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點零七分，2202室。
鑰匙插進鎖孔的聲音很輕，但在寂靜的深夜裏依然清晰。鎖芯轉動，門被推開一條縫，走廊的光線斜切進黑暗的客廳，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狹長的亮斑。
樊勝美側身進來，反手關上門。
黑暗瞬間重新合攏，像潮水淹沒沙灘。她在門邊站了幾秒，讓眼睛適應黑暗。客廳的輪廓在窗外透進的微光中漸漸浮現——沙發的影子，餐桌的影子，牆角堆放着的紙箱的影子。
空氣裏有方便面的味道，還有關雎爾常用的那款檸檬味沐浴露的清香。
她沒開燈，赤腳踩在地板上。高跟鞋被她拎在手裏，鞋跟碰撞發出輕微的“咔噠”聲。她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像在穿過一片雷區。
走到自己臥室門口時，她停住了。
門把手上掛着一堆東西。
在昏暗的光線下，那些東西像一團模糊的陰影。她湊近了些，伸手摸了摸。布料，五層，疊在一起，沉甸甸的。最上面是一件白色襯衫，領子翻出來，在黑暗中像一小片蒼白的臉。
襯衫領子上貼着一張便利貼。黃色，印着卡通小熊。上面有字，寫得很用力：
“樊姐救命！明天見男神，選戰袍！”
樊勝美盯着那張便利貼，看了很久。
她的手指還停留在襯衫的布料上。真絲，但質量一般，摸起來有點澀，不是那種滑得像水的好料子。她想起自己衣櫃裏那件兩千塊的白襯衫，只穿過兩次，舍不得。
“樊姐？”
聲音從身後傳來，很輕，帶着剛睡醒的沙啞。
樊勝美轉過身。
關雎爾站在她臥室門口，穿着淺藍色的格子睡衣，頭發有點亂。眼鏡沒戴，眼睛眯着，像看不清東西的小動物。她手裏拿着一個玻璃杯，應該是起來喝水。
“你回來了。”關雎爾說，聲音壓得很低，怕吵醒邱瑩瑩。
樊勝美點點頭，沒說話。她把高跟鞋放在門邊，直起身，手指還捏着那件白襯衫的衣角。
“瑩瑩等你幫她選衣服呢。”關雎爾走近幾步，在昏暗中看着樊勝美，“她折騰到十二點多才睡，說明天要和白主管一起上培訓課，緊張得不行。”
樊勝美的表情在黑暗中看不真切。她只是“嗯”了一聲，聲音很淡。
“還有，”關雎爾繼續說，聲音裏帶着一絲猶豫，“白主管……剛才給瑩瑩發了短信。”
這句話說出來，空氣似乎凝滯了一瞬。
樊勝美的手指收緊了。布料在她指間皺成一團。
“什麼時候？”她問，聲音依然平靜，但有什麼東西在下面流動。
“大概半小時前。”關雎爾說，“瑩瑩已經睡着了，手機放在客廳充電。屏幕亮的時候我看見了……就看了一眼。”
她頓了頓，補充道：
“短信內容是：‘明天老地方見，我幫你占座。’”
沉默。
長久的沉默。
客廳裏只有遠處冰箱壓縮機啓動的嗡嗡聲，還有窗外偶爾傳來的、深夜車輛駛過的聲音。那些聲音很遙遠，像來自另一個世界。
樊勝美鬆開了襯衫。布料從她指間滑落，垂下來，在黑暗中輕輕晃動。
她轉身，走向客廳。
腳步很輕，但每一步都踩得很實。
餐桌旁，邱瑩瑩的手機正插在充電器上。屏幕是黑的，但充電指示燈亮着，發出微弱的紅光，像一只沉睡中的眼睛。
樊勝美拿起手機。
手機殼是粉色的，印着卡通兔子，邊緣已經有些磨損。屏幕有裂痕，從右上角延伸到中間，像一道閃電。她按亮屏幕——需要密碼。
“密碼是她的生日，”關雎爾的聲音從身後傳來，“1993年8月15日。0815。”
樊勝美的手指在屏幕上停頓了一下。她轉頭，看向關雎爾。黑暗中，兩個女人的目光短暫相接。
關雎爾的眼神很復雜——有不安，有猶豫，有一種“我可能不該說但已經說了”的愧疚。
樊勝美移開目光，輸入密碼。
屏幕亮了。
壁紙是邱瑩瑩的自拍照，在某個公園裏，笑得沒心沒肺，眼睛彎成月牙。照片角落有日期水印：2022年5月。一年前。
樊勝美點開短信圖標。
收件箱裏有很多未讀信息——移動客服的促銷短信，銀行賬單提醒，購物網站的優惠通知。最上面一條，來自“白主管”，時間顯示23:42。
她點開。
那句話跳出來，黑色的字體，白色的背景，在手機屏幕的冷光下格外清晰：
“明天老地方見，我幫你占座。”
沒有稱呼，沒有落款，沒有表情符號。就一句話，十個字，一個標點。
樊勝美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她的眉心慢慢皺起，那道紋路很深，像用刀刻出來的。嘴唇抿成一條直線，嘴角向下。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在凝聚——不是憤怒，不是驚訝，而是一種深沉的、冰冷的了然。
“這分明是騷擾。”
她的聲音響起來，在寂靜的客廳裏像一塊冰砸在地上。
關雎爾愣了一下：“什麼？”
“大半夜發這種短信，”樊勝美抬起頭，看向關雎爾。手機屏幕的光映在她臉上，讓她的表情看起來有些猙獰，“沒有稱呼，沒有解釋，就這麼一句曖昧不明的話。這根本不是真心喜歡瑩瑩。”
關雎爾張了張嘴，但沒發出聲音。
“你看，”樊勝美把手機屏幕轉向她，手指點着那行字，“‘老地方’？他們有什麼老地方？不就是公司培訓室嗎？‘我幫你占座’？他是領導，幫下屬占座？這話說出去誰信？”
她的語速很快，每個字都像子彈一樣射出來：
“這就是典型的職場套路。試探，撩撥，不主動不拒絕不負責。等你陷進去了，他可以說‘我只是關心下屬’，‘你想多了’，‘我沒有那個意思’。最後吃虧的是誰？是瑩瑩！”
關雎爾終於找回了自己的聲音：“可……可瑩瑩很開心啊。她看到短信的時候，笑得特別甜。說不定白主管是真的對她有好感，只是不會表達……”
“不會表達？”樊勝美冷笑一聲，那笑聲短促，冰冷，“一個三十多歲、能做到部門主管的男人，不會表達？關關，你太天真了。”
她放下手機，雙手抱胸，在昏暗的光線裏像一尊雕塑。
“我見過太多這種男人了。在酒吧裏，在飯局上，在相親場合。他們太知道怎麼拿捏像瑩瑩這種小姑娘了——剛畢業，單純，對職場對愛情都抱有幻想。一句曖昧的話，一個看似不經意的幫助，就能讓她們胡思亂想好幾天。”
關雎爾低下頭，手指無意識地絞着睡衣的衣角。
“而且，”樊勝美繼續說，聲音低了些，但更重，“白主管是領導。真要是喜歡瑩瑩，絕不會這麼輕浮。他會避嫌，會等瑩瑩轉正，會用更正式的方式。現在這樣算什麼？趁着她還在試用期，好拿捏？”
她說到這裏，突然停住了。
像是想起了什麼，她的眼神飄向窗外。遠處的霓虹燈在夜色中明明滅滅，像無數雙閃爍的眼睛。
幾秒鍾後，她重新拿起手機。
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找到那條短信，長按。
刪除選項跳出來。
紅色的“刪除”按鈕在屏幕中央，像一滴血。
“樊姐！”關雎爾驚呼出聲，聲音大得她自己都嚇了一跳。她捂住嘴，看向邱瑩瑩的臥室門——還好，沒動靜。
“你幹什麼？”她壓低聲音，但語氣裏充滿了震驚，“你怎麼能擅自刪她短信呢？”
樊勝美的手指停在屏幕上，距離那個紅色按鈕只有幾毫米。
“這是她的手機，她的短信，”關雎爾繼續說，聲音有些發抖，“應該讓她自己決定。也許……也許白主管是真心的呢？也許……”
“沒有也許。”
樊勝美打斷她，聲音平靜得可怕。她抬起頭，看向關雎爾。黑暗中，她的眼睛亮得驚人，像兩團燃燒的火焰。
“我這是爲她好。”她說，每個字都像釘子一樣敲進空氣裏，“真要是發展成辦公室戀情，最後被辭退的肯定是瑩瑩。公司不會動一個主管，但會毫不猶豫地開除一個還在試用期的新人。到時候她怎麼辦？回老家？還是重新在上海找工作？”
關雎爾張了張嘴，但說不出話。
“而且，”樊勝美的聲音軟了下來，帶着一種深深的疲憊，“關關，你不懂。有些傷害，是看不見的。等瑩瑩反應過來自己被耍了的時候，那種打擊……可能比丟了工作更可怕。”
她說完，手指按了下去。
紅色按鈕被觸發，屏幕閃爍了一下。
那條短信消失了。
像從未存在過。
關雎爾看着空蕩蕩的收件箱，臉色蒼白。她後退了一步，後背撞到餐桌邊緣，發出輕微的聲響。
“樊姐……”她的聲音很輕，像要哭出來，“你怎麼能這樣……就算你是爲她好，也應該告訴她真相。你這樣做，她明天見不到白主管，會起疑心的。到時候你怎麼解釋？”
樊勝美沉默了。
她盯着手機屏幕，盯着那個空白的收件箱。充電指示燈的紅光還在閃爍，一下，又一下，像心跳。
良久，她輕輕吐出一口氣。
那口氣很長，很沉，像把胸腔裏所有的重量都吐了出來。
“行。”她說，聲音裏有一種妥協的疲憊，“你說得對。應該告訴她。”
她把手機放回桌上，走向自己的房間。走到門口時，她停住，回頭看向關雎爾：
“你寫張紙條跟她說明情況。就說……手機自動清理垃圾短信，不小心刪掉了。”
關雎爾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她的眼睛在黑暗中睜得很大，看着樊勝美，看着那扇關上的臥室門，看着桌上那個還在充電的手機。
然後她慢慢走到餐桌前，拉開椅子坐下。
從筆筒裏抽出一支筆，從筆記本上撕下一頁紙。
筆尖懸在紙面上方，久久沒有落下。
窗外，夜色深重。
遠處的霓虹燈還在閃爍，像這座城市永不閉合的眼睛。
而在2202室狹小的客廳裏，一張紙條即將被寫下。
一個謊言即將被制造。
一個關於保護與侵犯、善意與越界的故事，才剛剛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