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學背後那道高聳的灰色水泥牆後面,藏着一個廢棄的發電廠。學生們都知道,那裏有一個“天池”。
其實哪裏是什麼池,不過是廠房背後一道陡峭的、早已幹涸的排水坡道。巨大的混凝土管道從高處斷開,像被斬首的巨蟒,只留下一個黑黢黢的圓口,懸在離地幾丈高的地方。管道下方的坡面被設計成階梯狀,寬大、粗糙的水泥台階一級一級向下延伸,直至與荒草叢生的地面相接。雨水沖刷經年,台階上布滿青苔和裂縫,縫隙裏長出倔強的野草。
不知是誰最先叫它“天池”。這名字帶着一種與這破敗景象不符的、近乎浪漫的想象。或許是因爲台階兩側殘留的鐵鏽管道在雨後能形成細小的瀑布?或許只是少年人需要給一個逃離日常的角落,賦予一個特別的稱謂。
這個地方,漸漸成了學校裏一個心照不宣的“秘境”。
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喜歡去那裏。沿着台階往上爬,越往上人越少,視野也越開闊。爬到管道口下方的平台,便能俯瞰小半個鎮子,以及遠處連綿的、沉默的群山。並肩坐在冰涼的水泥台階上,吹着比校園裏更自由的風,說一些或大膽或試探的話語,看夕陽把彼此的影子拉長、交疊,是那個年代最隱秘也最奢侈的“約會”。
另一些人去天池,則是爲了“練武”。
那幾年,金庸、古龍的武俠小說像野火一樣在學生間傳閱。書裏飛檐走壁、快意恩仇的江湖,強烈地撩撥着少年們的熱血和幻想。天池那幾十級又高又陡的水泥台階,便成了他們眼中絕佳的“練功場”。總能看到幾個男生,在校服外偷偷扎緊褲腳,憋着一股勁,沿着台階一級一級奮力向上跳躍,試圖練成傳說中的“輕功”。跳得氣喘籲籲、大汗淋漓,便互相吹噓自己“內力”又長進了幾分,仿佛真的離那個刀光劍影的江湖近了一步。
寒新生也去天池。去得不算頻繁,但每隔一段時間,心裏那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悶氣積攢多了,或是對着書本感到一種窒息的疲憊時,他就會從學校後牆的破洞鑽出去,沿着雜草叢生的小徑,走向那片被遺忘的工業廢墟。
他去那裏,不是爲了赴誰的約——他知道,那個有着烏黑眼睛的女孩,或許會和要好的女伴去那裏說悄悄話,但那與他無關。貧窮和自尊在他心裏築起了更高的台階,他跨不過去。
也未必全是爲了“練武”。盡管他也曾偷偷幻想過自己身懷絕技,一夜之間改變命運,讓父母不再低頭,讓奶奶安心。但他清楚,腳下的水泥台階再高,也跳不出這重重山巒。
或許,從心底裏,兩者兼而有之。
他會選擇一個無人的午後或黃昏,獨自開始攀爬。一級,兩級……腳步沉重,不像那些爲“輕功”而跳躍的同學。他爬得很慢,仿佛在丈量每一級台階的高度與自身的無力。越往上,風越大,吹得他單薄的衣衫緊貼身體。書包裏書本的重量,此刻與肩頭曾經背負的柴禾、洋芋袋子的重量奇異地重合。只是這一次,背負的東西看不見,卻更沉——那是全家人的指望,是那筆尚未還清的債務,是自己內心對“出息”那份近乎固執的渴求。
爬到中途,他常常會停下,扶着冰涼粗糙的水泥壁喘息。回頭往下看,校園的屋頂變得低矮,鎮上炊煙嫋嫋。那個他棲身的小黑屋,淹沒在一片灰蒙蒙的瓦檐之中,無從分辨。而抬頭向上,那個黑洞洞的管道口依然懸在高處,沉默地張開,像一只盲眼,也像一個沒有答案的詰問。
他繼續往上爬。不是爲了征服,更像是完成一種自我淬煉的儀式。汗水從鬢角滑落,滴在台階上,很快被風吹幹。肌肉的酸脹和肺部的灼燒感,讓他暫時忘卻心裏的憋悶和眼下的窘迫。在這無人注視的廢墟上,他可以盡情地氣喘籲籲,可以允許自己流露出片刻的疲憊和脆弱。
偶爾,他會真的試着像其他同學那樣,奮力向上跳幾級。笨拙的、毫無章法的跳躍,更多是耗盡體力後的一種發泄。落地時腳掌震得發麻,他卻感到一種奇異的痛快。仿佛那些無法言說的委屈、那些對未來的迷茫、那些在貧窮面前滋生的自卑,都隨着這笨拙的一跳,被狠狠踩在了腳下。
更多的時候,他爬到靠近管道口的平台,並不進去。只是背靠着冰冷的水泥牆,坐下,望着遠處。群山依舊層層疊疊,封鎖着視野。但在這裏,他至少可以暫時逃離教室的逼仄和出租屋的陰冷,擁有片刻只屬於自己的、空曠的孤獨。
風從耳邊呼嘯而過,帶來遠處模糊的市聲,也帶來荒草和鐵鏽的氣息。他有時會想起武俠小說裏那些跌落懸崖卻偶得秘籍的主角,想起清明時節牛頭寺山路上牽起又放開的微涼的手,想起回程上坡路自行車後座那沉甸甸的、沉默的推力。
天池不會給他任何答案,也不會賜予他絕世武功。它只是一個寂靜的、破敗的容器,盛放着他無處安放的青春期:那隱秘的傾慕,那不切實際的幻想,那沉重的背負,以及那不甘被群山困住的、無聲的呐喊。
待體力恢復,心情稍稍平復,他會緩緩走下台階。一級,又一級,從那個寂寥的、仿佛脫離塵世的高處,重新回到現實的地面。拍掉褲子上沾染的灰塵和草屑,整理一下衣領,他又變回了那個沉默的、用功的、背着無形重擔的寒新生。
只是,當他再次鑽過學校的破牆,聽見教室傳來的讀書聲時,心裏某個角落,仿佛被天池的風吹過,稍微通透了一點點。他知道,真正的“武功”不在那水泥台階上,而在煤油燈下的堅持裏,在冰冷的饅頭和滾燙的渴望之間。而他要攀登的,是比這天池台階更漫長、更陡峭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