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唯一的顏色。
通道深不見底，傾斜向下，仿佛通往大地的髒腑。石壁粗糙溼冷，不斷滲出的、帶着濃重土腥與淡淡鐵鏽味的水滴，在寂靜中發出單調而清晰的“嗒、嗒”聲，敲打着耳膜，也敲打着緊繃的神經。
夜寒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癱坐在一片相對幹燥的凸起岩石上。每一次呼吸都牽扯着胸腹間火辣辣的疼痛，那是髒腑被葉挽秋神念威壓沖擊後留下的暗傷。左肩的傷口雖然不再流血，但皮肉翻卷處隱隱傳來麻痹感，不知是毒性殘留，還是失血過多導致的神經末梢壞死。
更嚴重的是靈魂層面的虛弱與刺痛。強行引動墟鑰，共鳴石殿殘韻，對抗遠超自身境界的神念碾壓，幾乎透支了他本就因輪回印記解封而不穩的神魂本源。此刻，識海如同被風暴犁過的曠野，布滿細密的裂痕，每一次思考都帶來針扎般的痛楚。
他顫抖着手，從懷中掏出那個低級儲物袋。袋口用簡陋的禁制封着，但對於此刻精神枯竭的他來說，破解起來也異常艱難。花了近一炷香時間，額頭冷汗涔涔，才終於“啵”的一聲輕響，禁制破開。
袋內空間狹小，僅有一只見方。東西不多：七塊下品靈石，三瓶最普通的療傷、回氣丹藥（品相低劣），一柄巴掌大小、鏽跡斑斑的青銅小劍（靈力波動微弱，似是損壞的低階法器），還有幾件沾染了血腥氣的換洗衣物和雜物。
夜寒看也不看，直接將兩塊下品靈石握在掌心，又倒出一顆回氣丹和一顆療傷丹，囫圇吞下。
丹藥入腹，化作兩股微弱的暖流，一股散入四肢百骸，稍稍滋潤幹涸的經脈，另一股則涌向胸腹傷處，帶來些許清涼。效果甚微，但聊勝於無。
他不敢全力吸收靈石中的靈氣，此刻經脈脆弱，貿然引入過多靈氣恐會加重傷勢。只是引導着絲絲縷縷最溫和的靈氣，配合《歸墟引》中最基礎的“潤脈”法門，極其緩慢地修復着體內的創傷。
同時，他的大部分心神，都沉入了識海深處。
那裏，“輪回之源”的印記依舊靜靜懸浮，散發着恒定而冰冷的微光，只是光澤略顯黯淡。印記周圍，是無數破碎記憶形成的、如同星雲般緩緩旋轉的混沌區域，此刻也平靜了許多，但那些裂痕依舊觸目驚心。
而在印記不遠處，那枚得自歸墟殿殘念的“墟晶”所化的“源頭”，正散發着微弱卻異常堅韌的幽光。幽光如同呼吸般明滅，每一次明滅，都有一絲極其稀薄、卻無比精純的“墟”之意蘊散發出來，悄然滋養着周圍殘破的識海，竟讓那些細微的裂痕，有了一絲絲極其緩慢的彌合跡象！
更讓夜寒心神微震的是，這墟晶源頭散發的氣息，與胸口墨玉玦（墟鑰）之間，存在着一種穩固而玄妙的聯系，兩者仿佛同出一源，互相呼應。正是這種聯系，之前才能引動石殿殘韻，暫時逼退了葉挽秋的神念。
他嚐試着，將一絲微弱的精神力探向墟晶源頭。
這一次，沒有龐大的信息洪流沖擊。墟晶如同一個溫順的湖泊，只是將關於《歸墟引》築基篇和《斬墟劍意》種子的傳承，更加清晰、深刻地展現在他“眼前”。
尤其是《歸墟引》，之前只是囫圇吞下，此刻靜心感悟，才發現其奧妙無窮。
尋常修真功法，無論是玄元宗的《玄元功》，還是凌雲宗的《凌雲訣》，皆是引天地靈氣入體，淬煉己身，以求突破肉身桎梏，觸及天地法則。
而《歸墟引》則截然不同。它視天地靈氣爲“清”、“輕”、“浮”之氣，雖能滋養肉身神魂，卻失之於“虛浮”，難以築就真正不朽之基。它所追求的，是引“墟氣”入體。
“墟”，在傳承的模糊描述中，並非單純的毀滅與死寂。它是萬物歸寂之所，亦是萬物誕生之始；是法則湮滅之地，亦是法則孕育之溫床。其氣沉、凝、重、古，介於“有”與“無”、“存在”與“虛無”之間，蘊含着最古老、最本源的“質”與“理”。
以墟氣築基，猶如以混沌爲胚，以星核爲骨，一旦築成，道基之穩固、潛力之深厚，將遠超尋常靈氣築基，甚至對日後感悟更高層次的力量，也有着難以估量的好處。
當然，其難度與凶險，也呈幾何倍數增長。墟氣暴烈混亂，侵蝕性極強，稍有不慎，便是肉身崩解、神魂俱滅的下場。必須有“墟鑰”或類似寶物護持、引導、轉化，方能初步嚐試。且墟氣稀薄難尋，唯有在類似這片禁地、或者某些古老遺跡、混沌虛空邊緣，才可能找到。
夜寒此刻身處之地，嚴格來說，並非墟氣充沛之所，只是歸墟殿殘跡與外界瘴氣混雜，衍生出了一些極其稀薄、駁雜的類墟氣息。他之前煉化的那一絲，連最低等的“墟氣”都算不上，只能算沾染了一絲墟之氣息的駁雜能量。但即便如此，也已讓他真氣品質有了顯著提升，可見真正墟氣的非凡。
“看來，短時間內，想依靠《歸墟引》快速提升修爲是不現實的。必須找到真正的墟氣源頭，或者……退而求其次，在擁有足夠實力前，以《歸墟引》的理念，結合靈氣修煉，打熬根基。”夜寒心中明了。
他又將注意力投向那枚“斬墟劍意”種子。
種子依舊在沉睡，散發着微弱卻純粹至極的“斬”意。與墟晶源頭、墟鑰之間，也有着若有若無的聯系。夜寒能感覺到，這枚種子的成長，不僅需要自身劍道修爲和意志的溫養，似乎……也對“墟氣”有所需求？它本就是爲“斬墟”而生的劍意。
“路漫漫其修遠兮……”夜寒心中默念。歸墟殿的傳承固然強大，卻也爲他打開了一扇通往更危險、更浩瀚世界的大門，同時，也背負上了可能存在的、來自“萬化宗”、“寂滅海”的仇敵視線。
但這些，對現在的他來說，都還太遠。
當務之急，是活下去，離開這片禁地，並擁有在玄元宗、乃至可能來自凌雲宗的後續壓力下自保的力量。
調息了約莫兩個時辰，在丹藥和靈石微末的輔助下，夜寒勉強壓下了髒腑的劇痛，靈魂的刺痛也稍有緩解，但距離恢復戰力，還差得遠。
他掙扎着站起身，扶着溼滑的石壁，繼續向通道深處走去。
必須找到一個更安全、更隱蔽的角落，至少能讓他安穩調養幾日。
通道蜿蜒曲折，時而狹窄僅容一人側身通過，時而豁然開朗，出現一些空曠的、布滿鍾乳石的地下洞窟。空氣越來越潮溼陰冷，那股腐朽的氣息中，開始夾雜着一絲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腥甜味，像是某種妖獸的巢穴，又像是地底某種礦脈散發出的異味。
夜寒的心提了起來，感知提升到極限，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走了約莫一裏多地，前方通道一側，出現了一個天然的、向內凹陷的岩穴。岩穴不大，僅有一丈見方，入口被幾塊崩塌的巨石半掩着，內部相對幹燥，沒有明顯的水跡和異味。
就是這裏了。
夜寒費力地挪開一塊較小的石頭，側身鑽了進去。又從裏面將石頭盡量挪回原位，只留下一條狹窄的縫隙通風。
岩穴內一片漆黑，只有縫隙透入的、通道深處不知名礦物發出的極其微弱的磷光。他摸索着坐下，背靠岩壁，長長籲了口氣。
暫時安全了。
但他不敢有絲毫放鬆。王執事派來的殺手雖然解決了，但葉挽秋絕不會善罷甘休。那神秘第三方勢力也目的不明。這片禁地本身，也充滿未知的危險。
他必須盡快恢復，然後找到出路。
接下來的三天，夜寒如同冬眠的野獸，龜縮在這狹小黑暗的岩穴之中。
每日除了必要的進食（僅靠之前剩下的硬餅和一點點清水），便是全力療傷和修煉。
《歸墟引》築基篇中，關於療傷、固本、養神的法門，遠比玄元宗的粗淺法門精妙。他引導着墟鑰轉化出的那一絲清涼氣息，配合殘存的丹藥藥力，緩慢卻堅定地修復着肉身的損傷。髒腑的隱痛逐漸減輕，左肩傷口的麻痹感也終於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新生肉芽生長帶來的細微麻癢。
對墟晶源頭和墟鑰聯系的感悟，也在加深。他發現，墟鑰不僅僅能轉化稀薄的類墟氣息，似乎還能在一定程度上，調和、淨化他吸納的普通靈氣，使其更加貼合《歸墟引》的理念，雖然效率遠不如直接煉化墟氣，但也比單純修煉玄元宗功法強上不少。
丹田內的氣旋，在傷勢恢復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又壯大凝實了幾分，雖然距離煉氣三層還有不小距離，但真氣的“質”，卻在穩步提升，那一點灰蒙蒙的墟氣本源，也似乎凝實了微不可察的一絲。
《凝神觀想法》更是日夜不輟地修煉。在歸墟殿傳承帶來的龐大壓力下，他的精神力恢復和增長的速度，甚至超過了真氣。識海中的裂痕，在墟晶源頭幽光的滋養和自身觀想凝練下，已愈合了大半，精神力總量和凝練度，已然超出了普通煉氣三層修士的水平。
第三天夜裏，夜寒從深沉的觀想中醒來。
岩穴內依舊漆黑，但他的感知在黑暗中卻更加清晰。他能“聽”到十丈外石縫中水滴落下的節奏，能“嗅”到空氣中極其微弱的、不同礦物質和腐朽生物殘骸的氣息流動。
傷勢好了六七成，實力恢復近半，精神力尤有精進。
是時候探查一下出路，以及……驗證一個猜測了。
他悄然挪開遮擋入口的石頭，如同幽靈般滑出岩穴，融入通道的黑暗之中。
這一次，他前進得更加謹慎，也更加有目的性。他仔細感知着空氣中氣息的流動，尤其是那股淡淡的、令人不安的腥甜味的方向。
同時，他也在尋找着……歸墟殿殘跡可能留下的其他線索，或者，與墟氣相關的蛛絲馬跡。
通道似乎到了盡頭，前方出現三條岔路。一條向上，隱約有微弱的氣流吹下，帶着外界瘴氣的淡淡腐朽味，可能是通往地面的出口之一，但氣息駁雜混亂，恐怕出口處並不安全。
一條向下，腥甜味最濃，黑暗中似乎還有極其微弱的、滑膩的蠕動聲傳來，令人毛骨悚然。
最後一條，水平延伸，通道相對規整一些，石壁上有模糊的人工開鑿痕跡，且空氣中，那股稀薄的、類墟的氣息，似乎比其他兩條略濃一絲。
夜寒幾乎沒有猶豫，選擇了第三條。
走了約莫百丈，人工痕跡越來越明顯，甚至能看到一些殘破的、與石殿材質相似的暗金色碎石散落在地。通道盡頭，是一扇半掩的、厚重的石門。石門同樣殘破，邊緣布滿了裂痕，似乎曾被巨力沖擊過。
石門之後，是一個不大的石室。
石室中央，有一座半塌的、布滿灰塵的玉石台。台上空無一物，只有一些早已幹涸的、顏色詭異的污漬。石室四壁，刻着一些更加模糊、殘缺的壁畫和古紋。
夜寒的目光，第一時間被石室角落吸引。
那裏，堆積着一些雜物——幾件腐朽得看不出原樣的衣物碎片，幾塊黯淡無光、靈氣盡失的玉石殘渣，以及……三具依偎在一起的、早已化作白骨的骸骨！
骸骨的姿態很奇特，不是爭鬥而死，更像是圍坐在一起，進行着某種儀式，或者……等待？他們的骨骼呈現出一種黯淡的灰色，與尋常白骨不同，而且異常脆弱，夜寒只是靠近時帶起的微風，就讓其中一具骸骨的手臂“咔嚓”一聲斷裂，碎成一地粉末。
夜寒心頭凜然。這些骸骨的主人，生前修爲恐怕不低，但他們的骨骼被某種力量侵蝕成了這個樣子……是墟氣？還是禁地中其他的險惡？
他的目光落在骸骨中間的地面上。
那裏，有一個用暗紅色痕跡（疑似幹涸的血跡）勾勒出的、極其簡陋的圖案，像是一個指向性的箭頭，又像是一個殘缺的符文。箭頭指向石室的另一面牆壁。
夜寒走過去，仔細檢查那面牆壁。牆壁光滑，看似完整，但當他將精神力緩緩探出，並調動墟鑰一絲氣息觸及牆面時——
牆壁上，一片不起眼的區域，忽然蕩漾起水波般的紋路，隨即，一行極其微小、用同樣暗紅色痕跡書寫的古字，如同褪色的烙印，緩緩浮現：
“墟眼將啓，甬道在東，三岔取中，血祭……可入……然……十死……無生……”
字跡斷斷續續，充滿絕望與瘋狂，最後一個“生”字更是寫得扭曲變形，仿佛書寫者用盡了最後力氣，也充滿了無盡的恐懼。
墟眼？甬道？三岔取中？血祭？
夜寒的心跳猛然加快！
這似乎是一份關於如何進入某個被稱爲“墟眼”的關鍵之地的指引！而且，很可能與歸墟殿真正的核心，或者與更濃鬱的“墟氣”源頭有關！
“甬道在東”……他現在所處的通道方位？不太確定。
“三岔取中”……剛才那三條岔路，中間那條，正是腥甜味最濃、通向地底深處的那條！
“血祭……可入……然……十死……無生……”
夜寒的目光落回那三具依偎的灰白骨骸，又看了看地上那暗紅色的簡陋箭頭和字跡。
一個可怕的猜想浮上心頭：這三個人，或許是歸墟殿最後的幸存者，或者後來的探索者。他們發現了“墟眼”的線索，試圖進入，並在此留下了指引。但“血祭”的要求，以及“十死無生”的警示，讓他們陷入了絕望，最終可能選擇了放棄，或者……死在了這裏？那“血祭”指的是什麼？活人祭祀？
無論如何，這“墟眼”絕非善地。以他現在的實力，貿然探尋，與送死無異。
但這份指引本身，卻蘊含着巨大的價值！它指明了可能存在墟氣源頭的地方！這是《歸墟引》修煉者夢寐以求的寶地！
必須記下，必須保密。
夜寒將牆上的古字和地上的箭頭圖案牢牢刻印在腦海，隨即，他小心翼翼地，沒有觸動任何東西，緩緩退出了石室。
回到三條岔路口，他看了一眼那腥甜味最濃的向下通道，眼中閃過一絲凝重，隨即轉身，朝着那條可能通往地面的向上岔路走去。
“墟眼”的秘密，暫時封存。眼下最重要的，是離開禁地，回到宗門……或者說，回到那個危機四伏，卻也是他目前唯一熟悉、並能獲取更多資源與信息的“棋盤”之中。
葉挽秋、王執事、神秘第三方……還有歸墟殿傳承帶來的潛在威脅……
外面的世界，暗流洶涌。
而他，這只剛剛從絕境中掙扎出來、爪牙初露的幼獸，是選擇繼續潛伏，還是……主動踏入激流，攪動風雲？
沿着向上岔路前行，瘴氣的味道越來越濃，光線也稍稍明亮了一絲。前方隱約傳來風聲，還有……隱約的人聲？
夜寒立刻停下腳步，屏息凝神，將身形隱入石壁陰影。
“……找！繼續找！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王執事下了死命令！”
“……這鬼地方，瘴氣越來越濃了，避毒丹都快撐不住了……”
“……那小子真能跑，居然躲到這裏面來……聽說林仙子那邊也派了人……”
“……少廢話，趕緊找！找到那廢物，還有他身上的東西，回去重重有賞！”
是玄元宗的人！聽口氣，是王執事增派來搜索他的人馬！似乎……還有凌雲宗的人也在附近？
夜寒眼神冰冷。
果然，外面的網，已經張得更大了。
他緩緩後退，如同融入黑暗的影子，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岔路深處。
現在，還不是正面沖突的時候。
他需要更多的時間，需要更強的實力，也需要……一個合適的時機，和一把足夠鋒利的“刀”。
黑暗中，少年握緊了胸口溫涼的墨玉玦，眼中閃爍着冰冷而決絕的光芒。
棋盤已亂，棋子……也該動一動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