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下半學期,班上轉來一個女孩,叫王小燕。
她不是那種扎眼的好看,但很幹淨。衣服是舊的,卻洗得發白,打補丁的地方針腳細密整齊。最特別的是她的眼睛,大而黑,瞳仁像山澗裏浸過的黑石子,清亮亮的,看人的時候,仿佛有光在裏面微微晃動。
寒新生第一次注意到她,是在一堂語文課上。老師讓她朗讀課文,她的聲音並不甜美,甚至有些怯生生的,但字正腔圓,讀到“春風吹綠了原野”時,她抬起眼望向窗外,那一刻,窗外的光恰好落在她眼中,寒新生覺得,自己的心好像被那束光輕輕地、不設防地撞了一下。
從此,他的目光開始有了自己都未曾察覺的軌跡。課堂上,會不由自主地飄向第三排靠窗的那個位置;課間嘈雜時,會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捕捉那個安靜的身影。有時候,他假裝思考問題,微微側過頭,就能看見她低頭寫字的側影,睫毛在眼瞼上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陰影。或者,她會和同桌小聲說話,嘴角彎起淺淺的弧度,那烏黑的眸子便漾開一片柔軟的光。
多看兩眼,心裏便像偷偷抿了一口山泉水,清冽,回甘,還有一絲做賊般的慌張。那是他貧瘠青春裏,一抹不敢聲張、卻暗自珍藏的亮色。
王小燕家住在鎮子東頭,不算富裕,但比起寒新生山裏的家,已是“街上人”了。每天中午和下午放學,她和幾個同路的女伴說說笑笑往家走。她們的腳步輕盈,背影看起來無憂無慮。
寒新生和張建軍他們,住在更遠的鎮上邊緣或租住在村裏,方向並不一致。但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他們放學後,會“順路”繞到王小燕她們走的那條街。
“走,去供銷社那邊看看。”張建軍擠擠眼。
“有什麼好看的?”寒新生明知故問,腳步卻跟着。
幾個半大少年,隔着十幾米的距離,不遠不近地跟在女孩子們後面。他們故意大聲說笑,打鬧,想引起注意,又怕真的被注意。話題總是圍繞着王小燕,卻又閃爍其詞。
“哎,你們說,王小燕今天那件格子外套挺好看。”
“得了吧,都洗得快看不出格子了。”
“你懂什麼,那叫幹淨!”
他們關注着她馬尾辮的擺動,留意她和同伴說了什麼有趣的話引得一陣輕笑,猜測她家今天會做什麼好吃的。如果王小燕偶爾回頭,目光似乎要掃過來,這幾個剛才還咋咋呼呼的少年,便會像受驚的麻雀,“呼啦”一下躲到路邊的樹幹後、牆角邊,屏住呼吸,心髒怦怦直跳。等她轉回頭繼續走,他們才又探出頭,互相取笑對方剛才的狼狽,笑聲裏有一種酸澀又甜蜜的興奮。
這種幼稚的“跟蹤”,沒有任何目的,也不敢有任何目的。就像山裏的孩子追逐一只漂亮的蝴蝶,並不想抓住,只是貪戀那翅膀扇動時帶來的、轉瞬即逝的美好光影。貧窮像一道無形的屏障,讓寒新生連走上前說句話的勇氣都稀薄。能這樣遠遠看着,在放學的路上讓她的身影填充一段貧乏的時光,似乎已是某種隱秘的奢侈。
那一年的清明節,天氣好得出奇。按照當地的習俗,不去掃墓的年輕人可以去鎮外的牛頭寺踏青。不知是誰提議,班上幾乎所有的同學都去了。
牛頭寺在一座不高的山包上,沿途開滿了不知名的野花,紫的,黃的,白的,星星點點灑在綠茸茸的草坡上。少年少女們脫離了教室的拘束,像一群出籠的鳥兒,笑着,鬧着,往山上跑。
不知是誰先唱起了歌,是那時流行的《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歌聲起先零零落落,漸漸匯成一片:
“年輕的朋友們,今天來相會,蕩起小船兒,暖風輕輕吹……”
寒新生跟在人群裏,也跟着哼唱。他的目光穿越晃動的身影,看到王小燕也在人群中,她的臉頰因爲爬山和興奮泛着紅暈,眼睛比平時更亮,也跟着節奏輕輕拍手。山風吹起她的發梢和洗舊的衣角,背景是爛漫的山花和湛藍的天,那一幕,美好得像一幅不敢用力呼吸去看的畫。
不知怎的,隊伍漸漸拉成了一條長龍,大家自然而然地手拉起了手,一個接一個,仿佛要連接成一條通往山頂的鏈條。寒新生前面是張建軍,後面……當他感覺到一只微涼、有些汗溼的小手遲疑地、輕輕碰觸到他的手掌時,他全身的血液好像都涌到了頭上。是王小燕。她大概是被人群推擠到了他身後。
他不敢回頭,僵硬地、輕輕地握住了那只手的指尖。觸感如此清晰,他能感覺到對方同樣輕微的顫抖。沒有人說話,只有越來越響亮的歌聲在山間回蕩:
“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
那條由少年們的手連接成的鏈條,在開滿鮮花的山路上蜿蜒向上。那一刻,沒有貧富,沒有自卑,只有屬於這個年齡最純粹的、對未來的集體憧憬和此刻手心傳來的、令人暈眩的溫度。山路似乎變短了,陽光暖得醉人。寒新生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
還有一次,是初夏。幾個同學約着去更遠的盤流水玩。那裏有一道小小的瀑布和水潭,是學生們心中的“遠足勝地”。
大家幾乎都借到了自行車,興奮地準備出發。只有寒新生站在一旁,沉默着。他沒有自行車,也不會騎。
“新生,坐我後座!”張建軍拍拍自己那輛除了鈴不響哪裏都響的破車。
一路騎行,風在耳邊呼呼作響,路邊的景物飛快倒退。寒新生緊緊抓着張建軍的衣服,心裏卻有些恍惚。他看到王小燕騎着一輛女式自行車,就在前面不遠處,她的背影挺直,騎得不快,卻很穩當。
到了盤流水,大家玩水、打鬧、野餐,笑聲和水聲混在一起。寒新生話不多,但看着同學們開心的樣子,看着王小燕和女伴們撩水嬉戲時濺起的水花和燦爛的笑容,他覺得,能參與這樣的集體活動,已經是莫大的快樂。
回程時,遇到一段長長的上坡路。騎車的同學開始吃力,紛紛下車推行。
寒新生也從張建軍的後座跳下來。他跟在同學們後面,看着王小燕也推着她那輛自行車,腳步有些慢。他不知哪來的勇氣,默不作聲地加快幾步,走到王小燕的車子後面,伸出手,抵住了自行車的後座,用力地往前推。
王小燕顯然感覺到了阻力變輕,她回過頭,看到是寒新生,微微怔了一下。她的額角有細密的汗珠,臉頰緋紅。
“謝謝。”她的聲音很輕,像羽毛掃過耳畔。
寒新生搖了搖頭,沒說話,只是更用力地低着頭推車。上坡路很陡,他的手臂因用力而繃緊,汗水從額角滑落。但他心裏卻異常平靜,甚至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滿足。他推的仿佛不是一輛自行車,而是某種笨拙的、無法言說的心意。這條共同費力的上坡路,仿佛比清明節那天手拉手的山路,更真實,也更讓他感到一種踏實的、微小的靠近。
夕陽把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一群推着自行車上坡的少年,成了那年夏天,寒新生記憶裏最後一片關於“青春”的、溫柔而略帶辛澀的定格。
後來,王小燕初中畢業沒有考上高中,去了南方打工。寒新生再沒見過她。那雙烏黑明亮的眼睛,那山路上短暫的牽手,那上坡路背後沉默的推力,都成了他苦澀青春裏,一粒始終沒有化開的、帶着微光的糖。它不解決飢餓,不減輕負擔,卻在他日後無數個疲憊孤獨的時刻,偶然想起,能泛起一絲遙遠的、屬於那個年紀獨有的、幹淨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