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的風更冷了。
知青點的院子裏晾着幾件被洗得發白的棉衣,風一吹,衣角啪嗒啪嗒拍在竹竿上,灰色的天空像一塊溼布,垂得很低。
廚房那邊的鐵鍋還沒收,鍋底的火星子帶着微弱的紅光一閃一閃,空氣裏飄着一點甜味。
那是糖水的味道。
稀薄,卻足夠讓所有知青心裏發燙——大隊能分到糖,是很罕見的。
許笙站在灶邊,往碗裏舀了一勺暖乎乎的糖水。
鍋裏只有幾顆融得差不多的冰糖,再加一點紅薯,算不上多滋味,可熱氣升上來時,把她的眼睫都打溼了幾分,看上去像是眼尾添了一點桃色。
“喲,許笙,你家今天有糖?”一個女社員忍不住往這邊瞄。
“沒有。”許笙笑,“我這是偷的。”
那女人嚇得一愣:“偷的?”
“偷我的。”許笙眨眨眼,“我娘藏在櫃子底下的,她自己忘了。我給她找出來了。”
幾個女社員恍然大悟,笑得更大聲了。
“你這丫頭,就是會說。”
“甜不甜?”
“唔——甜啊,”許笙看着碗裏的那點糖水,聲音軟軟的,“甜死了。”
她說“甜死了”那句的時候,尾音輕得能化進風裏。
她端着這碗糖水,沒有往家裏走,反而繞過一條石板路,往知青宿舍那邊去了。
今天不是她的輪值日,她本不該靠近知青點太多。
可她知道——
這一碗糖水,得拿給一個人。
知青宿舍靜悄悄的。
破舊的木門半掩着,門邊那張掉了漆的板凳上放着一本翻開的書,被風吹得“譁譁”翻動。
許笙剛走到門口,不大的房間裏傳來一陣輕輕的咳。
是細長、隱忍、被寒氣刺激得喘不上來的那種。
“咳……咳……”
輕輕的,卻讓人聽着心裏發緊。
她敲了敲門:“有人嗎?”
裏面的咳聲頓住了一下,很快,一個虛弱得近乎透明的聲音應道:
“……請進。”
許笙推開門。
屋裏很冷,比外頭還冷——窗縫大,風鑽進來,把桌上的紙張吹得亂七八糟。
一個身影坐在靠近灶台的角落,膝上蓋着一件薄棉襖,肩膀瘦得不成樣子,像隨時要被風折斷。
他抬頭。
眼睛細長,瞳仁卻黑得清澈,像下了夜雪的山泉。
面色病白,卻不顯虛弱,反而帶着幾分靜靜的書卷氣。
溫折青。
原書裏那個溫和、安靜、把所有苦都往肚裏咽的青年知青。
許笙心裏輕輕一動。
——未來的科研新星,現在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獸窩在角落裏。
“許……許姑娘?”他認出了她,有些意外。
許笙把碗放到他膝上,笑得像是給什麼貴人送貢品:“給你的。”
溫折青怔住:“給……我的?”
“嗯。”許笙捧着碗邊,指尖被熱氣燙得粉粉的,“我看你咳得厲害,喝點熱的。”
他看着那碗糖水,看了好久。
像是懷疑她跟他說錯話,又像是懷疑世界跟他開玩笑。
“我……我不能要的。”他急急擺手,“這是你家的糖,我怎麼能——”
許笙輕輕一笑,直接用勺子舀了一口,湊到他面前:
“張嘴。”
溫折青像被雷劈了一下,臉“刷”地紅起來。
“我、我自己來……”
“你手在抖。”許笙輕聲道,“你看,碗都快掉了。”
他的確冷得發抖。
指尖微微顫,握着碗像握着一塊冰磚。
許笙聲音很輕,卻暖得像一點火星落進凍土裏:
“喝吧。”
她說的時候,在心裏反手把原書劇情翻了一遍——
溫折青這一輩子,沒人真正對他好。
不是憐憫,不是施舍,不是把他當累贅地“可憐”。
他太懂得收斂自己,也太懂得不麻煩別人。
所以所有的溫暖落到他身上時,他都會受驚。
而現在,他正受驚地看着她。
看她那雙眼睛裏沒有鄙夷、沒有嫌棄、沒有不耐煩,只有暖融融的笑。
溫折青喉結動了動。
他接過勺子,慢慢喝了一口。
糖水稀薄,卻甜進了他眼裏。
他第一次意識到——
有人,爲了他,花了糖。
糖是奢侈品,是過年才能見一次的寶貝。
“你……”他的聲音帶着一點沙啞,“爲什麼對我這麼好?”
許笙正幫他把膝上的棉襖往上挪,動作很自然。
“因爲你可憐。”
她說得極坦白。
溫折青被噎到:“……我、我不是……”
“你不是可憐,”許笙換了個說法,笑容溫柔得能讓風融化,“你是弱。”
她沒有把“弱”說得難聽。
像是一句客觀評價,又像是一句輕輕的安慰。
“弱的人嘛,”她端起碗,又舀了一勺糖水,“就得有人疼。”
溫折青完全愣住了。
他活了二十年,從沒聽過誰對他說這種話。
以前所有人對他都帶着一點憐憫、一點嫌棄、一點不耐煩、一點“你別拖累我們”的情緒。
可許笙的語氣……像是真的心疼。
“喝吧。”她又輕輕推到他唇邊。
他像是被這碗糖水和她的聲音一起暖住了,慢慢張嘴。
一口、兩口。
喝得眼眶都有點熱。
“笙妹子?”
門外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呼喚。
許笙回頭。
宋意微站在門口。
她懷裏抱着一包洗幹淨的手帕,白色的呢子外套幹幹淨淨,眼睛清亮,臉上永遠帶着一點柔軟的笑。
典型的知青白蓮花形象。
“笙妹子,你怎麼在……折青的房裏?”宋意微先看許笙,再看溫折青,瞳孔明顯縮了一下。
溫折青被她一喊,立刻想站起來:
“意微,你別誤會,我——”
“誤會?”許笙彎眼,溫溫柔柔,“我給他送糖水呀。”
宋意微:“……”
送糖水?
這個理由太……太親密了。
糖,是奢侈品,是奢侈到足以讓任何一個知青“心動”的東西。
她之前生病時,江湛也給她帶過糖水——那是她最依賴的一段劇情。
可現在,溫折青……也在喝糖水。
而且是許笙給的。
宋意微的心忽然一沉。
她不是笨蛋。
她一眼就看見——溫折青看許笙的眼神,變了。
跟看她時完全不一樣。
那不是同情、不是友善、不是同鄉情,而是……一種被觸動的茫然心動。
“笙妹子。”宋意微微笑着,走近兩步,“你對折青這麼好,會不會……”
她刻意停頓。
這個停頓,是原書裏的必殺技。
“會不會……讓別人誤會你喜歡他?”
溫折青立刻急了:“意微,我——”
許笙卻輕輕“嘖”了一聲。
“小宋知青,你誤會了。”
許笙聲音懶懶的,柔得像在撒嬌,卻句句精準:
“喜歡他的人……不是我吧?”
“……”
宋意微猛地抬頭。
許笙眨眼,笑得無辜卻鋒利:
“是你呀。”
宋意微臉色瞬間白了。
“不、不,我沒有,我……”
她從沒被人這麼赤裸裸地戳破過。
她小心翼翼維持的那層“溫柔、善良、隱忍的小白花”的殼,被許笙輕輕一句話撥開了。
溫折青怔怔看着她:“意微……你喜歡我?”
“不、不,不是……”宋意微連退三步,臉像被火燒一樣,“我不是那個意思……折青你誤會了,我不是在說我——”
“那你是在說我?”許笙接過話,歪着頭笑,“你覺得我喜歡他?”
她笑得輕鬆,動作卻像小狐狸抬起尾巴,輕輕一掃,就讓白蓮花慌了。
“不,我、我不是這個意思……”宋意微像被逼到了角落,聲線都有點發顫,“笙妹子,我只是、只是怕你被人誤會……”
“誤會什麼?”許笙往前走一步,表情懶懶的,“誤會我對他好?”
“可你對他……”宋意微終於忍不住看向溫折青,眼裏帶着一點急切——那是一種怕“備胎被搶”的急。
許笙看見那一眼,心裏輕輕地“磕”了一記。
——原書裏,你就是靠這樣的小眼神,把溫折青吊得穩穩當當的。
可現在?
溫折青的目光……已經被我拿走了。
她慢慢轉向溫折青,彎眼笑得像朵不怕凍的花。
“折青同志。”
“啊?”溫折青整個人都僵了。
“以後身體不好,就來找我。”許笙柔聲道,“我會給你熬糖水。”
這一句落下的時候,空氣都像被燙了一下。
溫折青眼眶微紅,仿佛被治愈的第一秒——
他只是低下頭,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宋意微幾乎站不穩。
原書裏的備胎男二,現在看這個村姑的眼神,像被救了一樣。
許笙看着宋意微,眼裏帶着柔柔的笑意,走到只能倆人聽清的距離。
“我對折青好,是因爲他值得。”
“而你不高興,是因爲你想要他對你好。”
宋意微怔住。
許笙最後補了一刀:
“可惜啊——”
“小宋知青,你的備胎,現在開始看別人了。”
她說完,抱着空碗,輕輕轉身離開。
風吹開門簾,帶起她的麻花辮,也帶走了宋意微臉上最後一絲血色。
溫折青呆呆地看着門口那抹影子。
他從未覺得——
有人,好看得這麼明亮。
有人,對他好得這麼溫柔。
宋意微眼眶發紅。
許笙,不只是漂亮。她是危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