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泊齋”是一家隱在城西梧桐深處的私房菜館,門面低調,內裏別有洞天。青磚黛瓦,庭院裏幾叢細竹在夜雨中沙沙作響。李明遠將車停在指定的車位,看着沈懷山撐開一柄黑色的長柄傘,快步走進那扇透出暖黃燈光的花格木門。
車門關閉,隔絕了雨聲和隱約飄來的絲竹樂聲。車內的空間重新歸於寂靜,只剩下空調出風口細微的噝噝聲。李明遠沒有下車。沈懷山進去前只說“等通知”,這意味着飯局時間不定,他需要隨時待命。
雨絲在車窗上劃出蜿蜒的水痕,路燈的光暈被暈染成模糊的毛邊。停車場裏還停着幾輛好車,都和他一樣,沉默地蟄伏在雨幕中,像一只只安靜的甲殼蟲,等待着各自的主人。偶爾有其他司機下車抽煙,火光在暗處明明滅滅,很快又被雨水澆熄。
李明遠看了眼時間,七點二十。他調低座椅靠背,閉上眼睛,卻沒有睡意。腦海中,白天那些碎片又不由自主地浮起:楊總監鐵青的臉,沈懷山關門的悶響,周嵐提到的陳啓明,母親擔憂的眼神……還有那個“輸不起”的項目。這些思緒像水草,在意識的暗河裏纏繞。
他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想起兒子浩宇的物理。這小子聰明,但有點毛躁,基礎題總出小差錯。或許該找王老師再聊聊……家裏的抽水馬桶好像有點漏水,得找個時間修修……這個月的房貸,該還了……
現實生活的細碎錨點,將他從那些遙遠或迫近的、卻似乎又無力左右的“大事”上拉回。他只是一個司機,一個丈夫,一個父親。他的戰場是方向盤、是家庭的賬單、是兒子的成績單。其他的,想太多無益。
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車內亮了一下,是周嵐發來的:“接到浩宇了,他說物理小測有進步。你那邊怎麼樣?晚飯吃了嗎?”
一絲暖意驅散了雨夜的微寒。他回復:“在等沈總。吃過了,帶的餅幹。浩宇進步了就好,讓他別驕傲。”
“媽還是念叨陳啓明的事……”
李明遠手指頓了頓,回:“我知道了,等我回去再說。”
他沒有告訴妻子白天在公司聽到的爭執。有些壓力,自己承擔就好。就像父親當年,也從未將車間裏的煩難帶回那個擁擠但溫馨的家。男人就該這樣。
時間緩慢流淌,雨勢時大時小。八點半,沈懷山沒有出來。九點,沒有。九點半,花格木門開了,出來幾個人,在廊檐下握手寒暄,然後各自上車離去。但不是沈懷山。
李明遠坐直身體,打起精神。又過了約莫二十分鍾,那扇門再次打開。這次是沈懷山,他和另外兩個人並肩走出。一個是微微發福、笑容可掬的中年男人,另一個則讓李明遠目光一凝——竟然是技術部的楊總監。
楊總監臉上的表情有些復雜,不像白天那麼怒意勃發,但也絕非愉快。他微微落後沈懷山半步,聽着沈懷山和那位中年男人談笑風生,自己只是偶爾點頭附和,笑容有些勉強。
沈懷山親自爲中年男人拉開車門,又低聲說了幾句,對方笑着擺手,坐進一輛奔馳S級。車子駛離。
奔馳的尾燈消失在雨幕中,沈懷山臉上的笑容瞬間淡去,換上一種深重的疲憊。他轉過身,看向楊總監,兩人站在廊檐下,就着頭頂燈籠的光,低聲交談起來。雨聲淅瀝,聽不清內容,但能看到沈懷山的手勢帶着強調,而楊總監則抱着雙臂,眉頭緊鎖,幾次搖頭。
李明遠默默看着。他該下車去接,但直覺告訴他,此刻過去不合適。他只是在車裏,將傘拿在手中,做好隨時下車的準備。
終於,楊總監似乎嘆了口氣,點了點頭,臉色依舊不好看,但姿態鬆動了一些。沈懷山拍了拍他的肩膀,然後朝停車的位置走來。
李明遠立刻推門下車,撐開傘,快步迎上去,將傘大部分遮在沈懷山頭頂。
沈懷山看了他一眼,點點頭,沒說話,徑直走向後座。李明遠替他拉開車門,等他坐穩,收傘,回到駕駛位。
“回公司。”沈懷山的聲音帶着沙啞,靠在椅背上,捏了捏眉心。一股淡淡的酒氣混合着煙草味,在車廂裏彌漫開來。
“好的,沈總。”李明遠平穩啓動車子,駛出“靜泊齋”的庭院,重新匯入夜雨中的城市街道。
車內一片沉默。只有雨刷規律的擺動聲,和引擎低沉的嗡鳴。後視鏡裏,沈懷山閉着眼睛,臉在窗外忽明忽暗掠過的燈光下,顯得格外疲憊,甚至有些蒼老。那種平日裏指揮若定、銳氣逼人的氣場,此刻仿佛被雨水打溼、被酒精浸泡,露出底下深深的倦意。
李明遠專注地看着前方的路,小心避開積水,將車開得異常平穩。他知道,此刻的沈懷山,或許正需要這份平穩和安靜。
車子快到公司時,一直閉目養神的沈懷山忽然開口,聲音不高,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問李明遠:“李師傅,你覺得……人這輩子,是穩一點好,還是搏一把好?”
問題來得突兀。李明遠心裏微微一緊。他知道這不只是一個閒聊的問題,很可能與白天和剛才的爭執有關。他沒有立刻回答,斟酌了幾秒,才謹慎地說:“沈總,這個……看情況吧。每個人想法不一樣。”
“嗯。”沈懷山不置可否,依舊閉着眼,“你開車很穩。這很好。”
李明遠不知該如何接話,只好說:“應該的。”
“穩,不容易出錯。”沈懷山繼續道,聲音裏透着一絲復雜的意味,“但有時候,太穩了,就哪兒也去不了,只能停在原地,看着別人超過去。”
李明遠從後視鏡裏快速瞥了一眼。沈懷山睜開了眼睛,正看着窗外飛逝的流光,眼神有些空茫。
“我年輕的時候,”沈懷山忽然笑了笑,那笑容沒什麼溫度,“比現在敢闖多了。覺得天下沒有邁不過去的坎。摔了跟頭,爬起來拍拍土,繼續往前沖。覺得那才叫活着。”
他停頓了一下,像是在回憶,又像是在對此刻的自己說話:“現在呢?牽絆多了,顧慮多了。一個決策,背後是全公司上下那麼多張嘴,那麼多份生計。‘穩’字,就成了頭上的一道緊箍咒。底下的人覺得你保守,外頭的人覺得你沒銳氣……有時候想想,真他媽的……”
最後幾個字,他說得很輕,帶着一股濃重的、壓抑的煩悶,隨即又收住了話頭,重新閉上眼睛,揮了揮手,示意不必再說。
李明遠默然。他聽懂了沈懷山沒說出口的掙扎。楊總監代表的是“穩”,是技術人的審慎和對公司現狀的擔憂;而沈懷山,作爲掌舵人,必須在“穩”和“搏”之間,在現實的牽絆和理想的突圍之間,做出那個可能決定所有人命運的選擇。無論選哪邊,都要承受另一邊的壓力和非議。剛才飯局上,恐怕也是某種形式的“說服”或“協調”。
這擔子,確實很重。重到能讓這個平日裏看起來堅不可摧的男人,在雨夜歸途的私密車廂裏,流露出罕見的疲憊和一絲迷茫。
但這些,不是李明遠能置喙的。他只能將車開得更穩一些,讓這短暫的行程,成爲沈懷山可以稍作喘息的一個間隙。
車子緩緩駛入公司地庫,停穩。
“沈總,到了。”
沈懷山“嗯”了一聲,坐直身體,揉了揉臉。再抬頭時,臉上那種深重的疲憊被收斂起來,重新戴上了慣常的、冷靜自持的面具。他推門下車,腳步恢復了平日的沉穩有力。
“辛苦了,李師傅。早點回去休息。”他回頭對李明遠說了一句,然後轉身,大步走向電梯間。背影挺直,仿佛剛才那一瞬間的流露,只是李明遠的錯覺。
李明遠坐在車裏,看着沈懷山走進電梯,轎廂門合上,指示燈上行。他這才緩緩舒了口氣。
夜已深,雨未停。他駕車回家,城市的燈火在雨水中暈染成一片迷離的光海。雨刷不知疲倦地搖擺,刮開一片清晰的視野,很快又被新的雨水覆蓋。就像生活,不斷面對模糊與清晰,周而復始。
回到那個老舊但溫暖的小區,停好車。家裏的窗戶還亮着燈,在雨夜裏透出暖黃的光暈,像一座沉默的燈塔。
他上樓,開門。周嵐從沙發上站起身:“回來了?餓不餓?給你熱點湯?”
母親也從房間裏探出頭,眼神裏帶着詢問。
“吃過了,不餓。”李明遠脫下雨溼的外套,換了拖鞋,走進客廳。他看了看母親,又看看妻子,開口道
“媽,我明天……給啓明打個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