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進器微弱的尾流光芒,如同深海中的一顆流星,迅速被無邊的黑暗吞沒。舷窗外,只剩下永恒涌動的海水和偶爾曳過的、散發冷光的奇異生物。前哨控制室內,重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老式終端機散熱風扇苟延殘喘般的嗡鳴,以及我們兩人壓抑的呼吸聲。
老吳靠在鏽蝕的控制台邊緣,受傷的手臂因爲之前的攀爬和緊張而隱隱作痛,臉色在儀表盤殘餘的微光下顯得更加灰敗。我則緊緊盯着懸浮在終端屏幕旁的白色凝結核,它散發出的柔和光芒是這幽閉空間裏唯一穩定的光源,映照着屏幕上那些 PT-7 留下的、帶着歲月塵埃的數據。
“他們……能行嗎?”老吳聲音嘶啞,目光投向阿哲和小雅離去的方向,那裏只有厚重的海水和黑暗。
“必須行。”我強迫自己將擔憂壓下,轉身面對終端,“我們這邊也不能閒着。找找看,這老古董還有什麼能榨出來的東西。”
PT-7 的日志提到了“能源即將耗盡”,但並未說明前哨是否還有其他備用系統或隱藏功能。我嚐試操作那台老式終端,界面粗糙,反應遲鈍,很多目錄都需要權限密碼。PT-7 沒有留下密碼,或許他/她認爲後來的探針自然有辦法。
“試試‘通用應急協議’?”老吳提醒道,他在“探針”號上見過類似的老系統操作。
我在登陸界面嚐試輸入幾個“探針”早期可能使用的默認密碼或指令,如“Probe_Access”、“Theta_Omnicron”、“守望者協議”……都顯示錯誤。
就在我幾乎放棄時,目光落在終端旁一個不起眼的、布滿灰塵的金屬銘牌上,上面刻着前哨的正式編號和建造日期,末尾有一行小字:“初始校準頻率:14.31818 MHz”。
14.31818 MHz!這個頻率!與“靜止核心”記錄的核心晶振頻率,以及母親算法中提到的基準頻率完全一致!這不是巧合,這是早期“探針”設施可能共用的某種時基或識別標準!
我立刻在密碼輸入框,嚐試輸入這個頻率數字的某種變形或編碼。直接輸入數字無效。我試着用字母代替數字(例如用單詞“fourteen”等),或用十六進制表示……多次嚐試後,當我輸入“0xDAF330”(14.31818 MHz 在某個特定時鍾系統下的近似十六進制轉換值,這是我作爲嵌入式工程師的直覺猜測)時——
終端屏幕猛地一暗,隨即重新亮起,顯示出一個全新的、更加復雜的深藍色字符界面,頂部有標題:“‘信天翁’前哨 - 維護者模式”。
“進去了!”我低呼一聲。
維護者模式下,權限更高。我們很快找到了 PT-7 日志中未提及的模塊:
一個獨立的、依靠地熱溫差發電維持最低運行的環境監測陣列,數據流極其微弱但持續不斷,覆蓋範圍僅限前哨周邊數十海裏。
一個加密的、與“探針”組織早期主幹網絡(早已中斷)斷連的本地數據緩存庫,裏面存儲着更多 PT-7 的個人研究筆記和未完成的觀測報告。
一個處於深度休眠狀態的低頻水聲通訊陣列,理論上可以向極遠距離發送編碼信息,但能耗巨大,且需要特定接收協議。
環境監測數據很寶貴,能提供更精確的本地相位參數。數據緩存庫則需要時間破解。而水聲通訊陣列……是我們向外發送信號、或者嚐試接收外界信息的可能途徑。
“試試通訊陣列,”老吳說,“看看能不能……聯系上誰。哪怕只是確認還有沒有其他‘信天翁’這樣的前哨在監聽。”
我調出水聲陣列的控制界面。狀態顯示爲“休眠 - 能源不足(當前地熱發電僅夠維持基礎監測)”。如果想啓動一次哪怕最低功率的主動掃描或脈沖發送,都需要額外能量注入,或者……啓用前哨最後儲備的應急高能電池組。
根據維護日志,前哨地下深處埋設了一組封閉的、理論上可以維持上百年的高能電池,用於極端情況。但啓動它需要物理操作——去下層動力艙,手動激活一個安全閘。
“我下去。”老吳起身,他清楚我需要對數據和凝結核進行分析,體力活更適合他。
“你的手……”
“廢不了。”他抓起一把在工具櫃找到的、沉重的合金扳手,“指路。”
根據終端上的前哨結構圖,我們找到了通往地下動力艙的豎井。豎井內沒有燈光,只有潮溼的水汽和濃重的金屬鏽味。老吳打着頭燈(前哨找到的,電量不足),沿着滑膩的梯子慢慢下去。我留在控制室,通過終端監控他的生命體征(前哨內部有簡單的傳感器)和可能的異常。
動力艙比想象中更深,也更狹窄。老吳的頭燈光芒在布滿管道和閥門的狹窄空間裏晃動。他找到了那個標注着“應急能源核心 - 手動激活閥”的裝置——一個需要巨大扭矩才能旋轉的紅色轉輪,被一層防腐蝕的透明硬膠覆蓋着,上面凝結着白色的鹽霜。
“找到了,但鏽得厲害。”老吳的聲音通過內部通訊傳來,帶着回聲和喘息。
“用扳手卡住,試試能不能撬動一點,再轉。”我盯着屏幕上代表他體力消耗和心率上升的曲線。
下面傳來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和老吳用力的悶哼。一次,兩次……“嘎吱……咔!”一聲脆響,轉輪似乎鬆動了些。“動了!我繼續!”
就在老吳全力轉動閥門時,我面前的終端屏幕上,環境監測陣列的某個讀數突然出現了劇烈的、短暫的尖峰!
不是地震或洋流。讀數標籤顯示爲“水聲背景噪音 - 異常諧波”。頻率特征……與“清理協議”的殘留信號有部分相似,但又混雜了更多雜亂無章的、仿佛生物發聲器官摩擦的噪音。
緊接着,前哨整體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低沉的震動,像是有什麼巨大的東西,從很遠的海底或海面上方,掠過。
“老吳!有情況!快上來!”我對着通訊器急喊。
“馬上……快好了……”下面傳來老吳咬牙的聲音,以及閥門旋轉到底的“咔嚓”鎖止聲。
嗡——
控制室內燈光驟然變得明亮了一些,各種儀表盤的指示燈也活躍起來。應急能源啓動了!水聲通訊陣列的狀態立刻變爲“待機 - 能源充足(有限)”。
但與此同時,環境監測陣列的異常讀數開始持續出現,並且……正在緩慢地、但明確無誤地,向我們所在的前哨方向移動!
“老吳!快!”
老吳的身影很快出現在豎井出口,他氣喘籲籲地爬上來,臉上蹭着油污。“啓動了!那震動是……”
“有東西過來了,從海裏。”我快速調出水聲陣列的被動監聽模式,將接收頻率調整到異常諧波所在的波段。
一陣混雜着詭異噪音的聲波被轉換出來,通過控制室老舊的揚聲器播放:
“……滋啦……(類似巨型金屬結構摩擦)……咕嚕……(深海生物的低頻嗚咽)……滋……檢測……到……微弱的……有序能量……波動……(冰冷的電子合成音片段)……坐標……鎖定……清理……優先……”
是“清理者”!而且是適應了海洋環境,或者與某種海洋大型生物(或殘骸)結合了的變種?它偵測到了應急能源啓動時泄露的微弱信號!
“它發現我們了!”老吳臉色劇變。
“通訊陣列!立刻發送信息!隨便發什麼!把我們的坐標、‘寂靜冰原’的坐標、母親算法的關鍵摘要,用‘探針’早期協議加密,發出去!能發多遠發多遠!然後立刻關閉所有非必要能源,轉入最低功耗靜默!”我語速飛快。
必須在被徹底鎖定前,把信息丟出去,哪怕只是投入虛無的希望之海。
我快速將凝結核中關於“寂靜冰原”錨點的最新推算坐標、環境特征、以及母親關於“歸零”的警告,編譯成一段簡短的、帶有“探針”標識和最高優先級標記的數據包。老吳則在水聲陣列控制台,將發射功率調到允許的最大值(會極大縮短電池壽命),目標方向設定爲全向廣播(最浪費,但覆蓋最廣)。
“數據包就緒!”
“發射陣列充能完畢!”
“發射!”
嗡————!
一聲低沉到幾乎感覺不到、但通過海水傳導讓整個前哨都微微共振的強力脈沖,從我們腳下的海底發射出去,攜帶着那渺小的數據包,射向黑暗無邊的海洋深處。
幾乎在發射完成的下一秒,我們立刻切斷了通訊陣列和大部分非關鍵系統的能源,只保留最低限度的生命維持和環境監測(改爲被動模式)。控制室重新陷入昏暗,只有凝結核和少數幾個應急指示燈提供微光。
前哨仿佛瞬間“死去”。
我們屏住呼吸,緊緊盯着被動監聽界面和監測陣列。
那異常諧波信號停頓了幾秒,似乎被剛才的強力發射脈沖幹擾了。然後,它再次開始移動,速度……加快了!方向直指我們!
它沒有被誤導!它在追蹤發射源!
“準備撤離!”老吳抓起扳手和能找到的有限補給,“從水下推進器艙室,走我們來的那條路,回海島洞穴!那裏地形復雜,也許能甩掉!”
我們沒有時間猶豫。迅速收集了終端硬盤(物理拆下)、一些還有電的舊電池、工具、以及最重要的凝結核,沖向通往下層推進器艙室的通道。
剛到下層艙室門口,一股強大的、令人心悸的水壓波動就從前哨外殼傳來,伴隨着沉悶的撞擊聲!艙壁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海水從一些密封較差的接口處滲入,形成細小的噴射水流。
那東西……在撞擊前哨!或者用它巨大的軀體在擠壓!
“快!”我們涉過已經漫到小腿的冰冷海水,沖向那個我們進來時的水下密封艙連接口。
身後的撞擊聲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沉重。金屬扭曲斷裂的聲音令人牙酸。海水涌入的速度在加快。
我們終於爬進了那個圓柱形的密封艙,反手用力旋緊內側的艙門手動鎖。透過小小的觀察窗,能看到下層艙室正在迅速被渾濁的海水和從破口涌入的、裹挾着破碎部件的渦流填滿。
沒有時間啓動那個單人推進器了(而且它也帶不走兩人)。我們只能依靠這條連接海島洞穴的甬道。
甬道內也有滲水,但還算完好。我們手腳並用,在越來越傾斜的甬道裏向上攀爬。身後,來自前哨方向的震動和悶響不斷傳來,仿佛那個鋼鐵造物正在被無形的巨手揉捏、拆解。
終於,前方出現了自然岩壁和那個我們爬出來的縫隙出口!我們奮力擠出去,回到海島洞穴那相對幹燥(但已震動不已)的地面。顧不上喘息,我們拼命向洞穴深處、通往“回廊”豎井的方向跑去。
就在我們即將跑進豎井下方時——
“轟隆!!!”
一聲遠比之前任何響動都要巨大的、沉悶如雷鳴的爆炸聲,從我們身後的岩壁方向傳來!整個洞穴劇烈搖晃,岩石碎塊和塵土簌簌落下!緊接着,是海嘯般洶涌灌入的海水!冰冷、狂暴,瞬間就淹沒了我們的小腿,並以驚人的速度上漲!
前哨……被徹底摧毀了!爆炸引發了連鎖反應,可能炸塌了連接海島的部分岩層!
“抓住梯子!往上爬!”老吳吼道,海水已經淹到腰部,強大的吸力試圖將我們拖回正瘋狂涌入的漩渦。
我們死死抓住那鏽蝕的鐵梯,拼命向上攀爬。海水在腳下咆哮上漲,很快淹沒了最下面的幾級階梯。我們不敢回頭,用盡全身力氣向上、向上!
冰冷的海水追着我們的腳踝、小腿……終於,在海水即將淹沒豎井中段時,我們爬到了頂端,狼狽地翻進那個通往“回廊”蒼白岔路的狹窄岩縫。
下方,海水灌入的聲音如同巨獸的吞咽,持續了很久才漸漸平復,變成深沉的、永不止息的涌動聲。那個 PT-7 的“信天翁”前哨,連同可能的秘密和未及查閱的更多數據,永遠沉入了黑暗的深淵。
但我們活下來了。而且,把關鍵信息發送了出去。
我們癱在岩縫裏,渾身溼透,凍得瑟瑟發抖,驚魂未定。老吳的傷口包扎被海水浸透,需要重新處理。我們攜帶的補給大多丟失在逃亡中,只剩貼身存放的少量物品和凝結核。
外面是危機四伏的“回廊”,身後是已被海水封死的退路。阿哲和小雅生死未卜,音訊全無。
希望,似乎比海底前哨的燈光熄滅得更加徹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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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冷。無邊的、深入骨髓的冰冷。
阿哲蜷縮在溼透的救生衣裏(如果能稱爲救生衣的話——那是從一艘半沉廢船的殘骸裏找到的、散發着腐臭的舊式填充背心),牙齒不受控制地打顫。小雅緊緊挨着他,兩人靠彼此微弱的體溫艱難取暖。土豆被裹在阿哲懷裏,瑟瑟發抖,偶爾發出虛弱的嗚咽。
他們身下,是一塊由破碎木板、塑料桶和捆扎繩勉強扎成的、不足三平米的簡易筏子,在鉛灰色、波濤起伏的海面上,如同狂風中的一片落葉,隨時可能被下一個浪頭打翻或吞沒。
推進器的能源在離開前哨不到二十海裏就耗盡了。他們被迫浮上水面,然後絕望地發現,目力所及,只有無邊無際的、陰沉的大海和低垂的雲層。沒有陸地,沒有船只,連海鳥都看不到幾只。
他們漂流了多久?一天?兩天?時間感在寒冷、飢餓、幹渴和持續的恐懼中徹底模糊。僅有的幾塊壓縮餅幹早已吃完,水也只剩最後幾口,還被海水濺溼了大半,帶着鹹澀。
“我們會死在這裏嗎,阿哲?”小雅的聲音微弱,帶着絕望的平靜。
“不會。”阿哲咬緊牙關,盡管他自己也看不到希望,“林橋哥和吳叔會找到辦法的。我們……我們也要找到辦法。”他低頭看了看懷裏蔫蔫的土豆,“土豆,你說對不對?”
土豆舔了舔他的手指,動作無力。
就在意識因爲寒冷和虛弱開始逐漸模糊時,小雅突然用力眨了眨眼睛,指向灰蒙蒙的海平線:“阿哲……看!那邊……是不是……顏色不一樣?”
阿哲勉強抬起頭,眯起眼睛望去。在鉛灰色海天相接處,確實有一片區域的天空,呈現出一種更淺的、近乎魚肚白的顏色,而且,那片海水似乎也泛着不一樣的、冰冷的灰藍色光澤。
不是陸地。但……是冰?
“是冰原!”阿哲精神猛地一振,想起了凝結核推算的坐標,“‘寂靜冰原’!我們……我們漂到附近了?”
方向似乎沒錯。但他們沒有動力,筏子只能隨波逐流。
希望重新燃起,但隨即被更深的寒意覆蓋——就算靠近冰原,沒有保暖裝備、沒有食物、沒有抵御嚴寒的庇護所,他們和踏上死地無異。
筏子隨着海流,緩慢地向着那片顏色異常的區域漂去。氣溫明顯開始下降,呵出的氣息變成白霧。海面上開始出現細小的浮冰,磕碰着脆弱的筏子邊緣。
“必須……想辦法靠上一塊大點的浮冰……或者找到上岸的地方……”阿哲觀察着四周。浮冰越來越多,大小不一,有些大如房屋。但筏子沒有操控能力。
就在他們緊張地躲避着一塊迎面漂來的、邊緣鋒利的浮冰時,小雅突然指着斜前方一塊特別巨大的、平坦的浮冰:“阿哲!看那冰上!是不是……有東西?”
阿哲凝神望去。那塊灰白色的浮冰表面,靠近中心的位置,似乎有一個黑點。不像是自然形成的裂縫或污漬,形狀更規則。
“像……像是建築物?或者……殘骸?”小雅的聲音因爲激動而顫抖。
距離太遠,看不真切。但這是他們漂流以來看到的第一個人造物跡象!
“想辦法過去!”阿哲觀察海流,試圖用一塊撿到的破木板當槳,笨拙地劃水,調整筏子那微不足道的方向。小雅也用手幫忙。
海流似乎也在把他們往那個方向推。近了,更近了。
那黑點逐漸清晰。確實是一個低矮的、方正的結構,大部分被冰雪覆蓋,但露出部分可以看出是金屬材質,表面漆皮斑駁。它靜靜地矗立在浮冰中央,像一座被遺忘的鋼鐵墓碑。
“是……前哨?還是避難所?”阿哲心中升起一絲希望,但更多的是警惕。在這樣極端的環境裏,任何人類造物都可能意味着危險,也可能意味着……機遇。
筏子終於靠上了這塊巨大的浮冰邊緣。冰面溼滑,陡峭。他們費力地將筏子拖上一小段,用繩子(也是廢船上找的)勉強固定在一塊凸起的冰棱上。土豆跳上冰面,爪子打滑,但它迅速適應,警惕地嗅着空氣。
冰面寒冷刺骨,即便隔着溼透的鞋襪,也能瞬間感覺到腳趾的麻木。風更大了,卷起冰晶,打在臉上生疼。
他們互相攙扶着,艱難地向冰原中心的那個金屬建築走去。離得近了,能看清那是一個約兩層樓高、類似小型科考站或通訊站的方形建築,窗戶被冰雪封死,入口是一扇厚重的、帶有氣壓艙設計的金屬門,門上沒有任何標識,只有一個簡單的機械門栓,覆着厚厚的冰霜。
建築本身看起來完好,但毫無生氣,與周圍的死寂融爲一體。
“有人嗎?”阿哲鼓起勇氣,用力拍打金屬門。聲音沉悶,被呼嘯的風聲吞沒。沒有任何回應。
他試着去扳動那個門栓。凍住了。用找到的破木板邊緣費力地鑿、撬。小雅也幫忙。土豆在一旁焦急地轉圈。
“咔啦……”冰屑紛飛,門栓終於鬆動了一些。阿哲用盡力氣,將它扳開。
門,向內開了一道縫隙。
一股比外面更加冰冷、凝滯、帶着陳舊灰塵和淡淡機油味的空氣涌出。
門內一片漆黑。
阿哲打開那個電量即將耗盡的頭燈(也是廢船上的遺物),光束刺破黑暗。
裏面是一個狹窄的門廳,地上散落着一些凍結的雜物。正對面是另一扇門,門上有個小小的觀察窗,結着冰花。
他們推開門,進入主艙室。
眼前是一個標準的小型工作站布局:控制台、通訊設備(天線已經折斷)、幾張簡易床鋪、儲物櫃、一個小小的生活區。一切都覆蓋着一層均勻的、厚厚的白霜,仿佛時間在這裏被瞬間凍結。
控制台的屏幕上覆蓋着冰晶。椅子翻倒。桌面上,一個金屬杯子裏還有半杯凍結成固態的、顏色可疑的液體。牆上的日歷停留在某個遙遠的日期。
這裏似乎被匆忙遺棄,但並非因爲戰鬥或災難,更像是……人員接到了緊急命令,迅速撤離,連個人物品都沒來得及完全收拾。
“看這裏!”小雅指着控制台旁邊的一塊白板,上面用已經凍結的記號筆寫着幾行潦草的字,有些字跡被冰霜模糊,但還能辨認:
“緊急撤離令(來源:總部?信號斷續)。‘清理協議’活動指數異常飆升,正向極地擴散。本站已暴露。全員攜帶核心數據,按預案C-7撤離。前往備用匯合點‘冰下長廊’入口(坐標見加密日志)。勿留痕跡。願後來者……避開風暴。”
落款是一個模糊的籤名和代號:【IceWatch-4】。
IceWatch(冰面守望者)?又一個不同的“探針”下屬小組或獨立觀測站?這裏也曾是“探針”的據點!而且,他們提到了“冰下長廊”入口!聽起來像是一個隱藏的、或許更安全的設施!
“加密日志……在哪裏?”阿哲立刻在控制台和儲物櫃翻找。小雅檢查床鋪和文件櫃。
最終,在一個帶有物理鎖(已被破壞)的金屬文件櫃最下層,阿哲找到了一個老式的、帶有防磁外殼的硬盤盒,上面貼着手寫標籤:“IceWatch-4 - 最終觀測數據及撤離坐標(AES-256加密)”。
需要密碼。他們不是 IceWatch 成員,毫無頭緒。
“也許……工作站的主機裏有線索?”小雅嚐試按下控制台主機的電源鍵。毫無反應。電源早已切斷,電池可能也已凍壞耗盡。
希望再次遭遇瓶頸。他們找到了一個可能的避難所,也發現了重要線索,卻無法讀取。
就在這時,一直在門口警戒的土豆,突然沖着門外冰原的方向,發出一連串緊張的低吼,背毛炸起。
阿哲和小雅立刻沖到觀察窗前,用手擦掉冰花向外望去。
只見灰白色的冰原遠處,鉛灰色的天空下,幾個黑點正以極快的速度,低空向着這個工作站飛來!
不是鳥類。形狀更加規則,閃爍着暗啞的金屬光澤。
是無人機?還是……“清理協議”的空中單位?
它們顯然是沖着這個暴露的工作站來的!
“躲起來!”阿哲低吼,拉着小雅迅速縮回室內,環顧四周。工作站空間狹小,幾乎沒有真正安全的藏身處。
他們看到了生活區角落,一個看起來像是應急儲物櫃的厚重金屬箱,裏面似乎是空的,空間勉強能塞進兩人一狗。
沒有時間猶豫!他們掀開蓋子(很沉),不顧裏面刺骨的冰冷和灰塵,抱着土豆擠了進去,然後費力地從裏面將蓋子拉上,只留下一條微小的縫隙透氣。
幾乎在蓋子合攏的下一秒——
“嗤!嗤!嗤!”
幾聲輕微的能量武器發射聲響起,伴隨着工作站金屬外殼被擊穿的悶響和冰層碎裂的聲音。
那些“清理者”無人機在開火!它們在摧毀這個站點!
緊接着,是更加密集的射擊聲、金屬扭曲聲、設備爆炸的悶響。整個工作站都在震動,冰霜簌簌落下。
阿哲和小雅緊緊捂住土豆的嘴,在黑暗、冰冷、充斥着死亡氣息的狹小空間裏,屏住呼吸,心髒狂跳。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的破壞聲終於停止。然後是短暫的寂靜,只剩下寒風呼嘯。
接着,是沉重的、金屬落地的腳步聲,走進了工作站內部。不止一個。
透過儲物櫃細微的縫隙,阿哲看到幾雙覆蓋着暗色裝甲、關節處有伺服機構轉動的機械腿,在布滿冰霜和碎片的地面上走動。它們似乎在掃描、檢查。冰冷的電子合成音斷斷續續:
【目標結構:IceWatch 前哨站……確認已廢棄……發現近期生命活動痕跡(微弱)……掃描中……】
【痕跡指向:外部冰原……疑似存活單元逃離方向:東南……】
【執行指令:擴大搜索範圍,清除所有生命信號……】
腳步聲和掃描的光束在室內移動,越來越靠近儲物櫃……
阿哲和小雅死死閉上眼睛,連呼吸都幾乎停止。土豆也在極度恐懼中僵住。
掃描光束掠過了儲物櫃表面,停頓了極其短暫的一瞬。
【儲物櫃:金屬材質,內部空腔……檢測到微弱熱輻射殘留(可能爲環境熱源幹擾)……評估:無生命信號。】
光束移開了。
腳步聲開始向工作站外移動。
【擴大搜索網格……出發。】
沉重的腳步聲遠去,最終消失在風聲中。
又等了仿佛一個世紀那麼久,外面徹底恢復了只有風嚎的寂靜。
阿哲和小雅才敢極其緩慢、輕微地推開一條縫隙,確認安全後,顫抖着爬出儲物櫃。
工作站內部一片狼藉,控制台被徹底摧毀,設備冒着黑煙,牆壁上滿是焦痕和彈孔。寒風從破口灌入,卷起冰晶。
他們差點就被發現、被清除。
“它們……往東南方向追去了。”小雅臉色慘白,“那是我們來的反方向……它們判斷錯了。”
僥幸。純粹的僥幸。
但這裏不能再待了。無人機會擴大搜索,隨時可能折返。
“帶上硬盤,還有……看看有沒有還能用的保暖物品。”阿哲快速說道,在翻倒的儲物櫃裏找到兩件還算完好的、厚重的防寒服(雖然沾滿冰霜),以及幾個凍得硬邦邦的能量棒。
他們換上半凍的防寒服(勉強保暖),將加密硬盤貼身藏好,帶上所有能找到的有限補給。
“冰下長廊……”阿哲看着白板上的字,“我們必須找到那個入口。那裏可能是唯一的生路。”
可坐標在加密硬盤裏。他們需要密碼,或者……一個能讀取並破解它的設備。
“先離開這裏,找個更隱蔽的地方躲起來,再想辦法。”小雅看着窗外越發陰沉、仿佛醞釀着暴風雪的天空。
他們帶着土豆,悄然離開這個剛剛經歷毀滅的冰原前哨,再次踏入無邊無際的、致命的寒冷與白色之中。
身後,工作站廢墟在風雪中漸漸模糊,如同一個被抹去的句點。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深海之下,幽暗的回廊岩縫之中,我和老吳也正面對着各自的絕境與渺茫希望。
信息已經發出,坐標已經指明。但通往“寂靜冰原”的道路,依然布滿荊棘、陷阱,以及無處不在的、沉默的收割者。
我們都在掙扎,都在黑暗中,向着那一點微弱的、冰原之上的可能光芒,艱難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