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花宴當日，寅時剛過，天色尚黑，偏院已燈火通明。
柳姨娘親自爲林晚梳頭，手卻抖得厲害，幾次未能將一支素銀簪子插穩。春桃捧着今日要穿的簇新衫裙，呼吸都放得極輕，仿佛捧着易碎的琉璃。連窗外那兩個監視多日的婆子，今日也早早肅立在院門兩側，沉默得異樣。
緊張如一層無形的膜，包裹着整個小院。
林晚卻異常平靜。她端坐鏡前，看着銅鏡中那張被精心妝點、逐漸褪去稚氣與怯懦的臉。月白色暗紋雲錦上襦，配着煙霞色百褶長裙，裙擺用銀線繡着疏落的折枝梅——正是符合她庶女身份又不失清雅的打扮。發髻是柳姨娘反復演練過的垂雲髻，只簪那支素銀嵌米珠的梅花簪並兩朵淺緋絨花，耳邊一對小小的珍珠墜子。
“姨娘，不必緊張。”林晚握住柳姨娘冰涼的手，聲音平穩，“今日只需謹記周嬤嬤所教，少說，多看，不出錯便是。”
柳姨娘紅着眼點頭，千言萬語堵在喉嚨，只化作一句：“萬事小心。”
卯時正，周嬤嬤親自來到偏院引接。她今日也換了身更體面的藏青色比甲，發髻一絲不苟，看到林晚的裝扮，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
【周嬤嬤：審視值70，專注值90，一絲極淡的憂慮值15。】
她在憂慮什麼？林晚心中記下，面上依舊溫順。
一行人沉默地行至二門。女眷們從二門乘青帷小轎。林晚到時，正遇上嫡母王氏與林華、林蓉準備登轎。
王氏一身絳紅織金牡丹紋褙子，頭戴赤金點翠大簪，氣勢雍容。林華則是嬌豔的芙蓉色，環佩叮當，美得奪目。林蓉稍遜，但也是精心打扮。三人看到林晚，目光各異。
【王氏：威儀值85，審視值80，隱藏的不悅值60。】
【林華：炫耀值90，嫉恨值78，隱隱的興奮與期待值65。】
【林蓉：好奇值40，些許漠視值70。】
“既來了，便跟上。記住，今日一言一行，皆關乎侯府顏面。”王氏淡淡掃了林晚一眼，語氣不容置疑。
“是，母親。”林晚垂首應道，在周嬤嬤示意下，上了最後一頂小轎。
轎簾落下，隔絕了外界。轎身輕晃，向着鎮北王府駛去。轎內狹小，林晚卻能清晰聽見自己平穩的心跳。她閉上眼，將周嬤嬤教導的流程、賓客名冊上的關鍵信息、可能的陷阱、以及朝陽、阿石探聽來的零碎消息，在腦海中飛快過了一遍，形成數條清晰的行動路徑和應急預案。
數據視野是她的底牌，但今日，更多的要靠觀察、分析和隨機應變。
鎮北王府位於皇城東側，規制恢宏。小轎並未走正門，而是從側門進入，穿過幾條甬道，停在一處垂花門前。已有王府的婆子丫鬟等候在此，引着永昌侯府女眷前往今日宴集之所——攬梅軒。
時值初冬，並非梅花盛季，但攬梅軒周遭植有數株罕見的早梅“玉蝶”，已然含苞，星星點點的白綴在深褐枝頭，別有一番清峭意趣。軒內軒外已布置妥當，暖閣地龍燒得暖融，與室外清寒形成對比，席案擺設精美，丫鬟仆役穿梭有序，悄無聲息。
已有不少賓客抵達，多是女眷，衣香鬢影，低語淺笑。王氏一出現，立刻有相熟的夫人上前寒暄。林華如魚得水，很快融入幾位貴女的小圈子。林蓉也乖巧地跟在母親身後。唯獨林晚，安靜地落在最後，由周嬤嬤引着，在安排給永昌侯府的位置稍偏處落座。
她並未急於張望，而是垂眸，調整呼吸，適應着新環境。數據視野悄然開啓，以她爲中心，緩慢掃過視野內能觀察到的人物。
大部分是陌生的面孔，情緒值多是【客套】【好奇】【觀望】。她重點留意了幾位名冊上標注過的、與王氏或林華關系微妙的家眷，其情緒中果然夾雜着【審視】【比較】。她也“看到”了引路的王府仆役，數據大多顯示【訓練有素】，唯有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嬤嬤，在目光掃過永昌侯府席位時，【探究值】微微一閃。
她在探究什麼？永昌侯府？還是……我？
約莫一盞茶後，賓客漸齊。忽然，軒外傳來一陣輕微的騷動與整理衣物的窸窣聲。原本淺談的衆人都安靜下來，目光投向入口。
幾位身着王府服飾、氣度不凡的嬤嬤簇擁着一位盛裝女子緩步而入。那女子約莫三十許人，面容端莊秀麗，眉宇間帶着久居上位的從容與一絲不易察覺的疏淡，身着親王側妃規制的水藍色宮裝，發髻上的鸞鳥銜珠步搖隨着步伐輕輕搖曳。
“是蘇側妃。”身旁有貴女低聲驚嘆。
鎮北王謝玦未曾立正妃，府中事務暫由這位出身不低、頗得敬重的蘇側妃主持。今日賞花宴，便是由她出面招待女眷。
蘇側妃含笑與幾位品級高的夫人見了禮，說了一番“王府簡陋，蒙各位賞光”的客套話，目光溫和地掃過全場。當她的視線掠過永昌侯府席位，尤其在林晚身上略作停頓時，林晚感覺到周嬤嬤的背脊幾不可察地繃緊了一瞬。
【蘇側妃：儀態值95，親和表象值85，眼底深處審視值75，目標鎖定：永昌侯府三小姐林晚。】
果然，是沖着她來的。林晚心中凜然，面上卻依舊保持着得體的恭謹與一絲恰到好處的、被貴人注視的緊張。
寒暄過後，便是賞梅、品茶、聽曲的流程。林晚始終跟在周嬤嬤身側半步之後，沉默寡言，只在必要時才簡短應答，禮儀動作經過半月苦訓，已然流暢自然，雖不出挑，卻也挑不出錯處。她將自己隱在人群中，如同一個合格的背景。
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
衆人移至軒外廊下賞梅時，林華不知何時擠到了林晚身邊，親熱地挽起她的胳膊，聲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讓附近幾位貴女聽見：“三妹妹今日這身衣裳倒別致，這梅花繡得精巧，只是顏色素淡了些，妹妹年紀小，該穿得鮮亮些才好。” 她語氣親昵，手指卻狀似無意地劃過林晚袖口一處極其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線頭。
【林華：惡意值85，算計值90，期待好戲值80。】
幾乎是同時，林晚感到腳下微微一絆，似乎踩到了什麼滑膩的東西——是一小塊不知何時滾落、又被薄雪半掩的果核。她身體頓時失衡，向前踉蹌！
若在平時，這一下或許只是略顯狼狽。但此刻她正被林華“親熱”地挽着，旁邊就是一位正低頭嗅梅的御史夫人！若撞上去，打翻夫人手中暖爐或碰落簪環，便是“沖撞貴客”“舉止毛躁”的大過！
電光石火間，林晚的數據視野捕捉到身側林華嘴角那一絲得逞的弧度，以及腳下那果核的精確位置和滑溜程度。她腦中瞬間計算出數個應對方案的後果。
沒有時間猶豫。就在身體傾斜角度達到臨界點的刹那，林晚被林華挽着的那只手臂，極其細微地、仿佛因驚慌而反向用力一勾，同時腳下順着那果核的滑膩方向，做了一個看似狼狽、實則巧妙的側滑步，整個人的重心詭異地擰轉了半圈。
“哎呀！” 林華沒料到林晚會反向借力，驚呼一聲，被帶得也向前一撲，爲了穩住自己，下意識鬆開了挽着林晚的手。
而林晚則借着這一擰一轉之力，側身堪堪避開了御史夫人，腳步凌亂地向旁邊空處踉蹌了兩步，最終單手扶住了廊下冰冷的朱漆柱子，穩住了身形。雖然發髻微亂，氣息急促，顯得有些驚慌，但到底沒有撞到任何人，也沒有真正摔倒。
整個過程不過兩三息。
周圍瞬間安靜了一下，目光齊刷刷落在她們身上。
御史夫人詫異地回頭。林華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勉強站穩，狠狠瞪了林晚一眼。
林晚則迅速調整呼吸，鬆開柱子，向着御史夫人和聞聲看來的蘇側妃方向，屈膝一禮，聲音帶着驚魂未定的微顫和滿滿的歉意：“驚擾夫人、側妃娘娘，是晚兒不慎腳下打滑，失儀了。” 她低垂着頭，肩膀微微瑟縮，將一個受驚庶女的模樣扮演得淋漓盡致，絕口不提林華的“挽扶”和腳下的“果核”。
周嬤嬤已快步上前，擋在林晚身側，同樣躬身請罪。
蘇側妃的目光在林晚、林華以及地上那不起眼的果核上緩緩掠過，眼底閃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神色。
【蘇側妃：審視值升至80，對林華的【不悅值】悄然浮現（30），對林晚的【探究值】增至78。】
“冬日地滑，諸位小姐行走都需仔細些。”蘇側妃開口，聲音依舊溫和，卻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力度，“來人，將此處清掃幹淨。林三小姐受驚了，不妨先去暖閣歇息片刻，飲盞熱茶壓壓驚。”
這便是輕輕揭過了，甚至帶着一絲回護之意。
林華臉色更難看了。王氏在不遠處看着，眉頭微蹙，卻也不好說什麼。
“謝側妃娘娘體恤。”林晚再次行禮，在周嬤嬤的陪同下，默默退向暖閣。
轉身的刹那，她用餘光瞥見廊柱另一側的陰影裏，一個穿着王府仆役服飾、身影有些佝僂的人，正拿着掃帚，默默清掃着附近的落葉。
他低頭專注，仿佛對剛才的鬧劇毫無所覺。
但林晚的數據視野，卻清晰地捕捉到，在他抬眼看她背影的瞬間，那熟悉的數值再次跳動：
【瘸腿馬夫/趙管事：善意值99。狀態：【觀察中】，【評估：臨場應對合格】。
他果然在。而且，目睹了全過程。
林晚的心，緩緩沉入一片冰冷的清明。
第一支暗箭，已險險避過。
但這賞花宴，才剛剛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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