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冷,不再是敵人。
它變成了一種背景,一種緩慢流淌在經脈和骨骼間的、帶着清冽刺痛感的溪流。這刺痛並不狂暴,反而帶着一種奇異的“修復”意味,如同細密的冰針,一點點縫合着神魂與肉體上那些瀕臨潰散的裂痕。
林晚的意識,就在這冰冷與“修復”的交替中,一點點從深沉的、無夢的黑暗裏浮起。
最先恢復的,是聽覺。
並非清晰的聲音,而是渾濁的、仿佛隔着一層厚重水膜的背景音:遠處沉悶如雷的獸吼,枝葉在風中摩擦的沙沙聲,近處……一種極其微弱的、仿佛冰晶相互碰撞、又仿佛最細小的溪流在冰面下流淌的“叮咚”聲。
然後是觸覺。
身下是潮溼、堅硬、帶着粗糙顆粒感的東西(腐爛的落葉和泥土?),硌得生疼。皮膚暴露在空氣中,能感覺到一種粘稠的、帶着腐爛甜腥氣息的溼冷,但更清晰的,是身邊源源不斷傳來的、清冽純粹的寒意。這寒意不刺骨,反而像一層冰冷的薄紗,覆蓋着她,帶來一種奇異的“安定”感。
接着,是嗅覺。
濃烈的腐敗植物氣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氣,以及……一絲極其淡雅、幾乎被前者掩蓋的、如同雪後鬆林般的清冷芬芳。這芬芳的來源,似乎就在身側。
最後,是視覺的努力。
眼皮重若千鈞,每一次試圖掀開,都帶來眼眶的酸脹和視神經的刺痛。試了幾次,眼前只有一片模糊的、晃動着的、介於灰白與暗綠之間的光斑。
她放棄了強行睜眼,將僅恢復的一點微弱感知,全部集中到體內。
丹田空空如也,氣旋早已消散,感覺不到絲毫靈力的存在。經脈幹涸萎縮,多處地方傳來斷裂般的隱痛,那是之前強行引動淨源之力和承受時空反噬留下的創傷。但奇怪的是,在這些創傷的邊緣,以及丹田氣海的核心位置,盤踞着一股陌生的、精純的、冰藍色的能量。
這能量並非她修煉出的靈力,更接近於某種天地生成的“寒氣”本源,性質極其純粹、凝練、且……“溫順”。它安靜地蟄伏着,沒有主動運轉,也沒有侵蝕她的經脈,反而像是填補了靈力枯竭後留下的“空洞”,勉強維持着身體最基本的、不至於立刻崩壞的機能。
更奇異的是,她的神魂。之前那幾乎要碎裂、消散的劇痛和虛弱感減輕了許多,雖然依舊感到沉重的疲憊和不時傳來的針刺感,但至少“自我”的意識,已經重新凝聚、穩固下來。眉心深處,似乎還殘留着一絲極其微弱的、清涼的、如同契約印記般的感應,與身側那散發清冷芬芳的源頭,隱隱呼應。
是那株冰晶植物?
她模糊地猜測着。雖然無法“看”到,但她幾乎可以肯定,身邊那持續提供着精純寒氣、維系她一線生機的,就是之前感應到的那株奇異植物。
它是什麼?爲什麼要“救”她?或者說,這算不算“救”?
無數疑問涌上心頭,但虛弱的意識無法支持長時間的思考。僅僅維持着這一點點內外感知,就已經讓她感到精疲力盡。
身側那冰晶植物散發出的清冷芬芳,似乎隨着她意識的蘇醒,稍微濃鬱了一絲。那“叮咚”的微響也清晰了些許,仿佛在回應她的“存在”。
遠處,那沉悶的獸吼似乎更近了些,大地傳來更加明顯的震動感。
危機並未解除,只是暫時被這株植物散發的氣息所阻隔。一旦有更強大的存在被吸引,或者這株植物本身的力量耗盡……
林晚心中警鈴微鳴。不能就這樣躺着等死。必須盡快恢復行動能力,至少,要離開這個明顯是妖獸活動區域的地方。
她嚐試着,極其緩慢地,調動那蟄伏在丹田和經脈中的冰藍寒氣。
念頭剛起,就感到一陣滯澀和刺痛。這寒氣畢竟不是她自身修煉出的靈力,操控起來異常困難,且稍有不慎,就可能引發反噬,凍傷本就脆弱的經脈。
她不敢冒進,只能以最溫和、最耐心的方式,如同哄勸一頭陌生的野獸,用意念輕輕觸碰、引導着其中一絲最微小的寒氣,沿着一條相對完好的細小經脈,極其緩慢地遊走。
過程緩慢得令人心焦。每前進一寸,都伴隨着經脈的脹痛和寒氣不受控的絲絲逸散。短短一個周天,花了不知多久,才勉強完成。帶來的效果也微乎其微,只是讓那條經脈稍微“潤滑”了一點,恢復了一絲極其微弱的活力,以及……指尖傳來一絲幾乎無法察覺的、冰涼的觸感——她能感覺到指尖下的落葉紋理了。
但這微弱到幾乎可以忽略的進展,卻讓林晚精神一振。
有效!
雖然慢,雖然難,但這意味着她並非完全束手無策。這陌生的寒氣,可以被她緩慢地、有限地引導和利用。
她壓下心中的急切,繼續這枯燥而痛苦的“修煉”。將意識沉入體內,一遍又一遍,以最大的耐心和專注,引導着那一絲絲冰藍寒氣,在殘破的經脈網絡中艱難穿行,修復着最細微的損傷,溫養着幹涸的丹田。
身側的冰晶植物,似乎也察覺到了她體內能量的微弱流動。它頂端那米粒大小的瑩白光點,閃爍的節奏悄然發生了變化,開始與她引導寒氣的頻率隱隱同步。輸出的寒氣變得更加精純、更加“溫和”,也更易於被她那笨拙的意念所引導、吸收。
時間,在這無聲的、一人一植的奇異互動中,悄然流逝。
林晚完全失去了時間的概念。她只知道,自己引導寒氣運轉的次數越來越多,每次能引導的量也略微增加,經脈的刺痛感在緩慢減輕,對寒氣的操控也漸漸有了一絲微弱的“手感”。
不知“修煉”了多久,她感到指尖傳來一絲細微的、不屬於寒氣流動的“力量感”。
她心中一動,將所有意念集中到右手食指。
艱難地、顫抖着,那根冰冷僵硬的食指,極其緩慢地,彎曲了一下。
幅度小到幾乎看不見,但對她而言,卻無異於枯木逢春!
能動!雖然只是最輕微的動作,但這意味着她的身體機能,在寒氣滋養和緩慢修復下,開始恢復了!
狂喜如同微弱的電流,竄過她疲憊的神經。她不敢放鬆,繼續引導寒氣,重點“沖刷”雙臂和胸腹區域的經脈。
又不知過了多久,她感覺積聚了足夠的力量(或許只是心理上的),再次嚐試。
這一次,目標是沉重的眼皮。
凝聚起剛剛恢復的一絲微弱氣力,配合着引導到眼眶附近的冰涼氣息,她開始與那沉重的負擔角力。
酸脹,刺痛,視野一片模糊的晃動。
終於……
一線微弱的光,刺入了她的瞳孔。
光線昏暗,帶着一種灰綠色的調子,顯然是被茂密樹冠過濾後的天光。
視野起初是一片晃動的、重疊的光影,慢慢才聚焦、清晰起來。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上方交織的、厚厚如綠色穹頂般的巨大葉片和垂落的藤蔓,縫隙間露出巴掌大小的、鉛灰色的天空。空氣潮溼悶熱,帶着濃重的腐殖質氣味。
她極其緩慢地、轉動僵硬的脖頸,看向身側。
然後,她看到了它。
一株約莫四寸高、通體晶瑩剔透、仿佛最上等的冰種翡翠雕琢而成的植物,靜靜生長在她手邊的落葉堆上。三片細長的、邊緣帶着冰凌鋸齒的瑩白葉片,微微向內卷曲,透着一種疲憊而堅韌的美感。頂端,那米粒大小的光點已經不再是一個點,而是微微綻放,形成了一朵極其微小、卻精致無比的、半透明的六瓣冰花,花蕊處,一點更加凝實的冰藍幽光緩緩流轉。
正是這朵冰花,持續散發出那清冷純淨的芬芳和維系她生命的精純寒氣。
此刻,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視,那朵冰花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花瓣上的瑩白光澤也隨之明滅了一瞬,像是在打招呼,又像是在確認她的狀態。
林晚心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復雜情緒。感激?疑惑?共生者的默契?她不知道。她只知道,是這株不知名的奇異靈植,在她最絕望瀕死的時刻,用自己冰寒的生命本源,爲她提供了活下去的可能。
她嚐試着,對那冰花,微微彎了彎唯一能勉強活動的食指。
冰花又顫動了一下,散發出的寒氣似乎更加柔和了。
一種無聲的交流,在這蠻荒的角落建立。
然而,這份短暫的寧靜,很快被打破。
“吼——!!”
一聲遠比之前更加清晰、更加暴戾、仿佛就在不遠處的獸吼,猛然炸響!震得林晚耳膜嗡嗡作響,頭頂的樹葉簌簌落下!
緊接着,是沉重而迅疾的腳步聲,正快速朝着這個方向逼近!地面傳來的震動清晰可辨!
來了!
林晚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是這株冰晶植物散發的特殊氣息,終於引來了這片區域真正的“主人”?
她掙扎着想坐起來,但身體大部分依舊不聽使喚,只有右手臂和脖頸能勉強活動。
那株冰晶植物似乎也察覺到了巨大的威脅,頂端的冰花光芒急促閃爍了幾下,散發出的寒氣驟然增強,形成了一個淡薄得幾乎看不見的、籠罩住林晚和她自身的冰藍色光暈護罩。
但這護罩看起來脆弱不堪。
沉重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已經能聽到粗重腥臭的喘息和利爪刮擦樹幹的聲音。一個龐大而猙獰的陰影,投在了林晚前方的地面上。
林晚的心沉到了谷底。完了。以她現在這動一下都費勁的狀態,面對能在這片險地稱王稱霸的妖獸,根本沒有絲毫生還的可能。這株救了她命的冰晶植物,恐怕也要被毀。
就在那陰影即將完全籠罩住她,腥風撲面而來的瞬間——
異變再生!
那株冰晶植物頂端的六瓣冰花,猛地光芒大盛!不再是柔和清冷,而是爆發出一種決絕的、刺目的冰藍光輝!
光芒中,冰花本體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凋零、枯萎!三片瑩白的葉片也同時失去了所有光澤,變得灰敗、幹枯!
所有的生命精華,所有的冰寒本源,在這一刻,被它毫無保留地、徹底地燃燒、釋放出來!
那層薄薄的光暈護罩,瞬間凝實、加厚了數倍,化作一道堅固的冰藍色屏障,將林晚牢牢護在中心!同時,一道凝練到極致、只有發絲粗細、卻散發着凍結靈魂般寒意的冰藍光線,從即將徹底消散的冰花殘骸中激射而出,如同最鋒利的冰錐,直刺向那已然露出猙獰頭顱和猩紅巨眼的龐大黑影!
“嘶——!!”
一聲混合着痛楚、驚怒和難以置信的尖銳嘶鳴,從黑影口中發出!顯然,這凝聚了冰晶植物全部生命本源的一擊,超出了它的預料,也給它造成了不小的傷害和震懾!
黑影猛地向後躍開數丈,撞斷了幾棵小樹,發出轟然巨響。冰藍色屏障也在這一擊之後,光芒迅速黯淡、變得透明,顯然支撐不了多久。
但就是這爭取到的、短短一兩個呼吸的間隙!
林晚的體內,那因爲冰晶植物最終爆發而被動涌入的、前所未有的龐大精純寒氣,如同決堤的洪水,瞬間沖垮了她小心翼翼維持的平衡!
劇痛!冰冷刺骨卻又灼熱沸騰的劇痛,瞬間席卷了她全身!經脈被撐得幾乎爆裂,丹田如同被塞進了萬載玄冰,靈魂都仿佛要被凍結!
“呃啊——!”
她發出一聲短促的、壓抑到極致的痛呼,身體不受控制地劇烈痙攣起來!
然而,在這極致的痛苦和瀕臨崩潰的邊緣,那股龐大寒氣與她那殘存的、源自淨源之種的微弱力量,以及眉心那早已隱沒的契約印記殘留,產生了最後的、劇烈的共鳴!
“咔嚓……”
仿佛有什麼枷鎖被強行沖開。
不是修爲的突破,而是某種身體本能的、求生欲催發下的、對這股外來寒氣最原始、最粗暴的……“掠奪”與“融合”!
林晚的意識在劇痛中再次變得模糊,只剩下一個瘋狂的念頭:不能死!吸收了它!活下去!
她的身體,如同一個無底的黑洞,開始瘋狂地、不顧一切地吞噬、煉化着涌入的冰寒本源!
皮膚表面凝結出厚厚的冰霜,頭發、眉毛瞬間掛滿白霜,身下的落葉層被徹底凍硬。她的氣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如果此刻有人能看見的話)變得冰寒、強盛,又極其不穩定,如同即將噴發的冰火山!
屏障外,那被擊退的龐大黑影,顯然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更加濃鬱的、混合了“異類”氣息的恐怖寒氣所震懾,一時間竟躊躇不前,只是發出一聲聲充滿暴怒和忌憚的低吼。
屏障,終於徹底碎裂,化爲點點冰藍熒光,消散在空氣中。
而林晚,蜷縮在冰霜覆蓋的落葉堆上,身體被一層厚厚的、不穩定的冰藍色能量繭包裹,氣息起伏劇烈,時而微弱如遊絲,時而冰冷狂暴如風暴中心。
她身側,那株曾晶瑩剔透的冰晶植物,已經徹底化爲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隨着林中微弱的氣流,緩緩飄散,再無痕跡。
仿佛它所有的存在意義,就是爲了在這一刻,燃盡自己,爲這個異世的靈魂,點燃一縷冰冷而微弱的、通往生路的……殘焰。
林晚,在無知無覺中,被動地、凶險地,踏上了以冰魄爲薪、重鑄己身的絕路。
生死,依舊懸於一線。
而那被驚退的妖獸,以及這片蠻荒山林中其他可能被異常能量吸引而來的獵食者,正在暗處,投來更加貪婪而危險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