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湛不知什麼時候走近了幾步,離她們不過五六米。
他沒刻意偷聽,可兩邊都靜了,田野上沒什麼遮掩,他還是聽到了一些。
尤其是那一句——
“我誤會他?還是你想誤會我?”
還有剛才那聲,拖得很長的“哦”。
江湛的眉心不自覺地皺了皺。
“許笙。”他開口喊她。
聲音一出,附近幾個人下意識一哆嗦。
許笙回頭,笑得很規矩:“隊長。”
“你們幹完了就準備收工。”他垂眼掃了一圈,“別光顧着說話。”
“是。”宋意微連忙應了一聲,“湛哥,我這就——”
她話還沒說完,就被許笙一句話截斷了。
“隊長。”
許笙沒看宋意微,而是直直對上江湛的目光,眼睛彎起來,笑容軟裏帶點壞,“你是不是覺得,我還在‘誤會’你?”
這話一出,剛剛還在躲着不敢說話的幾個人,心裏齊齊繃了一下——
好家夥,她這是當着他面接着說?
江湛盯着她:“你什麼意思。”
他的語氣不算重,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認真一點。
許笙偏了偏頭,仿佛在認真思考該怎麼解釋。
“也沒啥意思。”她慢悠悠地開口,“就是今天一天呀——”
“早晨你在院裏說,我‘又欺負意微’。”
“中午你端水讓我洗手,說我‘少惹是非、大家都不容易’。”
“剛才又特意讓我先用熱水。”她眨眨眼,“我這腦子不太好使,一時半會兒確實分不清——”
她把那句提前準備好的台詞收了收,讓它聽起來更像是隨口一問:
“隊長,到底是誰在護着誰呀?”
“是我欺負她,還是你護着我?”
她這幾句話,說得不急不緩,像是拿着一根棍子輕輕撥水,看水面會不會泛起什麼東西來。
理智上,這些話不算越界。
她仍然在“誤會”“護着誰”的框架裏打轉,沒有一句直接指責。
可感性上——
聽的人心裏,很難不泛出一點別的味道來。
江湛愣了兩秒。
這兩秒裏,所有人的呼吸都像是被悄悄拽了一下。
——他確實在護她。
上午那一出,他本可以讓事情鬧大一點,借機警告所有人“不要惹事”,可他沒有。他把話收得很緊,只點了她幾句,就把這件事按下去了。
中午的熱水,本意是借題打個岔,順便讓那幾個流裏流氣的青年閉嘴,也確實讓她手暖了一回。
現在被她盤點出來,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給她的,已經比給別人多了。
他本可以否認,擺出隊長的架子說一句:“我只是就事論事”,把這份“護着”重重壓回泥裏,不讓任何人看見。
可許笙偏偏選在衆目睽睽之下問出來——
“我怎麼看,都像你在護我。”
這一句,把所有曖昧、所有隱秘的偏心,統統攤在了冬天幹冷的空氣裏。
江湛想說點什麼。
“我……”
話出口前,他察覺到自己的遲疑。
遲疑本身,就是一種答案。
他不喜歡這種被動。
“少想這些沒用的。”他終究還是把話咽了回去,換成了一句看似不疼不癢的,“幹好自己的活比什麼都重要。”
說完,他抬腳就要走。
許笙卻收回目光,像是這點小插曲根本不值一提,低下頭拍掉掌心殘餘的泥,心裏默默勾了一筆。
—— 江湛:第一步,冷靜被擾動。
剩下的,就交給時間慢慢發酵。
宋意微站在旁邊,全程看完這出對話,心裏像被人一寸一寸地攥緊。
她看見了——
江湛的那兩秒愣神。
那不是她熟悉的“理智隊長”會有的反應,那是一個男人被問到心裏最深處的東西時,下意識露出來的破綻。
那兩秒裏,他沒有看她。
他眼底的波動,全都給了許笙。
宋意微指尖發冷。
“笙妹子,你別亂說,”她急急開口,想把剛才的話題往回拉,“湛哥只是就事論事,他從來不偏着誰……”
“宋知青。”許笙仿佛這才想起她還在旁邊,轉過頭來,笑得溫柔,“你別緊張。”
“我剛才是跟隊長開個小玩笑。”
她說完,還沖宋意微眨了一下眼睛:“我又不是不知道,他是你們那種人。”
“你們那種人?”宋意微怔住。
“就是啊。”許笙雙手往棉襖袖口一插,縮着脖子打了個冷戰,嘴上卻還在慢慢悠悠說話,“城裏來的、念過書的、有前途的知青呀。”
“我一個村姑,能誤會他們啥?”
她把“你們”和“他們”分得很清楚——她自覺地把自己放在“底層”的位置上,說這話時語氣甚至帶了點“自嘲”。
聽起來,是認清自己身份、不敢僭越的樣子。
可在宋意微耳朵裏,這句“他是你們那種人”,卻像一根細針,悄無聲息扎進心髒上——
她一直最得意的一點,就是她“是讀過書的城裏姑娘”,跟這些農村戶口的女社員不一樣。
現在,許笙一邊承認,一邊用這種語氣說出來,仿佛在提醒她:
你自以爲特別,其實只是他們的一類人。
不是獨一無二的那一個。
宋意微的“白蓮預警”已經拉到了最高。
“不管怎麼說,”她深吸一口氣,強行擠出一個笑,“至少今天的事,是我不好,連累你被誤會。”
“你別往心裏去。”
“不往心裏去。”許笙點點頭,笑得乖。
笑完,她又補了一刀:“畢竟,我以後還有很多機會會被誤會呢。”
“這才哪到哪兒。”
她語氣輕快,仿佛在說一件很好笑的事。
宋意微喉嚨一哽,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
回村的路,是一條被腳步踩硬的土路。
兩邊是已經收完的地,秸稈剩下一截一截,風吹過來有股幹枯的酸味。遠處的山越來越暗,天上的雲像溼了的棉花,壓得很低。
隊伍散得零零碎碎的,有人走在前頭,有人落在後頭,邊走邊聊。
許笙故意拖在最後一點。
她不喜歡擠在一堆人中間,那樣聽不清自己的心聲。
腳底的土有點鬆,她每走一步,鞋底都會陷進去一點,再抬出來的時候,帶起一圈小小的土屑。
她慢慢走着,一邊在心裏把今天所有發生的事按順序過了一遍。
男主。
理智越強的男人,一旦被你撬動一次,就很難再回到完全清醒的狀態。
他會開始回想你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笑、每一次靠近——這些東西會像小鉤子一樣,掛在他的思路上,讓他的判斷不再那麼“純粹”。
“然後,再逼他主動。”
這種男人不會忍受太久被別人牽着鼻子走。
他要麼徹底壓下這份心動,與她保持距離;要麼就會忍不住伸手——把她抓過來,按在懷裏。
而她,就是要把他推到這個岔路口。
“男二嘛……”許笙看了眼遠處。
溫折青走在前面一點,背影清瘦,偶爾咳兩聲,被風一吹,肩膀跟着抖一下。
他沒有加入任何人的聊天,只低着頭,似乎在走他自己那條不太穩的路。
“給一點光,讓他心動,”她在心裏補完後半句,“但要保持距離。”
她不打算當渣女,也不想玩弄誰的真心。
她要的,是在關鍵的時候,有人願意爲她說話、幫她一把,而不是一個跌入情網、最後兩敗俱傷的三角。
至於宋意微——
許笙嘴角勾起一點看不太清的笑。
“白蓮花嘛,最離不開的是濾鏡。”
“男人的濾鏡、群衆的濾鏡、故事的濾鏡。”
“那我就一層一層,把這些濾鏡拆下來。”
許笙低頭,看着自己被泥巴糊了一圈的鞋尖,輕聲笑了一下。
“三個方向一起動,”她在心裏慢慢地、一字一頓地說,“這本書,就會被我重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