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桐莊在北郊三十裏,馬車要走大半日。
沈硯清沒有雇車。天剛蒙蒙亮,她就背着包袱出了客棧,沿着官道往北走。晨露打溼了布鞋的邊緣,靛青色的裙擺沾上塵土,但她走得不急不緩,步子邁得穩當。
這條路她沒走過,但方向是知道的。臨行前老嬤嬤畫了張簡圖,標注了驛站和岔路。圖就揣在她懷裏,貼着那枚玉環。
日頭漸漸升高,官道上熱鬧起來。挑着擔子趕早市的農夫,駕着貨車往城裏送貨的商販,還有幾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大概是哪個府上的女眷去城外觀光。那些馬車經過時,車簾偶爾掀開一角,露出半張敷粉描眉的臉,好奇地瞥一眼路邊獨行的女子,又很快放下簾子。
沈硯清目不斜視。她戴了一頂寬檐草帽,帽檐壓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張臉。包袱裏有幹糧和水,但她不打算在半路歇息。腳程要快,才能在日落前趕到。
走了約莫一個時辰,身後傳來馬蹄聲。聲音不急,但很密,聽起來不止一匹馬。她往路邊讓了讓,繼續往前走。
馬蹄聲卻在靠近她時慢了下來。
“姑娘這是要去哪兒?”
聲音從側上方傳來,清朗中帶着幾分隨性。沈硯清微微抬眼,從帽檐下瞥見一匹通體烏黑的駿馬,馬背上的人穿着月白色錦袍,外罩玄色半臂——是昨日在及笄禮上見過的那個人。
楚王世子,蕭執。
他今日沒帶隨從,獨自一人騎馬。馬鞍上掛着水囊和弓袋,像是要去打獵。
沈硯清腳步沒停,只淡淡回了句:“前面。”
“前面是北郊。”蕭執勒着馬繮,讓馬與她並行,速度放得很慢,“再往前就是山了,姑娘一個人走,不怕遇上野獸?”
“世子不也是一個人?”沈硯清反問。
蕭執笑了,笑聲裏有些意外:“你認得我?”
“昨日國公府及笄禮,世子也在場。”沈硯清依舊沒有抬頭,“民女記性好。”
這話說得平靜,卻讓蕭執挑了挑眉。昨日滿堂賓客,他坐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尋常人根本不會注意到。這女子不但記得他,還能在今日一眼認出換了裝束的他。
有意思。
“姑娘這是要去碧桐莊?”他忽然問。
沈硯清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但很快恢復如常:“世子何以見得?”
“這條路往北,除了碧桐莊,再沒有其他像樣的莊子。”蕭執的目光在她肩上的包袱上掃過,“而且這個時節,尋常人不會往那邊去。除非……”
他頓了頓,像是刻意賣關子。
沈硯清終於停下腳步,抬起頭。草帽下,那雙墨色的眼睛直直看向他:“除非什麼?”
晨光落在她臉上,蕭執這才看清她的全貌。膚色是健康的淺蜜色,眉眼疏朗,鼻梁挺直,唇色很淡。算不上美人,但有種說不出的幹淨利落。尤其是那雙眼睛,像深秋的潭水,平靜無波,卻讓人看不透底。
“除非是莊子上的人,或者……”蕭執迎着那雙眼睛,緩緩說出下半句,“去找莊子上的人。”
四目相對。
官道上的車馬聲、人聲在這一刻仿佛都遠去了。只有風吹過路旁麥田的沙沙聲,還有馬匹偶爾打響鼻的聲音。
“世子對碧桐莊很熟?”沈硯清先移開視線,重新邁開步子。
“不算熟。”蕭執策馬跟上,“只是幾年前隨父親去那邊打過獵,在莊子裏歇過腳。聽說那是鎮國公府的產業?”
“聽說是。”沈硯清的回答滴水不漏。
蕭執看着她平靜的側臉,忽然想起昨日在國公府,那個穿着靛青布裙、站在滿堂錦繡中格格不入的身影。管家後來稟報說,那女子從西角門進來,說要見國公爺,被管事嬤嬤打發走了。
他當時就覺得不對勁。今日又在這條路上遇見她,方向還是碧桐莊。
巧合太多了。
“姑娘貴姓?”他換了話題。
“姓沈。”
“沈姑娘。”蕭執從馬鞍上解下水囊,遞過去,“走了這麼久,喝口水吧。”
沈硯清看了一眼那水囊,沒有接:“多謝世子,民女帶了水。”
她說着,真的從包袱裏取出一個竹筒,拔開塞子喝了幾口。動作自然,不卑不亢。
蕭執收回水囊,也不覺尷尬,反倒更感興趣了:“沈姑娘不是京城人吧?聽口音像是北地來的。”
“世子好耳力。”沈硯清蓋上竹筒,“民女確實是從北邊來的。”
“來投親?”
“算是。”
“投碧桐莊的親?”
問題一個接一個,步步緊逼。沈硯清終於再次停下腳步,轉過身,正面看向馬背上的蕭執。
“世子,”她的聲音依舊平靜,但多了幾分疏離,“民女只是個趕路的,與世子素不相識。世子若是閒來無事想找人說話,前面驛站人多,不必在此耽擱。”
這話說得很不客氣,幾乎是在下逐客令了。
蕭執卻笑了,笑得眉眼舒展,那張原本就出色的臉在陽光下愈發明朗:“沈姑娘誤會了。我只是覺得,你一個姑娘家獨自趕路不安全,想護你一程。”
“不必。”沈硯清拒絕得幹脆,“民女習慣了一個人走。”
“那若是……我非要護呢?”蕭執俯下身,壓低了聲音,語氣裏帶着幾分戲謔,眼神卻認真。
沈硯清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後她忽然問了一個看似不相幹的問題:
“世子昨日送了蘇姑娘一枚玉環?”
蕭執臉上的笑容淡了些:“你怎麼知道?”
“猜的。”沈硯清重新背好包袱,“世子還是去忙自己的事吧。民女的路,自己會走。”
說完,她不再理會蕭執,徑直往前走去。步子比剛才快了些,但依舊穩當。
蕭執勒馬站在原地,看着她漸行漸遠的背影。靛青色的衣裙在黃土地官道上格外顯眼,像一滴墨滴進了宣紙,慢慢暈開。
他從懷中摸出一枚玉佩,指尖摩挲着上面的紋路。那是昨日離府時,一個老嬤嬤偷偷塞給他的,只說:“若世子路上遇見一個穿靛青衣裳、獨自往北走的姑娘,請多照看些。”
他原本沒當回事,今日出門打獵也是一時興起。沒想到真的遇見了。
而且這女子,比他想象中更有意思。
蕭執收起玉佩,一夾馬腹,跟了上去。但他沒有靠近,只是遠遠地跟在後面,保持着一段恰到好處的距離。
沈硯清知道他還跟着,但沒有回頭。
日頭越升越高,官道上的行人漸漸稀少。路兩旁的麥田已經收割完畢,只剩下齊整的麥茬。遠處青山如黛,近處秋草泛黃。
她走了很久,腳底開始發疼,但腳步依然不停。懷裏的玉環貼着心口,溫溫的,像是某種無聲的陪伴。
晌午時分,她在一個茶攤歇腳。攤主是個五十來歲的老漢,正在收拾碗筷。見有客人來,忙擦了擦桌子。
“姑娘要點什麼?有茶,有饅頭,還有醬菜。”
“一碗茶,兩個饅頭。”沈硯清在長凳上坐下,摘下草帽。
老漢端來茶和饅頭,多看了她兩眼:“姑娘這是要去哪兒?再往前走可就荒了。”
“碧桐莊。”沈硯清沒有隱瞞。
老漢的手一抖,茶碗裏的水灑出來些。他慌忙擦桌子,聲音有些發緊:“碧桐莊……姑娘去那兒做什麼?”
“尋親。”沈硯清抬眼看他,“老伯知道碧桐莊?”
“知道,知道……”老漢搓着手,眼神閃爍,“不過那莊子……這些年不太平。”
“不太平?”沈硯清端起茶碗,輕輕吹了吹熱氣。
老漢壓低聲音:“聽說鬧鬼。好些佃戶都搬走了,現在莊子裏沒剩幾戶人家。姑娘要是去尋親,怕是……怕是要失望。”
“鬧鬼?”沈硯清重復了一遍,語氣平靜,“什麼樣的鬼?”
“說是……是個女人的鬼魂。”老漢的聲音更低了,“半夜裏在莊子裏遊蕩,有時候還能聽見哭聲。說是十五年前死在莊子裏的,怨氣不散……”
十五年前。
沈硯清握着茶碗的手緊了緊,但面上依舊不動聲色:“老伯見過?”
“我可不敢見!”老漢連連擺手,“我也是聽人說的。姑娘,聽我一句勸,那地方去不得。要不……你往回走吧?”
沈硯清放下茶碗,從懷裏掏出幾個銅板放在桌上:“多謝老伯提醒。但我必須去。”
她站起身,重新戴上草帽,背起包袱。
老漢看着她堅定的背影,欲言又止,最後只嘆了口氣。
沈硯清走出茶攤時,看見蕭執的馬拴在不遠處的樹下。他本人正坐在一塊大石頭上,慢條斯理地啃着一塊幹糧。見她出來,他揚了揚手裏的餅:
“沈姑娘,真不再考慮考慮?一個人去鬧鬼的莊子,可不是明智之舉。”
他果然聽見了。
沈硯清沒有回答,只是朝他微微頷首,算是打過招呼,然後繼續上路。
蕭執看着她的背影,慢慢收起笑容。他解開馬繮,翻身上馬,但這次沒有跟上去,而是調轉馬頭,往另一個方向去了。
沈硯清聽見馬蹄聲遠去,腳步未停。
她知道,碧桐莊就在前面了。
而那裏等着她的,可能不只是鬧鬼的傳說。
還有十五年前,一個女子未說出口的真相。
日頭開始西斜。
她的影子在官道上拉得很長,像一條沉默的路標,指向那個藏着秘密的地方。
而在她身後很遠的地方,蕭執勒馬停在一處高坡上,遠遠望着那個越來越小的身影。
他從懷中取出那枚玉佩,又拿出一枚玉環——和送給蘇挽晴的那枚一模一樣。
兩件玉器在陽光下泛着相似的光澤。
“沈月華……”他低聲念着這個名字,眼神深邃。
有些事,他或許知道得比沈硯清想象的更多。
但現在,還不是說的時候。
他調轉馬頭,朝着京城的方向馳去。
有些消息,得盡快傳回去。
比如,那個本該在十五年前就消失的女孩,回來了。
而且,正在一步步走向那個埋葬了太多秘密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