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風呼啦啦卷着遠處幾聲零星的狗叫,直往屋裏灌,攪和後院飄來的那股子草藥味兒,悶得人心口像堵了團溼棉花。
昏黃的煤油燈下,謝父的影子在牆上晃得厲害。
“你是說...”謝父的喉嚨艱難地滾動了一下,那聲音嘶啞得厲害,像是砂紙蹭在粗糲的青磚面上,刮得人耳朵發毛。
“凝兒那模樣,到了鄉下...”謝母的話沒說完,就生生給一聲長長的嘆息截斷了。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一滴滾燙的淚珠不聽話地砸在手背上,洇開一小片溼痕。
“阿奕總說,他那個戰友阿誠,打從見過他和凝兒的合影,就老打聽凝兒的事,上心得緊。”
謝母的聲音低下去,帶着點孤注一擲的急切,“這阿誠,在部隊裏是響當當的連長,聽說幹得可好,家裏頭,老爺子是在城裏當官的,根基深着呢!只要...只要能把凝兒嫁過去,好歹能留在城裏,不用跟着咱們去遭那份罪...”
她越說越急,手指頭死死揪着身下洗得發白的粗布床單,指關節繃得沒了血色,“咱家這光景,眼瞅着是護不住自己了,往後…往後哪還顧得上她啊…”
話沒落地,眼淚珠子就跟斷了線似的,“撲簌撲簌”往下掉,重重砸在枕頭上,洇開一團團深色的、沉重的印記。
謝父沒吭聲,就那麼沉默着,像一截被風雨打蔫了的老樹樁。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伸出粗糙的手,摸索着握住了妻子那只冰涼、微微顫抖的手。
他的指腹很厚實,帶着常年勞作的繭子,一下一下,輕輕摩挲着她掌心那些更深、更硬的繭子——那是幾十年抓藥、稱藥、碾藥磨出來的印子。
昏暗中,兩人就那麼無聲地對望着,煤油燈芯“嗶剝”輕響,窗外頭梧桐樹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地上,搖搖晃晃,把屋裏這份沉甸甸的、化不開的愁苦,揉碎了又攪勻,最後都化在那一地清冷的月光裏。
第二天天剛蒙蒙亮,謝父就揣着那張被他手心汗浸得軟塌塌、皺巴巴的電報稿紙,腳步匆匆地出了門。
三月的日頭,看着不算毒,可沒走出兩條巷子,他後背那件洗得發白的藍布中山裝,就洇開了一大片深色,汗津津地貼在脊梁骨上。
郵局那扇斑駁的綠漆木門被推開時,發出“吱呀”一聲悶響。
裏頭,老式的吊扇在頭頂有氣無力地“吱嘎吱嘎”轉着,扇葉帶起的風都是熱的。
櫃台後頭,穿着灰藍色制服的工作人員正埋着頭,“唰啦唰啦”地分揀着一大摞信件。
“同志,打長途電話!”謝父的聲音繃得緊緊的,帶着喘,他急急地把兜裏那卷同樣皺巴巴的零錢掏出來,攤在櫃台上。
被領到那部笨重的黑色電話機前,他攥着冰涼的聽筒,聽着裏面傳來“嘟——嘟——嘟——”漫長又單調的忙音,感覺自己的心也跟着那聲音一下下往下沉。
手心裏的汗冒個不停,把塑料話筒都捂得滑膩膩、熱乎乎的。
“喂?”終於,聽筒那頭傳來熟悉的聲音,是兒子謝子奕。
“奕兒!是爸!”謝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嗓子眼都緊了,他下意識地弓着背,壓低了聲音,語速又快又急。
“家裏出事了…我們,我們家被列進改*名單了,怕是要…怕是要下放!你趕緊想想辦法,看看能不能跟你那戰友阿誠透個信兒…凝兒她…”
電話那頭傳來紙張快速翻動的“譁啦”聲,謝子奕的聲音立刻沉了下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爸!您別慌!我這就處理,聽着,讓媽和小妹這兩天千萬別出門,誰叫門也別開!等我消息!”
電話掛斷前,謝父清晰地聽見聽筒裏傳來“咚”的一聲悶響,像是鋼筆的銅筆帽重重磕在硬木桌面上,那聲音隔着長長的電話線,也像直接砸在了他心窩子上,震得兩邊太陽穴“突突”直跳。
家裏頭,謝母正死死攥着女兒謝詩凝的手腕子,攥得那麼緊,指節都泛着青白,聲音抖得不成樣子:“凝兒啊…下放…下放那日子不是人過的!睡的是四面漏風的牲口棚,幹的是最髒最累的活計…批鬥的時候,那些人…那些人會死死按着你的頭,給你扣上那死沉死沉的高帽子,胸前掛上寫着黑字的大牌子…”
她的眼神裏充滿了恐懼,仿佛親眼見過那場景,“看熱鬧的人…那些人,會朝你身上吐唾沫,扔爛菜葉子…什麼髒東西都敢招呼啊!”
她猛地吸了口氣,眼眶瞬間就紅了,淚水在裏面直打轉,“生產隊裏那些二流子,看你落了難,什麼下作事幹不出來?姑娘家的清白…”
說到這兒,謝母像是再也撐不住,猛地一把將女兒緊緊摟進懷裏,臉埋在女兒帶着淡淡皂角香的頭發裏,哭聲悶悶地傳出來。
肩膀一抽一抽:“阿誠不一樣!他是軍人!隊伍上有鐵的紀律,對媳婦兒那是要絕對忠誠的!他家老爺子是城裏的官,根基深,人面廣!只要你跟了他,就沒人敢動你一根手指頭!你就安安穩穩待在城裏,就算我們…就算我們真有個什麼…”
她哽咽着,後面的話像是被堵在了喉嚨裏,怎麼也說不出來,只是那只粗糙的手,一下下,帶着無盡的疼惜和絕望,拍着女兒單薄的後背。
“退一萬步講…往後…往後爹媽要是真遭了難,你在城裏,總能…總能給搭把手…遞口吃的…也成啊…”
謝詩凝靠在母親懷裏,感受着母親劇烈的心跳和壓抑的悲慟,臉頰貼着母親洗得發硬的舊布衫,溫熱的淚水無聲地滑落,洇溼了一小片衣襟。
她沒說話,只是更緊地回抱住了母親瘦削顫抖的身體。
謝詩凝踩着一地碎金子似的梧桐樹影往家走,腳步有些發飄。
剛從公用電話亭出來,手裏還殘留着那鐵疙瘩聽筒的冰涼勁兒。
大哥謝子奕的聲音,裹着電話線裏特有的沙沙電流聲,硬邦邦地刺進她耳朵裏:“阿城是戍邊部隊的連長,根正苗紅,前途好,成了,你就能留在城裏,說不定…還能借着軍屬的身份,想法子幫爸媽活動活動。就算不成,以後按月寄點糧票、肥皂啥的,也能讓二老在鄉下少受點罪,他剛好休假回來,我替你約好了,明兒早上十點,大營飯店門口碰頭。”
她站在斑駁的樹影裏,低着頭,腳尖無意識地碾着地上的一片枯葉。
風穿過巷子,帶着點早春的涼意,吹動她額前的碎發。
空氣裏飄着隔壁家午飯的蔥花熗鍋味兒,還有淡淡的煤煙子氣。
她想起母親枯瘦的手,父親汗溼的後背,還有那仿佛懸在頭頂的、黑沉沉的“下放”二字。
那兩個字,像兩塊冰冷的巨石,壓得人喘不過氣。
留在城裏…幫爸媽…這念頭像黑暗裏唯一透進來的一絲光,微弱,卻帶着灼人的希望。
半晌,她抬起頭,望着灰蒙蒙的天,幾片薄雲被風吹得飛快地跑。
她輕輕“嗯”了一聲,聲音低得幾乎被風吹散。
當謝母知道女兒明天就要去相親時,牆上的老掛鍾短針已經快指到“9”了。
“哎喲我的小祖宗!”謝母一拍大腿,急得差點跳起來,臉上又是驚喜又是焦慮,“你這孩子!這麼大的事,怎麼憋到現在才漏口風啊!” 她不由分說,一把拽起女兒就往裏屋的衣櫃沖。
那口老式樟木箱櫃門“哐當”一聲被拉開,一股子陳年的樟腦丸味兒混着舊布料特有的氣息撲面而來。
謝母像是上了發條,手忙腳亂地把櫃子裏的衣服一件件往外掏,顧不上疊,全堆在床沿上,又一件件往女兒身上比劃:“這件太素了…這件袖子磨毛了…不成不成!我閨女相看人家,得支棱起來!”
昏黃的白熾燈下,她鬢角新冒出的幾縷白發,銀絲一樣閃着微光。
她踮着腳,費力地從衣櫃最頂上的角落裏,拽出一個用舊報紙仔細包着的小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面露出一段顏色依舊鮮亮的紅綢布,那是壓了多少年箱底的料子。
“媽…”謝詩凝看着母親忙亂的背影,看着她急切又笨拙地抖開那紅綢,鼻尖猛地一酸,眼眶就熱了。
她伸手,輕輕拉住母親還在不停翻找的手,溫熱的掌心覆在母親冰涼粗糙的手背上,把人慢慢拉進自己懷裏。
“媽,”她聲音帶着笑,卻又有點不易察覺的抖,“您閨女天生就好看,就是裹塊粗布頭巾,那也擋不住俊俏!您呀,就把心穩穩當當放肚子裏頭,啊?”
她抬起手,指尖輕柔地拂過母親鬢角,小心翼翼地把那幾縷散亂的白發攏好,別回她耳後。
燈光下,她的笑容溫婉又堅定,“明兒個,我保證,漂漂亮亮地去,順順利利地回。您就等着聽好消息吧。”
第二天清早,還不到九點。
謝詩凝換上了那件半新的藏青色“拉吉布”連衣裙,料子挺括,襯得她身姿更顯纖細。
兩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鬆鬆地垂在肩前,辮梢系着昨天母親特意翻出來的淡粉色頭繩,添了幾分俏麗。
她背上那只洗得泛白、邊角都磨起了毛的帆布包,跟母親打了聲招呼,就出了門。
三月的晨風帶着涼意,也帶着點泥土蘇醒過來的潮氣。
她步子不快,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些。
陽光穿過巷子兩邊高大的梧桐樹新發的嫩葉,篩下滿地晃動的光斑。
快走到巷口轉彎的地方,一陣壓抑的、極其痛苦的呻吟聲突然鑽進耳朵。
謝詩凝腳步一頓。循聲望去,只見牆根底下,蜷着一個頭發花白的老婦人。
她佝僂着背,整個人幾乎縮成一團,枯瘦得像樹枝一樣的手,死死摳着斑駁不平的磚牆縫,指甲縫裏都嵌了灰。
那張臉是駭人的青灰色,因爲劇烈的疼痛而扭曲着,嘴巴大張着卻發不出像樣的呼喊,只有斷斷續續的、破碎的抽氣聲,額頭上全是豆大的冷汗珠子,在晨光裏閃着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