始蘇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