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九點十七分,歡樂頌小區門口。
路燈投下昏黃的光暈,在初夏的夜晚裏像一個個懸浮的蛋黃。飛蛾圍着燈罩撲騰,翅膀扇動的聲音細碎而執着。偶爾有車駛過,車燈劃破夜色,又迅速遠去。
樊勝美從19號樓走出來時,門口的保安老張正在值班室裏打瞌睡。聽到高跟鞋的聲音,他迷迷糊糊地抬頭,然後眼睛亮了一下。
那是男人看到漂亮女人時的本能反應。
樊勝美習慣了這種目光。她甚至微微調整了走路的姿態——背脊挺得更直,脖頸拉出優雅的弧線,七厘米的裸色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發出清脆而有節奏的聲響。那聲音像某種宣告,宣告着她的到來,宣告着她的存在。
她今晚穿了一件酒紅色的吊帶長裙。裙子是上周在商場打折區淘到的,原價三千八,折後九百。面料是真絲的,在路燈下泛着柔和的光澤,像流動的紅酒。領口開得恰到好處——不至於暴露,但能看見鎖骨的線條。後背是鏤空設計,用同色的絲帶系成蝴蝶結,隨着她的步伐輕輕晃動。
她肩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小西裝外套,沒穿,只是搭着。手裏拿着銀色的手包——還是那個A貨,但在夜色裏看不真切。
頭發精心打理過,卷成大波浪,披在肩頭。妝容比平時更濃一些,眼線拉長,眼影用了帶閃粉的棕色,唇膏是正紅色。她在2202的衛生間裏對着鏡子練習了半個小時的微笑,確保每個角度都無懈可擊。
今晚的相親對象是證券公司的高管,三十七歲,未婚,有房有車。介紹人說“性格有點木訥”,但樊勝美不在意。木訥好啊,木訥說明老實,說明不會在外面亂來。她二十九歲了,沒時間再玩感情遊戲。
她走到小區門口,準備叫車。
手機屏幕亮着,打車軟件的地圖在旋轉。這個時間點,MINT酒吧附近肯定堵車,但她寧願多付點錢也要準時到。第一次見面就遲到,是大忌。
“樊姐?”
聲音從身後傳來,清脆,明亮,帶着點故意的拖長音調。
樊勝美的手指停在手機屏幕上。她沒有立刻回頭,而是先吸了一口氣,讓嘴角揚起一個標準的笑容,然後才轉過身。
曲筱綃站在三米外,靠在一棵香樟樹的樹幹上。她今晚的打扮很隨意——破洞牛仔褲,黑色T恤,外面套了件 oversized的牛仔外套。頭發扎成高高的馬尾,素顏,只塗了層潤唇膏。腳上是那雙限量版運動鞋,在昏暗的光線裏依然醒目。
但她手裏拿着的車鑰匙更醒目——大衆的logo,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樊勝美的目光在那串鑰匙上停留了半秒,然後移回曲筱綃臉上。她臉上的笑容沒變,但眼睛裏有什麼東西冷了下來。
“小曲啊。”她開口,聲音溫和,帶着姐姐對妹妹的那種親昵,“這是要去哪兒啊?”
曲筱綃沒回答。她從樹幹上直起身,朝樊勝美走過來。腳步很輕,運動鞋踩在地上幾乎沒有聲音。她走得不快,目光在樊勝美身上慢慢移動——從頭到腳,從發梢到鞋尖,像在欣賞一件展品,或者評估一件商品。
那目光太直接,太不加掩飾,樊勝美感覺自己像被剝光了衣服站在大街上。她下意識地想把西裝外套穿上,但忍住了。穿上就輸了,就承認了自己在意。
“樊姐這打扮,”曲筱綃終於開口,在距離樊勝美一米的地方停下。她歪着頭,馬尾辮垂到肩上,眼神裏有一種天真的殘忍,“真漂亮。酒紅色很適合你,顯白。”
“謝謝。”樊勝美說,手指收緊,指甲陷進手心。
“不過……”曲筱綃拖長了聲音,眼睛彎起來,像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這個時間去MINT酒吧?一個人?”
樊勝美沒說話。手機在手裏震動了一下,是司機接單的提示。但她沒看。
“MINT的卡座最低消費三千八,散台也要一千二。”曲筱綃繼續說,語氣輕快得像在聊天氣,“樊姐是去約會吧?讓我猜猜——相親?對方是什麼人?金融圈的?還是外企高管?”
“小曲,”樊勝美打斷她,聲音依然溫和,但已經帶上了冰碴,“你這麼關心姐姐的私生活?”
“關心嘛,當然要關心。”曲筱綃笑了,露出整齊的牙齒,“畢竟鄰居一場。不過呢,作爲過來人——哦不,作爲旁觀者,提醒樊姐一句。”
她上前半步,壓低聲音,像在分享一個秘密:
“真正的有錢人,可不吃刻意奉承那一套。”
空氣凝固了。
樊勝美臉上的笑容終於維持不住。它像石膏面具一樣裂開,碎成粉末,露出下面真實的臉色——蒼白,僵硬,眼睛裏燒着一團火。那團火很旺,很燙,燒得她幾乎要發抖。
但她沒發抖。她只是站在那裏,背脊挺得筆直,像一棵在暴風雨裏不肯彎腰的樹。
夜風吹過,掀起她裙擺的一角。真絲面料貼在小腿上,涼得像冰。
“多謝關心。”她終於開口,每個字都像從牙縫裏擠出來,“不勞費心。”
說完,她轉身,不再看曲筱綃。手機屏幕亮着,司機的車已經到了路口。她邁步向前走,高跟鞋踩在地上,聲音比剛才更響,更重,像在發泄,像在宣告。
走了五步,她停住。
沒有回頭,只是側過臉,聲音平靜得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對了,小曲。你那輛polo挺適合你的,低調,樸實。好好開。”
然後她繼續向前,拉開路邊那輛白色轎車的車門,坐進去。車門關上,引擎發動,車子匯入車流,消失在夜色裏。
曲筱綃站在原地,看着車子遠去的方向。
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淡去,最後變成一種若有所思的表情。手指轉着車鑰匙,金屬環扣發出輕微的碰撞聲。剛才那句話——關於polo的那句話——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她心裏某個地方。
不疼,但癢。
她扯了扯嘴角,轉身朝地下車庫走去。
地下車庫B2層。
燈光是冷白色的,照在水泥柱子和車身上,投下生硬的影子。空氣裏有汽油味、灰塵味,還有一股淡淡的黴味。角落裏堆着幾個廢棄的輪胎,上面落滿了灰。
曲筱綃走到她那輛銀色polo前,沒急着開門。她靠在車門上,掏出手機,點開微信。朋友圈裏有人在曬新買的愛馬仕,有人在抱怨工作,有人在海島度假。她快速滑動,手指在屏幕上留下模糊的印子。
然後她聽到了引擎聲。
不是普通車的引擎聲。那聲音低沉,渾厚,像野獸的呼吸,在地下車庫封閉的空間裏回蕩。聲音從入口方向傳來,越來越近。
曲筱綃抬起頭。
一輛保時捷911緩緩駛入B2層。
不是普通的911,是限量版。車身是深灰色的,在冷白燈光下泛着金屬的質感。輪轂是定制款,刹車卡鉗是醒目的紅色。車燈像兩只銳利的眼睛,切開車庫的昏暗。
車子在她斜對面停下。
曲筱綃的眼睛瞪大了。她認得這輛車——就是她昨天下午在車庫裏拍照的那輛。滬A牌照,三個8。當時她還跟父親說,能開這車的人肯定不簡單。
車門打開。
一只腳先伸出來——穿着黑色的一字帶高跟鞋,鞋跟很細,但很穩。腳踝纖細,皮膚白皙。然後是小腿,線條流暢,沒有多餘的贅肉。
安迪從車裏出來。
她今晚穿着黑色的西裝套裝,裏面是白色的絲綢襯衫,領口解開一顆紐扣。頭發挽成低髻,幾縷碎發垂在耳邊。臉上沒有化妝,或者只化了淡妝,在車庫的燈光下顯得幹淨利落。
她手裏拿着一個公文包,另一只手關上車門。車鎖發出“嘀”的一聲,車燈閃爍兩下。
然後她轉身,準備朝電梯方向走。
轉身的瞬間,她的目光掃過曲筱綃。
兩人的視線在空中相遇。
曲筱綃還保持着靠在polo車門上的姿勢,手裏拿着手機,嘴巴微微張開。她的大腦在那一瞬間宕機了,所有思緒攪成一團,最後匯成一句話,不受控制地從嘴裏蹦出來:
“我靠!”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車庫裏格外清晰。
安迪停下腳步,皺起眉。那個皺眉的動作很輕微,只是眉心出現一道淺淺的折痕。她看向曲筱綃,眼神平靜,但帶着明顯的距離感。
“有事嗎?”她問,聲音和昨晚報警時一樣,平靜,清晰,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曲筱綃回過神來。她站直身體,把手機塞進口袋,臉上迅速堆起一個笑容——不是剛才對樊勝美那種帶着嘲諷的笑,而是一種混雜着驚訝、好奇和某種刻意討好的笑。
“沒,沒什麼。”她說,眼睛不受控制地往那輛保時捷上瞟,“就是……沒想到。這車是你的?”
安迪沒回答。她只是看着曲筱綃,等待下文。
“限量版保時捷911,”曲筱綃繼續說,語氣裏帶着真實的驚嘆,“滬A三個8。我昨天就看見了,還想着是誰的車呢。結果居然是……”
她頓了頓,眼神在安迪身上掃了一圈。
“居然是昨晚那個報警的女人?”
這句話說出來,曲筱綃就後悔了。太直接了,太冒犯了。但她控制不住——好奇心像一只爪子,撓着她的心髒。
安迪的表情沒變,但眼神冷了一度。
“是我報的警。”她說,語氣依然平靜,“有問題嗎?”
“沒有沒有!”曲筱綃連忙擺手,“就是沒想到,鄰居這麼有錢。開這種車,住歡樂頌……”
她沒說完,但意思很明顯。
安迪沉默了幾秒。她的目光在曲筱綃臉上停留,像是在評估什麼,又像是在思考要不要回答。最後她開口,聲音裏多了一絲警告的意味:
“車是代步工具,房子是休息的地方。沒有必然聯系。”
“對對對,您說得對。”曲筱綃點頭,但眼睛裏的好奇更濃了。她往前走了兩步,像是想拉近距離,但安迪後退了半步。
這個細微的動作讓曲筱綃停住了。
空氣有些尷尬。
曲筱綃舔了舔嘴唇,腦子飛快運轉。她想起剛才樊勝美離開的方向,想起MINT酒吧,想起這輛保時捷,想起眼前這個女人冷靜到近乎冷漠的眼神。
一個念頭突然冒出來。
“對了,”她開口,語氣變得真誠了些,“剛才看到樊姐——就是2202的那個——她也出門了,穿得很漂亮,說是去MINT酒吧。”
安迪沒反應。
“我就是提醒一下,”曲筱綃繼續說,眼睛盯着安迪的臉,想從上面找出哪怕一絲表情變化,“MINT酒吧魚龍混雜,什麼人都有。有些小姑娘以爲去那兒就能釣到金龜婿,其實吧……”
她頓了頓,聲音壓低:
“小心遇到別有用心的人。”
這句話說完,車庫安靜了。
只有遠處通風扇運轉的嗡嗡聲,還有某處水管滴水的滴答聲。
安迪看着曲筱綃。她的目光很專注,像在分析一份復雜的報告。幾秒鍾後,她緩緩開口:
“謝謝。”
兩個字,幹巴巴的。
然後她補充:
“我自有分寸。”
說完,她轉身,朝電梯走去。高跟鞋踩在地面上,聲音清脆,規律,每一步的間隔完全相同。黑色西裝的背影挺直,利落,像一把出鞘的刀。
曲筱綃站在原地,看着那個背影消失在電梯間。
然後她掏出手機,快速點開相機。電梯門關上的瞬間,她按下快門。
咔嚓。
照片有些模糊,但能看清背影,看清那輛保時捷,看清車牌號。
曲筱綃放大照片,仔細看。她盯着安迪的背影,盯着那輛車,腦子裏飛快閃過各種可能性。華爾街回來的精英?富二代?還是……
一個更俗氣的念頭冒出來。
她扯了扯嘴角,輕聲嘀咕,聲音在地下車庫裏回蕩:
“被人包養的小三?”
說完她自己都笑了。笑着笑着,笑容慢慢淡去,變成一種深思的表情。
她收起手機,拉開車門坐進polo。車內很簡陋,座椅的皮革開裂處用膠布貼着。她發動車子,引擎聲和保時捷的咆哮比起來,像蚊子在叫。
但她不介意。
她掛擋,鬆手刹,輕踩油門。銀色的小車緩緩駛出車位,朝出口開去。
經過那輛保時捷時,她降下車窗,看了一眼。
深灰色的車身在燈光下沉默着,像一頭沉睡的野獸。
曲筱綃收回目光,踩下油門。
車子駛出地下車庫,匯入夜色。
她要去的地方不是MINT酒吧,是一個朋友的私人會所。但此刻,她的心思不在那兒。
她的心思在22樓,在那扇總是緊閉的2201的門後,在那個開保時捷的女人身上。
“這事兒有意思了。”她對着後視鏡裏的自己說,眼睛裏有光在閃爍。
那是獵手發現獵物時的光。
夜色很深,城市很亮。
三個女人,三個方向,三種人生。
在歡樂頌這個小小的舞台上,暗涌已經開始流動。
誰也不知道,下一秒會掀起怎樣的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