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風像磨快的刀子，一夜之間剝光了城市街道上最後的梧桐葉，只剩嶙峋的枝椏在灰白天空下瑟瑟發抖。通達證券那扇老舊的玻璃門被狂風拍打得微微晃動，發出細碎的、不安的聲響。門上貼着的紅色標語——“年終沖刺，開戶有禮！推薦有獎！最高返現888元！”——被風雨侵蝕得邊緣卷曲，褪色的紅像幹涸的血跡。
陳默照例七點四十分到崗，推門時感受到門框的鬆動。他皺了皺眉，把門在身後關緊。
辦公室裏冷得像個冰窖——暖氣片壞了三天，報修了沒人來。他呵出一口白氣，搓了搓凍僵的手，坐在工位前按下電腦開機鍵。老舊的機器發出拖拉機般的轟鳴，屏幕上Windows XP的啓動畫面緩慢地滾動。
等待系統啓動的間隙，他照例先登錄公司客戶管理系統。這是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查看預約客戶的狀態，規劃當天的跟進計劃。
然後他的動作頓住了。
系統顯示，今天上午有三個預約回訪的客戶，狀態欄全部變成了“已聯系—暫無意向”。
預約時間：今天上午9:00、9:30、10:00。
聯系時間：昨天下午5:30、5:45、6:10。
聯系人員：張經理。
備注欄裏統一寫着：“已代爲初步溝通，客戶風險測評未通過/資金暫未到位/暫無投資計劃。建議擱置。”
陳默的眉頭擰成了一個死結。
這三個客戶他太熟悉了：
1. 老周，57歲，李建國的工友，紡織廠下崗後開小賣部爲生。上周李建國特意帶他來公司見過陳默，兩人聊了一個多小時。老周說“小陳你實在，我信你”，約好今天上午做風險測評，準備把攢的八萬塊棺材本做穩健理財。
2. 趙老師，62歲，退休中學教師，是陳默在“通達·穩健相伴群”裏答疑時主動加他的。趙老師微信裏說：“看了你在群裏講的國債逆回購，比那些推銷股票的強多了。”約好今天電話溝通。
3. 小吳，28歲，客戶D王建軍的遠房侄子，在互聯網公司做程序員，想學習投資但一竅不通。王建軍親自把微信推給陳默：“我這侄子老實，別讓人騙了。”
這三個客戶，是陳默“口碑轉介紹”鏈條上最新的一環，是他堅持“慢服務”“重信任”模式結出的果實。他爲此準備了詳細的溝通方案：給老周做了《小商戶主穩健理財計劃》，給趙老師整理了《退休教師資產配置建議》，給小吳準備了《年輕人定投入門指南》。
可現在，全被標記爲“已聯系”“暫無意向”。
更關鍵的是——聯系時間昨天下午五點半之後。那是陳默下班離開公司的時間。
一股寒意從腳底直沖頭頂，比沒暖氣的辦公室更冷。
陳默“啪”地合上筆記本電腦，金屬撞擊聲在空曠的辦公室裏格外刺耳。他站起身，走向張經理的工位——那裏還空着，張經理通常八點半才到。
但桌面上放着一疊嶄新的客戶資料表，最上面三張，赫然寫着老周、趙老師、小吳的名字。每張表上都用紅筆潦草地標注着：“風險厭惡，難搞”“退休教師，錢少事多”“程序員，小白一個”。
陳默的手指關節捏得發白。
八點二十分，辦公室門被推開，冷風灌進來。張經理裹着厚重的黑色羽絨服走進來，手裏拎着豆漿油條，看見陳默站在自己工位前，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喲，這麼早？來幫我擦桌子？”張經理把早餐放在桌上，脫掉外套。
“張哥，老周、趙老師、小吳這三個客戶，”陳默的聲音出奇地平靜，“是我約好的，今天上午回訪。系統顯示你昨天聯系過了？”
張經理拿起豆漿吸了一口，漫不經心地說：“哦，那三個啊。昨天下午沒事，順手幫你聯系了一下。怎麼，有問題？”
“有問題。”陳默往前走了一步，“這三個客戶是信任我才願意溝通的。你以我的名義聯系他們，說什麼了？”
“以你的名義？”張經理笑了，那笑容裏有種赤裸裸的嘲諷，“陳默，你是不是搞錯了？客戶資源是公司的，不是你個人的。公司系統裏的客戶，任何顧問都有權跟進。我作爲經理，檢查一下你的客戶質量，有問題嗎？”
“那你檢查的結果呢？”陳默盯着他，“‘風險厭惡，難搞’？‘退休教師，錢少事多’？這就是你的評估？”
張經理的臉色沉了下來。他放下豆漿，站起來——他比陳默矮半頭，但此刻的氣勢卻壓人一頭。
“陳默，我忍你很久了。”他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每個字都像冰塊砸在地上，“你那套‘口碑服務’‘客戶分層’，搞了快三個月了吧？結果呢？你手上三十多個客戶，月均交易傭金多少？不到兩千塊！公司給你交社保、給你辦公位、給你電話網絡，是讓你來做慈善的？”
“我的客戶流失率是零。”陳默說，“每一個客戶都還在，都在持續交易。”
“持續交易？你那叫交易嗎？”張經理嗤笑，“李建國，三個月了就做定投，每個月扣五百塊，傭金兩塊五！劉阿姨，五萬塊全放貨幣基金，一毛錢傭金沒有！王建軍倒是交易，但全是低傭金的ETF！你算過沒有，你這些客戶，加起來給公司創造的收益，夠不夠你工位那台電腦的電費？”
陳默的呼吸急促起來。他知道張經理說的是事實，冰冷殘酷的事實。在公司的考核體系裏，他這樣的“服務型顧問”就是效率低下的代名詞。
“可他們在賺錢。”陳默說，“至少，沒虧錢。”
“賺錢？”張經理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客戶賺不賺錢，關你什麼事？我們的工作是賺傭金！你明白嗎？傭金！沒有傭金，公司倒閉，大家一起滾蛋！”
他抓起桌上那三張客戶資料，摔在陳默面前：“看看你這些‘優質客戶’！老周，八萬塊，說要穩健理財——我昨天打電話，直接推了支年化宣稱8%的混合基金，他猶豫，我說‘陳默推薦的，錯不了’。知道結果嗎？他答應今天來開戶！”
陳默的腦子“嗡”的一聲。
“你……用我的名義？”
“不然呢？”張經理冷笑，“你那套‘風險提示’‘資產配置’，能把客戶嚇跑！我是在幫你，懂嗎？開了戶，入了金，有交易，你才有提成，公司才有傭金！雙贏！”
“那是欺詐！”陳默的聲音終於失控，“老周要的是保本！你推混合基金，萬一虧了……”
“萬一萬一，哪有那麼多萬一！”張經理拍桌子，“市場好了他就賺，賺了感謝你；市場不好虧了，那是市場問題，關你什麼事？這行的規矩你不懂嗎？”
陳默站在原地，渾身發冷。不是溫度低，是從心底涌上來的寒意。他看着張經理那張因爲激動而泛紅的臉，忽然覺得陌生極了——這還是那個曾經拍着他的肩說“守心不容易，但我希望你是能守住的那個”的張經理嗎？
還是說，那個張經理從來就不存在，只是他的一廂情願？
“另外兩個客戶，”張經理喘了口氣，繼續說，“趙老師，我推了支養老目標基金；小吳，我發了幾個‘高成長科技股’的代碼。他們今天都會來開戶。陳默，這幾個客戶算你的業績，提成你照拿。但以後，你的客戶我來篩選，該推什麼產品我來定。你只管服務，別添亂。”
陳默笑了，那笑聲幹澀得像砂紙摩擦：“張哥，你這是要我做你的傀儡？”
“我是要你活下去！”張經理低吼，“公司年底考核，我這個組業績墊底！再不開大單，別說你，連我都得滾蛋！你以爲我喜歡這樣？我房貸一個月八千，孩子上私立學校一年十萬，我老婆全職在家！我他媽比你更需要錢！”
辦公室裏死一般的寂靜。窗外的風聲呼嘯而過，像某種不祥的預兆。
陳默慢慢彎下腰，撿起地上那三張客戶資料。紙的邊緣有些皺，紅筆的標注刺眼得像傷口。
“這三個客戶，”他一字一句地說，“我會親自重新聯系。如果他們願意，我會解釋清楚。如果不願意，我尊重他們的選擇。但用我的名義欺詐客戶——這種事，有一次，就不會有第二次。”
張經理盯着他，眼神裏最後一絲溫度也消失了。
“行，陳默，你有種。”他緩緩坐下，重新拿起那杯已經涼透的豆漿，“那咱們就按規矩來。從今天起，公司所有新客戶資源，由我統一分配。你的‘口碑轉介紹’，也必須報備，我審核通過才能跟進。至於你那套‘分層服務’——公司不認可，你愛搞私下搞，別占用工作時間。”
他頓了頓，補充道：“還有，下個月開始，公司實行末位淘汰。連續兩個月傭金墊底的，自動離職。你好自爲之。”
陳默沒再說話。
他拿着那三張客戶資料，轉身回到自己的工位。手在抖，但他握緊了拳頭，強迫自己鎮定。
打開微信，他找到李建國的對話框。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幾秒，然後打字：
“李叔，早。想跟您確認一下：昨天下午有沒有人用我的名義聯系老周，推薦一支年化8%的基金？”
發送。
等待的時間格外漫長。陳默盯着屏幕，感覺每一秒都在被拉長、扭曲。
三分鍾後，回復來了：
“有啊！老周昨晚還打電話問我，說‘小陳推薦的那個基金靠譜嗎，年化8%呢’。我說小陳不是那種人，讓他再問問你。咋回事？”
陳默閉上眼，胸口像被重錘砸中。
他深吸一口氣，回復：
“李叔，那人不是我。我從不推薦年化8%的產品給風險厭惡的客戶。這是嚴重違規。我現在聯系老周解釋。”
“我操！”李建國罕見地爆了粗口，“我就知道！老周那人實誠，差點就信了！你趕緊打電話！”
陳默立刻撥通老周的電話。
響鈴五聲，接通了。
“喂？”老周的聲音帶着警惕。
“周叔，我是陳默，通達證券的顧問，李建國介紹的那個。”陳默語速很快，但清晰，“首先跟您道歉，昨天下午有人用我的名義聯系您，推薦了一支基金。那個人不是我，我也絕不會向您推薦任何高風險產品。”
電話那頭沉默了。
“周叔？”陳默的心懸在半空。
“小陳啊……”老周終於開口，聲音疲憊，“我昨晚上一宿沒睡。八萬塊，是我和老伴攢了十年的棺材本。那人說年化8%，我心動啊……但又怕。我給建國打電話，建國說你不像幹這種事的人。我心裏打鼓……”
“周叔，對不起。”陳默喉嚨發緊，“這是我的失職，沒保護好客戶信息。我向您保證，從現在起，只有我這個號碼、這個微信聯系您，才是真的我。其他人，一概不要信。”
又是一陣沉默。然後老周說：“那你現在說，我那八萬塊，該咋辦？”
陳默打開電腦，調出昨晚準備好的《小商戶主穩健理財計劃》PDF。
“周叔，我給您三個方案，您自己選。”他說，“第一，八萬全買國債逆回購，絕對安全，年化2%-3%；第二，六萬買貨幣基金，兩萬試試純債基金，預期年化3%-4%，風險極低；第三，如果您想稍微多點收益，可以五萬買貨幣基金，三萬做定投，投低波動指數基金，長期年化可能在5%-8%，但中間會有波動，可能虧。”
他一口氣說完，補充道：“我個人的建議是方案二。安全第一，有點收益就行。您看呢？”
電話那頭傳來老周長長的嘆息，然後是如釋重負的笑聲：“小陳啊，這就對了……這才是你。昨晚上那人，說話急吼吼的，不像你。”
“您願意相信我？”陳默問。
“信。”老周說，“就沖你敢打這個電話，敢說實話，我信你。你幫我弄吧，就按方案二。”
“好，我幫您操作。”陳默頓了頓，“另外，周叔，這件事是我們公司內部管理問題，我再次向您道歉。如果您願意，開戶後我可以申請給您免一年手續費，作爲補償。”
“那倒不用。”老周笑了，“你實在，比啥都強。”
掛了電話，陳默的手心全是冷汗。他迅速在系統裏提交老周的開戶申請，在備注欄明確標注：“客戶風險厭惡型，只接受低風險產品。禁止推薦股票、混合基金、權益類產品。”
然後他如法炮制，聯系了趙老師和小吳。
趙老師接到電話後很生氣：“昨天那人說你‘升級了服務方案’，給我推薦什麼養老基金！我差點就信了！小陳，你們公司怎麼回事？”
陳默只能一遍遍道歉，解釋，重新做風險測評。最終趙老師選擇開戶，但要求“只做國債逆回購和貨幣基金”。
小吳的反應最激烈：“默哥，那人發我的幾個股票代碼，我查了，最近跌了20%多！我要是買了，不是接盤嗎？你們這行太黑了！”
陳默花了半小時解釋行業亂象，教他如何辨別真假信息，最後小吳說：“默哥，我信你。但你得答應我，以後只你聯系我，別人我都不理。”
“我答應。”
三個客戶，全部重新開戶成功。但過程充滿裂痕，信任需要時間修補。
處理完這一切，已經是上午十一點。陳默癱在椅子上，感覺全身力氣都被抽空了。
他打開公司內部溝通群，發了一條消息：
“@所有人 特別提醒：客戶老周（電話138）、趙老師（139）、小吳（158****）已由我完成開戶服務。該三位客戶均爲風險厭惡型，已明確要求只接受低風險產品。請勿再以任何形式推薦股票、混合基金等高波動產品。如有疑問，請直接聯系我。陳默”
發完，他盯着屏幕。
五秒後，張經理在群裏回復：“收到。但請注意，客戶資產配置需符合公司整體營銷方向。”
又過了三秒，張經理私信他：“陳默，你很好。咱們走着瞧。”
陳默關掉對話框。
他知道，裂痕已經撕開，再也無法假裝完好。從今天起，他在通達證券的日子，將如履薄冰。
但他不後悔。
他打開那個牛皮紙封面的“口碑檔案”，在新的一頁寫下：
日期：12月7日
事件：客戶資源被強行截胡，以我的名義進行欺詐性營銷
應對：
1. 第一時間聯系客戶澄清，坦誠道歉
2. 重新建立信任，堅持風險匹配原則
3. 公開聲明客戶風險偏好，設立防火牆
損失：
· 與直接上級關系徹底破裂
· 被限制客戶資源獲取權限
· 面臨末位淘汰壓力
收獲：
· 三位客戶最終選擇信任，開戶成功
· 驗證了“坦誠”在危機中的價值
· 明確了職業底線：絕不欺詐，絕不沉默
感悟：有些裂痕，是必要的。它讓你看清誰在裸泳，也讓你知道自己站在哪裏。
他合上冊子，走到窗邊。
窗外，寒風依舊，枯枝亂顫。但不知何時，雲層裂開一道縫隙，一縷蒼白的陽光斜斜照下來，在地面上投出斑駁的光影。
陳默想起大學時讀過的一句話：“正直不是不會跌倒，而是跌倒後知道該以什麼姿勢爬起來。”
他現在知道了。
他的姿勢是：挺直脊梁，睜開眼，看清每一道裂痕，然後——繼續往前走。
路還長。
而這場關於“服務”與“業績”、“信任”與“欺詐”、“守心”與“生存”的戰爭，才剛剛拉開帷幕。
他轉身，泡了杯熱茶。茶葉在杯中緩緩舒展，像某種緩慢而堅定的蘇醒。
他知道，從今天起，他不再只是那個小心翼翼的實習生陳默。
他是客戶點名要的人。
是敢在系統裏公開標注“禁止推薦高風險產品”的人。
是在裂痕中，依然選擇站在信任這一邊的人。
茶水微燙，他小口喝着，感覺那股暖流從喉嚨一直延伸到胃裏，再擴散到四肢百骸。
窗外，那縷陽光慢慢擴大，終於照亮了整個桌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