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是巷子尾巴上的劉奶奶。

謝詩凝心裏頭“咯噔”一下,像是被什麼東西猛地攥了一把。

她趕緊小跑着過去,腳下踩着厚厚一層枯葉子,發出“咔嚓咔嚓”的碎響,在這冷清的後晌聽着格外刺耳。

“劉奶奶?”謝詩凝蹲下身子,聲音放得又輕又軟,像是怕驚着老人。

她伸出手指,小心地搭在老人枯瘦的手腕子上。

指尖底下,那脈搏跳得又細又弱,像快斷了的絲線,幾乎摸不着影兒。

再瞅瞅老人胸口,舊布衫底下那點起伏,快得慌,淺得緊,就像離了水的魚,光張嘴,進氣少出氣多。

謝詩凝的心一下子沉到了底——壞了,這是急症!要命的急症!

“奶奶,您躺穩了,甭怕啊!”謝詩凝嘴上穩穩當當地哄着,手上動作卻麻利得很。

她半抱半扶着老人,在牆角那堆厚實的枯葉子上挪了挪,讓老人靠得更舒坦些。

枯葉子在她動作下“窸窸窣窣”地響。

她飛快地解開身上斜挎着的靛藍色帆布包。

手伸進去,像是早就備好了似的(其實是借着包的掩護從空間裏拿),一下子就摸出個巴掌大的舊木頭針盒。

盒蓋一掀,裏頭整整齊齊碼着一排銀針,針屁股那頭閃着點幽光。

另一只手也沒閒着,緊跟着從包底掏出個小小的四方鐵皮盒子,邊角都磨得發亮了。

這光景,也顧不上講究了。

謝詩凝利落地幫老人褪下那雙沾了泥點子的舊布鞋。

捏起一根細長的銀針,對着老人十個手指頭尖兒——那叫十宣穴的地方,眼疾手快,又快又準地輕輕點刺下去。

針尖兒剛刺破點皮,就見幾滴濃稠得發黑的血珠子,顫巍巍地冒了出來。

她屏着氣,眼睛緊緊盯着,一眨不敢眨。

緊接着,她打開那小鐵盒,裏頭躺着幾粒深褐色的小藥丸,一股子特殊的、帶點沖勁兒的苦香味兒立刻散了出來。

她捻起一粒牛黃救心丸,小心地掰開老人微微張着的嘴。

老人的嘴唇幹裂着,摸上去冰涼冰涼的,帶着股不祥的勁兒。

“奶奶,含着,千萬別咽下去啊。”她聲音放得極輕,像怕驚散了這口氣兒,把藥丸穩穩地壓在老人舌頭根底下。

“好閨女……”劉奶奶渾濁的眼睛費力地掀開一條細縫,氣兒像是從嗓子眼兒裏擠出來的。

“紡織廠……俺兒……”話沒說完,眼眶裏瞬間就蓄滿了混濁的淚,順着臉上深深的溝壑,“吧嗒”滾了下來,砸在枯葉子上。

“您可別說話了,省着點力氣,咱這就上醫院!”謝詩凝心裏頭一陣發酸,像是被那眼淚燙着了。

她趕緊掏出自己那塊洗得發白、邊角都毛了的手帕子,動作又輕又柔地替老人擦去嘴角滲出來的一點暗色的血沫子。

她焦急地抬頭四望,巷子裏空蕩蕩的,春風卷着落葉打旋兒。

嘿!真是趕巧了!巷子口那兒,正停着一輛拉貨的舊板車,車把式蹲在車轅子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煙袋。

“大哥!勞駕!快幫把手!這兒有位奶奶病得厲害!”謝詩凝揚手招呼,聲音又急又脆,帶着不容商量的勁兒,穿透了冷風。

車把式聞聲一抬頭,見是巷子裏常給人看個頭疼腦熱的謝家閨女,二話不說,麻溜地把煙袋鍋子在鞋底上磕了磕,別腰裏,小跑着就過來了。

“咋了這是?劉大娘?”他一看老人臉色,也嚇了一跳。

“像是急症,心口上的毛病!”謝詩凝簡短地說。

兩人合力,小心翼翼地把瘦小的劉奶奶托起來,輕輕放到板車上鋪着的麻袋片上。

謝詩凝順手就把自己身上那件薄薄的舊外套脫了下來,卷了卷,墊在老人頭底下當枕頭。

“閨女,坐穩扶好嘍!”車把式招呼一聲,抄起車轅子上的麻繩往肩上一套,弓着腰就拉車開跑。

車輪子碾過坑窪的青石板路,“嘎吱嘎吱”響得人心慌,一路顛簸着,急匆匆朝最近的區醫院奔去。

謝詩凝半蹲在車上,一只手緊緊扶着老人,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只藍布包,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老人灰敗的臉。

風呼呼地刮過耳朵邊,帶着三月的寒意,可她手心全是汗。

心裏頭一遍遍念叨:撐住啊奶奶,快到了,快到了……

醫院那長長的走廊,一股子消毒水混着陳年老木頭和說不清道不明的藥味兒,直往鼻子裏鑽。

牆下半截刷着暗綠色的油漆,不少地方都斑駁脫落了,露出裏頭灰黃的底子。

謝詩凝守在病床邊,眼睛盯着床頭那個小小的玻璃瓶。

瓶子掛在個生了鏽的鐵架子上,裏頭的藥水,一滴,一滴,又一滴,慢悠悠地往下墜,順着透明的膠皮管子,流進老人手背上凸起的青筋裏。

這滴答聲,好像把時間都拉長了,磨得人心焦。

她握着老人另一只冰涼的手,指尖搭在腕子上,細細感覺着。

那脈搏,好像……好像比剛才稍微強了那麼一絲絲?

她心裏頭稍稍鬆了那麼一點點,湊近老人耳邊,聲音放得又輕又柔:“奶奶,沒事了,大夫瞧過了,藥也用上了,您放寬心,眯瞪會兒……睡一覺就好了……”她反復說着,既是安慰老人,也是給自己打氣。

走廊盡頭,一陣雜亂的、急匆匆的腳步聲由遠及近,“噔噔噔”敲在水泥地上,顯得格外刺耳。

一個穿着洗得發白、沾着油污工裝的中年男人,跑得滿頭大汗,臉膛通紅,眼睛瞪得老大。

旁邊跟着個穿灰布列寧裝的中年婦女,頭發跑得有點散亂,臉上也是汗水和焦急混在一起。

是劉奶奶的兒子和兒媳婦,紡織廠的劉大柱和他媳婦桂花。

“娘!”劉大柱人還沒到床邊,那帶着哭腔的喊聲先沖了過來。

他撲到床前,看着老娘緊閉着眼,掛着吊瓶的樣子,那粗壯漢子的肩膀就抖了起來,想碰又不敢碰。

桂花嫂子一眼就看到了守在床邊的謝詩凝,看到了她握着老人的手,看到了她臉上還沒來得及散去的緊張和疲憊。

桂花嫂子幾步搶上前,一把就抓住了謝詩凝的手腕子。

那手勁兒大得很,帶着莊稼人幹活兒的粗糙,也帶着止不住的顫抖和一股子熱乎勁兒的感激:“閨女!是您!是您救了俺娘!老天爺開眼啊!讓俺娘遇着您了!”

她眼圈唰地就紅了,聲音又急又高,有點語無倫次,“俺們……俺們這可怎麼謝您才好啊!這是救命的大恩!大柱!快!快給恩人磕頭!”說着就要拉着男人往下跪。

謝詩凝被這陣勢弄得有點慌,手腕被抓得生疼,臉上也騰地熱了。

她趕緊用力把手抽回來,身子微微往後讓了讓,低着頭,聲音溫溫軟軟的,卻帶着點不容置疑的清晰:“嬸子!快別這樣!折煞我了!就是碰巧遇上了,搭把手的事兒,應該的!真不用謝!您和大叔趕緊看看奶奶吧,她剛用了藥,大夫說需要靜養,可不敢驚着她。”

她說着,又自然地往後退了一步,把床前最好的位置完全讓給了劉大柱兩口子。

她看着劉大柱那粗糙的大手想去碰老娘的臉又縮回來的樣子,看着桂花嫂子那通紅的眼睛,心裏頭也涌起一陣酸澀,但更多的是鬆了口氣——老人的親人總算來了。

“閨女,你姓啥?叫啥名兒?住哪條巷子?等俺娘好了,俺們兩口子好上門……”

桂花嫂子還是不肯罷休,抹了把眼淚,急切地追問着,恨不能立刻知道恩人的底細,好報答。

謝詩凝只是輕輕搖了搖頭,嘴角彎起一個溫婉的弧度,那笑容像初冬裏一點暖陽,帶着安撫人心的力量。

“真不用,嬸子,您和大叔的心意我領了,眼下最要緊的是照看好奶奶。我……我還有點急事兒,得先走了。”

她邊說邊彎腰拎起一直放在腳邊的帆布包,挎到肩上。

“哎!閨女!你等等!好歹留個名兒……”桂花嫂子急得直跺腳,還想追上去攔。

謝詩凝已經快步走到了病房門口。

她沒回頭,只抬起右手,背對着他們,輕輕地擺了擺,算是最後的告別。

那藏青色的身影,很快就在光線昏暗、彌漫着藥水味兒的走廊拐角處消失了。

只留下一串急促卻並不沉重的腳步聲,“噠、噠、噠……”在空曠寂靜的走廊裏清脆地響了幾下,然後就被病房裏隱約的呻吟聲、遠處護士站的呼喚聲,還有那股子濃得化不開的消毒水味兒給吞沒了。

直到穿過醫院亂哄哄的大廳——這裏人聲嘈雜,混合着更濃烈的藥水味兒、汗味兒、還有小孩的哭鬧聲——當!當!當!……醫院門口那口老舊的銅鍾,用它那沉悶又帶着點悠遠的調子,不緊不慢地敲響了十一下。

那鍾聲像是帶着重量,一下下砸在謝詩凝的心坎上。

她猛地停住腳步,像被釘在了原地,臉色“唰”地一下白了。

“糟了糕了!”她心裏頭那根弦,“嘣”地一聲斷了。

大營飯店!

跟人約好的那個點兒,早就過到姥姥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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