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霧氣還沒散盡,地裏已經熱鬧起來。
昨晚下過一陣小雪,薄薄一層還掛在田埂邊的草葉上,風一吹就抖落下來,露出底下凍得發青的泥土。
大喇叭一如既往吊在村口,喊着:“……抓革命、促生產,全公社人民……”聲音斷斷續續,跟着冷風一塊兒飄。
許笙拎着工具,慢悠悠地往地裏走。
她今天穿的是那件被她洗到發亮的碎花棉襖,領子壓得服服帖帖,頭發梳成兩條細長的麻花辮,一路走一路輕輕晃。
“許家丫頭,咋又走最後頭?”前面有人回頭喊了一聲。
“走慢點看風景。”許笙笑,“早起就得給自己謀點福利。”
說完,自己低低哼起來。
不是樣板戲,也不是大嗓門的勞動號子,是個前世流行歌的調子,被她改成隨口的小曲兒,旋律輕飄飄,聽不出歌詞,只聽得出——好聽。
細細軟軟,帶點懶懶的味道。
這種時候,大家最多會在地裏吼兩嗓子“東方紅”提提勁,可她這一哼,仿佛誰往灰撲撲的早晨丟了一點亮色。
走在前頭的兩個年輕小夥子下意識慢了半步,耳朵豎起來聽。
“你說,這許笙,以前咋沒覺得她唱歌這麼好聽?”
“以前一張嘴都是罵人的,你有心思聽歌?”
“也是。”
他們悄聲說笑,眼神卻不約而同往後瞟。
許笙踩在凍硬的土路上,一下一下,踩得極穩。她哼着小曲,眼睛低垂,睫毛打着彎,嘴角若有若無地勾着,看上去完全就是在自顧自享受。
“真是要命……”一個小夥子小聲嘟囔,“這丫頭現在看着,咋有點像……戲裏說的狐狸精?”
旁邊人趕緊捂他嘴:“你小聲點!被人聽見,你看她扒不扒你皮。”
“我誇她好看還不行……”
他話沒說完,前頭突然有人停了步。
“幹啥呢?”一個冷硬的聲音插進來。
江湛回頭,目光掃過去。
那兩個小夥子被他這一眼掃得立刻挺直腰板:“沒、沒幹啥,走路呢。”
“少說話,多看路。”江湛淡淡道,“昨天誰差點踩溝裏,你自己不知道?”
被點名的那個瞬間紅了臉:“……知道。”
江湛沒再看他,轉回去繼續往地裏走。
可他視線從那兩人臉上移開的時候,微微偏了一下。
偏到後面那個人身上。
許笙哼歌的聲音剛好飄到他耳邊。
不大,卻清晰。
她聲音本來就偏軟,再壓低一點,尾音輕輕一勾,聽在耳朵裏,怪癢癢的。
江湛的腳步微不可察地頓了一下,隨後故作鎮定地走得更直了些。
今天的活是拔完一塊地裏的蘿卜,再把剩下的凍土翻一遍,免得來年結塊。
女的拔蘿卜,男的翻地。
“你們幾個去那頭。”記工員對着一群女社員說,“把那壟蘿卜拔了,扔到這邊來。”
許笙被分到中間。
她蹲下去,伸手摳住一顆蘿卜頂端嫩綠的葉子,往上一拔。
“啵”的一聲,蘿卜被拔出來,白胖胖的,從泥裏冒出來一截。
她順手在地上蹭了蹭泥,丟到身旁一堆蘿卜裏。
動作幹淨利落,看得旁邊大嫂忍不住感嘆:“許笙,你這手,真不像幹粗活的。”
“那像幹啥的?”有人接話,“像端茶送水?”
“端茶送水也得看給誰端。”那大嫂笑,“給知青端茶送水就值。”
話一出口,有人用胳膊肘捅她一下:“少說兩句。”
她們不是傻子。
這幾天,所有人都能感覺到——大隊的風向,變了一點點。
以前提起許笙,大家第一反應是“那丫頭辣得很”“誰惹誰倒黴”。
現在呢?
“挺會幹活的。”
“嘴還是不饒人,不過看着順眼多了。”
“長得是真好看。”
這些話在地裏悄悄傳。
許笙聽得見,也懶得解釋。
她拔完一壟蘿卜,換了個方向,往另一側挪。
陽光從雲層後面探出頭,落在她肩上,給她冷硬的棉襖鍍了一圈淺淺的光。她哼歌的聲音小了些,用鼻音代替嘴巴,隱隱約約,像是只小動物在心裏打呼嚕。
“不唱了?”旁邊大嫂笑,“剛才還唱得歡。”
“嘴幹。”許笙抬頭,“誰給我點糖水,我接着唱。”
“想得美。”
幾個人笑成一團,氣氛莫名比以前輕鬆。
不遠處,知青男青年在翻地。
鐵鍬插進凍土,“哐”的一聲,泥塊被撬起來,散開。
有人抬頭,看向蘿卜地方向。
視線一抬,就看見許笙蹲在那裏,一手抓蘿卜,一手抹汗。
她手背一擦,額前碎發貼在發際線,臉被凍風吹得粉粉的,嘴唇雖然沒抹口紅,卻天然帶點色。肩膀細細窄窄,彎着腰的姿勢,腰線也很明顯。
那小夥子一時看呆了。
鐵鍬尖在泥裏多停了一秒。
“看啥呢?”旁邊人笑他,“地裏長花了?”
“也算是……”他下意識回,“你看許笙——”
話剛說到一半,忽然感覺一陣涼颼颼的視線掃過來。
江湛站在不遠處,雙手搭在鐵鍬柄上,眼神冷冷地掠向他。
那眼神不帶怒,卻極具壓迫感。
小夥子像被當場點了名,脖子一縮:“我、我幹活呢。”
江湛移開目光,淡聲道:“少走神。”
“是是是。”
那小夥子心裏一緊,心說:這隊長咋這麼靈?看個姑娘都能被他抓住。
他不敢再偷看蘿卜地那邊,只能老老實實用力翻地。
可不看,腦子裏那張臉反而更清晰——
曲線、線條、笑意,全都像刻在眼底一樣。
上午幹到快收工前,宋意微來了。
她今天沒分到幹重活,在大隊那邊幫忙登記點名,裝填表格。
快要收工前,她提着一個鐵桶,從田埂那頭走過來。
鐵桶裏裝着熱水,混着一點紅糖——是大隊給大家配的“暖身福利”,每人一小口,每天就這麼一回。
“大家歇一會兒,喝點熱乎的。”
她聲音清清軟軟,一路喊過去,順便把桶放在地頭一個平整的地方。
幾個女社員趕緊湊上來,把自己帶的搪瓷缸子拿出來排隊。
“意微同志,辛苦了。”
“哎呀,這天喝口熱水,真舒服。”
宋意微笑着,一勺一勺舀,看誰碗裏少一點還會補一下。
她原本就是幹這種事的好人選——幹淨、細心、臉好看,又有耐心,誰見了都得誇一句“知青姑娘真懂事”。
她舀着舀着,視線在蘿卜地那一圈掃。
許笙還蹲在那裏。
動作並不快,卻極爲耐看。
別人拔蘿卜是埋頭苦幹,她拔蘿卜,像在做某種“柔和版勞作體操”:手指收、拉、丟,每一個動作都是漂亮的弧線。
她一邊幹,一邊跟旁邊人說笑,“狐狸精”這三個字混在笑聲裏,再配上那張臉,怎麼看怎麼順眼。
宋意微心裏那根弦繃得更緊了。
她沒動聲色地收回視線,對剛才遞過來的碗笑了笑:“來,喝點。”
“意微,你也喝點,別光顧着我們。”有人說。
“我等大家都喝完再說。”她笑,“不着急。”
她盡職盡責發完了一圈水,最後手裏還剩半勺。
這半勺,按理說該給誰?
她抬頭,視線在地裏轉了一圈,故意停在——許笙身上。
“笙妹子。”她喊,“你來喝點熱水。”
許笙抬頭,看見她手裏的鐵桶,眼睛一亮:“我還以爲沒我份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裙擺上的泥,走過去。
“當然有你的。”宋意微笑,“你今天幹得這麼賣力。”
周圍有人聽見,笑:“是啊,許笙今兒拔了好多蘿卜。”
“她本來就有勁。”另一個接話,“就是嘴欠點。”
“嘴欠才有意思。”
衆人笑起來,氣氛一時很熱鬧。
宋意微心裏卻另有打算。
她端着那半桶水,刻意站在地上一個略微不平的位置,遞勺子的時候,輕輕鬆了手腕一點力度——
若是許笙接得慢半拍,水就會灑出來,灑到她身上,最好是——灑到她那件好不容易洗幹淨的碎花棉襖上。
那樣一來,人在別人面前顯得狼狽不說,說不定還得被誰嘟囔一句“不會接碗”。
她不是第一次這麼做。
在原書裏,有好幾次類似的“小事故”,讓許笙在大家面前顯得笨手笨腳、急躁粗魯,印象分一降再降。
可這一次,她的對手不一樣了。
鐵勺帶着一點微妙的“偏移角度”遞出去時,許笙已經注意到——
宋意微的手腕,是故意往那邊斜了一點的。
她看着那勺水,唇角輕輕一勾。
“哎呀——”她突然低聲驚了一句。
宋意微心裏一喜,以爲自己成功了。
誰知下一秒,許笙腳下往後退了一小步,身體靈活地一側,伸手一接。
那勺熱水穩穩當當地進了她的缸子裏,連一點水花都沒濺出來。
她接完,還反手扶了宋意微一把:“你站穩點呀。”
“這地不平,小心你自己摔着。”
這話一出,剛剛那點細微的小動作,立馬變成——
宋意微腳下沒站穩,是許笙“善意提醒”。
旁邊兩個人看見這一幕,忍不住笑起來:“哎,你們知青姑娘喝點糖水都戰戰兢兢的。”
“可別摔着。”
“是呀是呀。”
宋意微臉上一熱。
她剛想解釋“是自己不小心”,或許順勢再演一出“笙妹子你別幫我說話,我怕你也被誤會”的老戲碼,結果許笙已經低頭喝了一口水。
糖水不多,卻熱得剛剛好。
她仰頭喝下去,喉嚨輕輕一滾,白皙的脖頸繃出一條好看的線條。
“真甜。”她眯起眼,發出一句感嘆。
那句“真甜”,軟乎乎地飄在冷風裏,聽得人心都跟着暖了點。
“你多喝兩口。”旁邊大嫂笑,“有糖呢。”
“嗯。”許笙又喝了一口,一抬頭,就對上站在不遠處的——江湛。
他不知什麼時候走到這邊來的,手裏還拿着記工的小本子,卻一本正經地盯着這邊看。
許笙沖他舉了舉缸子:“隊長,要不要喝?給你留一點。”
這話一出口,周圍刷地安靜了一瞬。
——這姑娘是有多不怕死,敢逗着隊長說話?
江湛也沒想到她會當衆這麼說。
不過他很快就恢復了淡定,把視線從她臉上移開一點,落在她缸子上:“你自己喝。”
“別總想着讓別人分。”
這句話聽起來像是在批評。
可他腳步卻不自覺往這邊挪了一點。
站得越近,他越清楚地看見——
她唇邊沾着一點糖水,閃了一下,舌尖不經意舔過,像燈下劃過的一點光。
“那我就不客氣啦。”許笙笑,說完一仰頭,把剩下那點糖水喝幹淨。
咽下去的時候,眼睛半眯着,像只喝飽的小狐狸。
宋意微將這一切收入眼底,手指在鐵桶把上捏得發白。
她不是看不見——江湛那一瞬間的走神。
他視線雖然移開了,可停在許笙身上的時間,已經比看她時多了。
那不是“隊長關心每一個社員”的眼。
那是,一個男人在看一個太過鮮豔、又太難忽視的姑娘時,不自覺停頓出來的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