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吒長久地注視着她。
少女的聲音清凌而真摯,每一個字都像一顆溫潤的珠子,輕輕敲在他心口某個塵封已久的角落。
她這些簡單到近乎幼稚的願望,卻像一股無聲卻執拗的暖流,緩慢而堅定地滲透進他孤寂的世界。
他見過太多對無邊法力的渴望,對長生不老的貪婪,對至高權位的追逐。
卻很少聽到這樣純粹,這樣不帶任何算計的願望。
半晌,他移開目光,重新望向窗外已然濃重的夜色。
“知道了。”他淡淡地開口,語氣聽不出什麼特別的波瀾,仿佛只是隨口應承一件無關緊要的
他沒有誇下海口承諾什麼,但這句簡短的回答從向來不屑於對任何人輕易做出承諾,更鮮少將他人願望放在心上的哪吒口中說出,已然是某種重逾千斤的默許。
他轉過身,不再看她,徑直走向床榻,隨手扯過暗紅色的織錦外袍搭在臂彎,聲音依舊平穩:“這事急不得。機緣未到,強求無用。但……既是你所想,我會記着。”
說罷,他未再多言,吹熄了琉璃燈,臥房陷入一片朦朧的黑暗。
床榻那邊傳來衣物摩擦的細微聲響,很快便歸於平靜,只剩下均勻悠長的呼吸聲。
漣糯躺在陶鉢清水中,靈識卻異常清晰。
那句回答在她心中反復回蕩,激蕩起一圈圈溫熱的漣漪。她知道,對哪吒而言,這已是極難得的重視與回應。
次日清晨,漣糯是被臥房外隱約的說話聲喚醒的。
天光未大亮,哪吒似乎已經起身離開了。她正想用靈識探察一番,臥房門被輕輕推開,銀甲侍從金戈端着什麼走了進來。
他看到陶鉢,腳步頓了頓,似乎想放下東西就離開。
“金戈。”漣糯忍不住開口叫住他。
清凌的少女嗓音在安靜的晨間格外清晰。
金戈顯然嚇了一跳,手中的托盤差點沒端穩。他定了定神,看向陶鉢,眼神裏帶着掩飾不住的好奇與一絲不易察覺的敬畏。
能說話、還被元帥放在臥房的藕,怎麼看都不是凡物。
漣糯看着他那像看寶貝一樣的眼神,不禁有些想笑,搞得好像他下一秒就要把她賣出去一般。
“姑……姑娘有何吩咐?”他小心地問。
“哪吒……元帥他去哪了?”漣糯問,往常這個時辰,哪吒若不去練槍,也該在房內處理文書才對。
金戈猶豫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不該說。
但看着陶鉢,想起元帥近日對這截藕不同尋常的態度,他還是低聲答道:“元帥一早便出門了,說是……去乾元山金光洞,尋太乙真人。”
乾元山?太乙真人?哪吒的師父?
漣糯愣住了,她昨日才提起化形的願望,哪吒今早便去找他師父詢問?他竟將此事看得這樣重,行動如此迅速?
一股酸澀的暖意猛地沖上她的靈識,幾乎讓她有些暈眩,他嘴上說得那樣平淡隨意,可行動上卻……
“他……他是爲了我的事去的嗎?”她聲音微顫,帶着不敢置信的期待。
金戈點了點頭,眼神裏也有一絲感慨:“元帥從未爲這等事特意去尋過真人。姑娘,元帥他……”他頓了頓,似乎在斟酌用詞,“雖然面上不顯,但對自己在意的事……很上心。”
在意的事……
漣糯的靈識仿佛被這四個字燙了一下,整段藕身都微微發熱。她沉默了片刻,才輕聲卻無比堅定地說:“謝謝你告訴我。我……我一定會好好報答元帥的。”
這不是客套話,是發自內心的誓言。從今往後,她定要好好陪伴他,盡己所能地對他好。
金戈看着陶鉢,似乎被這份誠摯觸動。
他想了想,走上前幾步,將手中的托盤,上面放着幾顆靈氣盎然的鮮果和一壺清露,放在矮案上,然後在陶鉢旁蹲下身,壓低聲音道:
“姑娘,其實……我有點好奇。”他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元帥是怎麼……把你帶回來的?我從未見過他對什麼東西這般……特別。”
特別。
又一個讓她心尖發顫的詞。
漣糯沒有隱瞞,將南海中的相遇簡單說了一遍,略去了自己對他容貌那點小小的花癡和內心的小嘀咕。
金戈聽完,沉默了好一會兒,臉上露出一種復雜的神情,像是感慨,又像是了然。
“原來是這樣……”他低聲自語,隨即看向漣糯,眼神認真了許多,“姑娘,我跟在元帥身邊也有些年頭了。元帥他……性子是傲,說話有時也沖,手段更是……嗯,比較直接。但他絕非外界傳言那般冷酷無情、嗜殺成性。”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帶着一種傾訴的意味:“他只是……不太會表達,也習慣了什麼事都自己扛。他待自己人,其實極好。就像對我……”他頓了頓,聲音裏帶上了一絲不易察覺的感激,“我原形是只無依無靠的流浪狗妖,懵懂無知,在荒野差點被其他大妖撕碎。是元帥路過,隨手救下,帶回雲靄宮,給了我棲身之所,還準我修行。”
漣糯靜靜地聽着,原來金戈是這樣的來歷,難怪他對哪吒如此忠心。
“元帥那時自己也不大,剛上天庭不久,總被李天王尋由頭斥責訓誡。”金戈的聲音裏透出一絲不平,“仿佛無論元帥立下多少戰功,在他父親眼裏,永遠都是‘不堪大用。我那時雖靈智不高,卻也看得出元帥心裏憋着氣,藏着傷。可他從來不說,只是練槍練得更狠,出戰更不要命。”
金戈抬起頭,看着漣糯,眼神懇切:“所以,姑娘,你能來到元帥身邊,我覺得……挺好的。元帥他其實很孤獨。這雲靄宮,除了必要的灑掃天兵,平日裏幾乎沒有訪客。他的臥房,更是從不許旁人踏入。你是除我之外,第二個被允許留在這裏的……”
第二個……
她一直以爲自己只是被隨手安置在一個方便的位置,從未想過這背後竟意味着如此特殊的允許。哪吒那樣警惕孤僻的性子,竟會允許一截相識不久的藕待在他最私密的空間裏?
震驚之後,一種細微的羞澀感,悄悄蔓上心頭。
他竟然……真的有些在乎她嗎?不是出於責任或同情,而是連他自己可能都未完全明晰的在意?
金戈見她沒有回應,以爲她不信,又補充道:“真的。元帥若不在意你,絕不會應下幫你化形之事,更不會親自去尋真人。他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我信。”漣糯連忙說,聲音有些發緊,“我只是……沒想到。”
金戈笑了笑,又道:“姑娘既想化形,我雖道行低微,但跟在元帥身邊,倒也聽過一些粗淺的法門。化形之關鍵,一在靈力積蓄,水到渠成;二在心念純粹,執念不可過深,亦不可全無;三嘛……”
他有些不好意思,“據說最好能沾染一點所慕之形、或親近之人的氣息或心意,有助於塑形定念。姑娘日日與元帥相伴,這第三條,或許已有助益。”
所慕之形?親近之人的心意?
漣糯的靈識又是一蕩。她日日想着化形成清麗出塵的仙娥模樣,這算“所慕之形”嗎?
而哪吒他的心意?她不敢深想,只覺得藕身似乎又熱了幾分。
“謝謝你,金戈。”她真誠地道謝,“這些對我很有幫助。”
“姑娘客氣了。”金戈站起身,準備離開。走到門口時,他忽然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陶鉢,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輕聲說道:“元帥他……其實很不容易。姑娘若能多陪陪他,和他說說話……就好。”
說完,他輕輕帶上門離開了。
臥房內重新恢復寂靜,只有晨光透過窗櫺,在地面投下斑駁的光影。
漣糯獨自沉浸在陶鉢清水中,金戈的話語卻在她靈識中反復回響。
哪吒的孤獨,他的過往。
心疼與酸澀再次涌上心頭,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強烈。
她想起那日他與李靖爭吵時眼中破碎的痛楚,想起他獨自處理傷口時緊抿的唇線和顫抖的背脊。
他強大到可以攪動風雲,卻也孤獨到只有一截藕和一只狗妖陪伴。
化形的願望,在此刻變得更加迫切而清晰。她不僅要化形,還要變得足夠好,好到能夠真正地站在他身邊,哪怕只是爲他驅散一絲寒意,分擔一點孤寂。
她將靈識沉入藕身深處,循着金戈所言,更加專注地運轉起那日漸豐沛的靈力,而化形總要有些參考物…漣糯想,哪吒是她見過最好看的人了,若是要化形,她也想化成他的模樣。
窗外,雲靄宮上空流雲舒卷。
而遠在乾元山的哪吒,正踏着風火輪,穿過重重雲海,爲了一截藕的願望,去叩響師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