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雨停了,天空是一種被洗刷過的、近乎透明的灰藍色。梧桐葉上還掛着水珠,在晨風中簌簌落下幾滴,打在擋風玻璃上,發出輕微的“啪嗒”聲。
李明遠將車停在沈懷山慣常上車的位置,比預定時間早了十分鍾。他下車,倚着車門,深深吸了一口雨後清冽的空氣,混雜着泥土和植物根莖的氣息。昨晚沈懷山在後座那片刻的流露,像投入靜水的小石子,在他心裏蕩開幾圈微瀾,但很快又沉入水底。大人物的煩惱,終究是另一重天地的風雨,他能做的,只是開好車,保持沉默,讓車廂成爲暫時的避風港。
遠處,沈懷山的身影出現在小區門口。他今天穿着一身深灰色西裝,步伐比昨夜穩健得多,臉上又是那種慣有的、略帶疏離的平靜。看到李明遠,他略一點頭,坐進後座。
“沈總,早。去公司?”
“嗯。”沈懷山簡短應道,目光落在手中的平板上,已經開始處理郵件。
車子平穩駛出。早高峰的車流已經開始匯聚,但通往公司的這條路還算順暢。李明遠專注地駕駛,偶爾從後視鏡瞥一眼。沈懷山眉頭微鎖,手指在屏幕上快速滑動,時而停頓,似乎在思考,然後繼續打字回復。昨晚那個疲憊的、略顯迷茫的男人仿佛只是錯覺。
快到公司時,沈懷山忽然從平板上抬起頭,看向窗外某個方向,片刻,開口道:“上午十點,你送我去一趟開發區,‘新誠資本’。下午的日程照舊。”
“好的,沈總。”李明遠記下。新誠資本,這個名字他有點印象,似乎是業內頗有實力的一家投資機構。沈懷山在這個敏感時期去見投資方,背後的意味不言而喻。
將沈懷山送到公司樓下,看着他步履匆匆地走進大廈玻璃門,李明遠將車停到地庫的專屬車位。距離十點還有一個多小時,他打算在車裏稍作休息,或者去司機休息室坐坐。
剛停穩車,手機震動了一下。是妻子周嵐發來的微信,一張照片,是早餐桌,有粥、包子,還有一小碟鹹菜。配文:“我和媽吃過了,給你留了包子在鍋裏。浩宇也走了。你昨晚說給啓明打電話,別忘了。”
李明遠看着這條信息,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差點忘了這茬。昨天只是想讓母親安心,順口應下,其實他並沒想好怎麼開這個口。畢竟,他和陳啓明這些年實在疏遠,連過年過節都只是禮節性的群發祝福。突然聯系,難免尷尬。
但話已出口,母親期盼的眼神還歷歷在目。他嘆了口氣,找到陳啓明的微信頭像——一張在某個高峰上的風景照,人很小,幾乎看不清臉。點開對話框,上一次聊天記錄,還停留在去年春節,陳啓明發來一個系統自帶的煙花表情,他回了一個“新年快樂”。
他想了想,盡量讓語氣顯得自然,斟酌着措辭,打下一行字:“啓明,最近怎麼樣?好久沒聯系了。有點事想問問你,看你什麼時候方便,通個電話?”
點擊發送。綠色的氣泡框彈出,像一顆投入深潭的石子,不知道會濺起怎樣的水花,或者,根本了無聲息。
他等了幾分鍾,沒有回復。可能還沒醒,可能在忙。他將手機放在一邊,拿起保溫杯喝了口水。司機休息室裏傳來其他幾個司機聊天的聲音,關於油價,關於昨晚的球賽,關於孩子不聽話。尋常的煙火氣,讓他緊繃的神經稍稍鬆弛。
九點半,他檢查了一下車況,將車內簡單擦拭整理一遍。沈懷山對細節要求很高。九點五十,他準時將車開到公司正門口。片刻,沈懷山和一位穿着得體套裙、拎着公文包的年輕女士一起走出來,看起來是他的助理。兩人語速很快地低聲交談着什麼,助理手裏拿着平板,不時記錄。
“沈總。”李明遠下車開門。
沈懷山點點頭,和助理先後上車。助理坐在副駕,一上車就繼續對着平板電腦低聲匯報:“……新誠的張總對技術細節問得很細,楊總監那邊給的最新數據我已經更新在材料裏了,不過關於項目節點風險的評估部分,可能需要您再把握一下口徑……”
沈懷山“嗯”了一聲,閉目養神,手指在膝蓋上輕輕敲擊,顯然在腦中梳理應對之策。
車廂裏只剩下助理刻意壓低的匯報聲,以及空調出風的微響。李明遠將車駛向開發區。他能感覺到空氣中彌漫着一種緊繃的、蓄勢待發的氣息,與昨日楊總監闖入辦公室時的火藥味不同,這是一種更爲冷靜、也更爲關鍵的博弈前奏。
新誠資本所在的寫字樓是開發區的地標建築之一,玻璃幕牆在陽光下反射着冷冽的光澤。將沈懷山和助理送到大堂門口,目送他們走進那光可鑑人的旋轉門,李明遠再次將車開到附近的停車區等待。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他看看手機,陳啓明還是沒有回復。他索性打開新聞APP,瀏覽本地新聞,心思卻總也集中不了。一會兒想着沈懷山在裏面談得如何,一會兒又想着母親提到的陳啓明“路子廣”,究竟能“廣”到什麼程度,是否真能對弟弟明輝的事有所幫助。明輝的事,像一根細小的刺,扎在家庭這個肌體的某處,平時不覺,一動就隱隱作痛。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兩個小時了,沈懷山還沒有出來。這通常意味着談判(或者說,爭取)進行得深入,但也可能意味着艱難。
手機終於震了一下。李明遠立刻拿起,卻不是陳啓明,是母親發來的語音,點開,是帶着期盼的、小心翼翼的聲音:“明遠啊,電話給啓明打了嗎?他怎麼說?”
李明遠心裏一陣愧疚,打字回復:“媽,發了信息,他可能還沒看到。看到了應該會回的。您別惦記,有消息我馬上告訴您。”
剛發出去,又一條語音過來,這次聲音低了些,帶着不安:“我剛又給明輝打了個電話,聽着聲音不太對勁,問他什麼他又不說,只讓我別操心……我這心裏,老是七上八下的。你跟啓明好好說,他要是能幫上忙,媽記他一輩子好……”
李明遠心裏一沉。弟弟明輝的性子他知道,報喜不報憂,越是這樣,可能情況越不好。他手指動了動,想直接給陳啓明撥個電話過去,但最終只是點開了那個沉寂的對話框。自己發出去的那條綠色信息,孤零零地懸在那裏,已讀的標志並未出現。
他盯着那個頭像,仿佛能透過那張遙遠的風景照,看到陳啓明如今的樣子。記憶裏,還是很多年前那個皮膚黝黑、一笑露出白牙、勾着他脖子說“遠哥,以後我混好了肯定忘不了你”的毛頭小子。時移世易,那條曾經並肩走過的田埂,早已分岔,伸向完全不同的遠方。如今,他要爲了另一件棘手的事,去叩響那扇久閉的門。門後是舊日情誼的餘溫,還是世故人情的涼薄?他不知道。
就在這時,寫字樓旋轉門裏,沈懷山和助理的身影出現了。助理的臉色有些發白,手裏緊緊抱着文件夾,腳步匆匆。沈懷山走在前面,表情看不出喜怒,但下頜線繃得有些緊,步伐比進去時更快,更急。
李明遠立刻收斂心神,啓動車子,緩緩滑到門口。
助理快走幾步,拉開後座車門。沈懷山矮身上車,動作幅度比平時大。車門關上,助理也迅速坐進副駕。
“回公司。”沈懷山的聲音響起,平靜,但平靜之下,似乎壓抑着洶涌的暗流。
“好的,沈總。”李明遠平穩起步,匯入車流。
車內氣氛凝重。助理正襟危坐,大氣不敢出。沈懷山一言不發,只是看着窗外飛退的街景,手指依舊在膝蓋上敲擊,節奏卻有些亂。
顯然,新誠資本這一行,結果未必如意。至少,沒有預期的順利。
車載着沉默,駛向公司。前方又是一個十字路口,紅燈亮起,李明遠緩緩踩下刹車。橫向的車流奔騰而過,奔向各自的目的地。
他忽然覺得,自己、沈懷山、甚至還未回復的陳啓明,每個人都站在某個看不見的十字路口。沈懷山在“穩”與“搏”的岔路前權衡;陳啓明在“舊誼”與“現狀”之間可能正做選擇;而他自己,何嚐不是被生活的潮水推着,站在一處又一處分岔之前?弟弟的事,家庭的期盼,工作的本分,像幾股方向不同的力量,拉扯着他。
綠燈亮了。
他鬆開刹車,車子繼續前行。後視鏡裏,沈懷山已經閉上了眼睛,眉心的“川”字紋路深刻。而手機屏幕,依舊暗着,沒有新的消息提示。
分岔的路,總得選一條往前走。無論是身家億萬的老總,還是爲生計奔波的司機,在這一點上,似乎並無不同。只是前路的風景,是坦途還是崎嶇,是晴是雨,唯有走下去,才能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