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二十日,深夜十一點四十七分。
江城一中的晚自習結束鈴早就響過了,高二(3)班的教室只剩下值日生打掃的聲音。林逸收拾好書包,推着自行車走出校門時,秋夜的涼意已經浸透了單薄的校服。
距離歷史課上那場“《舊唐書》風波”,已經過去一個月。
這一個月裏,發生了很多事情。
《雲海仙蹤》在國慶節後正式上架VIP章節,首訂破千,均訂穩步上升,現在已經突破兩千。稿費九月份到賬五千三,十月份預估能過萬。林逸用這筆錢給家裏換了台新電視,謊稱是“作文比賽獎金”——父母雖然懷疑,但看到兒子成績沒下滑,也就沒深究。
蘇曉依然是他同桌,依然冷得像塊冰,但兩人之間的紙條傳書已經成了日常。從最開始的“專心聽課”“把作業交了”,慢慢擴展到“這道題怎麼做”“中午食堂的魚香肉絲太鹹了”“趙老師今天講的那段野史很有意思”。
簡短,克制,但至少不再是單方面輸出。
林逸發現蘇曉其實是個很有趣的人——她看書很雜,從歷史到科幻,從古典文學到哲學概論。有一次林逸在紙條上寫“你覺得時間旅行可能嗎”,她回復了一整段關於相對論和因果律的論述,最後補了一句:“但在文學作品裏,可以。”
那次林逸盯着紙條看了很久,心裏有種莫名的觸動。
而今天,還有一件更重要的事。
《雲海仙蹤》寫到了全書第一個真正的高潮:碧瑤爲救張小凡,以血肉之軀擋下誅仙劍陣,魂魄破碎,只留下一縷殘魂被合歡鈴保住,肉身陷入永恒沉睡。
這一章是昨晚更新的。林逸寫的時候,自己都寫得眼眶發熱。上傳後,他一整天都沒敢看書評區——怕被讀者罵得太狠。
騎車回到家,父母已經睡了。客廳裏新換的電視靜靜立着,屏幕映出窗外路燈的光。林逸輕手輕腳回到房間,關上門,打開電腦。
登錄星辰中文網,進入作者後台。
數據更新了:收藏破萬,均訂兩千三,昨天那章的訂閱數……三千七百四十二。
比平時高出一倍還多。
林逸深吸一口氣,點開書評區。
意料之中的哀鴻遍野:
“墨語你不是人!碧瑤做錯了什麼!”
“哭了一晚上,眼睛腫了,賠我!”
“張小凡你倒是醒醒啊!碧瑤爲你付出這麼多!”
“陸雪琪黨默默飄過……雖然很傷心,但碧瑤真的太好了……”
“作者你出來!我保證不打死你!”
密密麻麻的評論,大部分是凌晨兩三點發的。林逸一條條看過去,心裏五味雜陳——作爲作者,把讀者虐哭是一種成就;但作爲人,又覺得愧疚。
翻到第三頁時,他的手停住了。
一個熟悉的ID:曉風。
又是那個寫長評的讀者。但這次,不是幾百字,而是……林逸拖動滾動條,拉到最下面,字數統計顯示:3278字。
標題:《論〈雲海仙蹤〉中碧瑤之死的悲劇美學與道家哲學隱喻》
林逸屏住呼吸,開始讀。
“第一次讀《雲海仙蹤》,以爲這只是一部普通的仙俠小說。直到碧瑤出場,直到她爲張小凡擋下那一劍,直到她化作漫天光點卻留下一縷殘魂——我才明白,作者墨語要寫的,不是簡單的正邪鬥爭,而是一個關於犧牲、執念與救贖的哲學寓言。”
開篇就定下了基調。
接下來,“曉風”從三個角度展開分析:
第一,碧瑤之死的悲劇美學。引用了亞裏士多德的《詩學》和魯迅的“悲劇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分析碧瑤這個角色的悲劇性不在於死亡本身,而在於“她本可以活”——她是魔教聖女,地位尊崇,天賦異稟,有無數種人生可以選擇,卻偏偏選擇了最決絕的一種。
“碧瑤的犧牲,不是被動的命運安排,而是主動的價值選擇。她選擇了愛,選擇了犧牲,選擇了用最燦爛的方式凋零。這種主動的選擇,讓她的死亡超越了簡單的‘虐’,上升到悲劇美學的高度。”
第二,道家哲學的隱喻。文章指出,《雲海仙蹤》的修煉體系看似傳統仙俠,實則處處透着道家思想——“道法自然”“無爲而治”“上善若水”。而碧瑤的犧牲,恰恰是對“天道無情”的反抗。
“道家講究順其自然,但碧瑤選擇了逆天而行。她用生命證明:有些東西,比天道更重要。比如愛,比如承諾,比如‘你不願醒,我便替你沉睡’的決絕。這種反抗不是徒勞的,它在張小凡心中種下了種子——未來他叛出青雲、追尋復活碧瑤之法,正是這種子發芽的結果。”
第三,人物命運的宿命感與自由意志。“曉風”認爲,《雲海仙蹤》最精彩的地方在於“既承認宿命,又贊美反抗”。碧瑤注定要爲張小凡犧牲,這是宿命;但她可以選擇如何犧牲、爲何犧牲,這是自由意志。
“宿命與自由,在碧瑤身上達到了奇妙的統一。她知道結局,卻依然向前。這是古希臘悲劇英雄式的悲壯,也是東方‘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的俠義精神。”
文章最後寫道:
“讀完這一章,我在深夜的圖書館坐了許久。窗外秋雨淅瀝,我想起《莊子·大宗師》裏的那句話:‘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生死本是自然,但碧瑤的選擇,讓死亡有了重量,讓生命有了光芒。
“感謝墨語,讓我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還能讀到如此深刻的作品。也感謝碧瑤,她讓我相信,這世上真的有一種愛,可以超越生死,超越時間。
“PS:如果可能,請不要讓她永遠沉睡。哪怕只是一線希望,也好。”
林逸讀完了。
他靠在椅背上,閉上眼睛,久久沒有說話。
三千多字的長評,字字珠璣,句句入心。這個“曉風”不僅讀懂了故事,還讀懂了故事背後的東西——那些林逸在創作時隱約感受到,但沒完全理清的東西。
他反復讀了三遍,每一遍都有新的觸動。
然後,他點開回復框,手指在鍵盤上停頓了很久。
該說什麼?
謝謝?太輕了。
探討?太正式了。
最後,他寫下:
“謝謝讀懂。
“碧瑤不會輕易死去。
“她只是睡了。而在故事裏,沉睡的人總會醒來——或許以另一種形式,在另一個時間。
“再次感謝。你的解讀,讓我這個作者都受益匪淺。”
點擊發送。
回復完,林逸看了眼時間——零點二十一分。
他關掉電腦,躺到床上,卻毫無睡意。“曉風”的長評還在腦海裏回響,那些分析,那些引用,那些深刻的見解……
這個讀者,到底是誰?
與此同時,江城教師家屬院,三棟二單元401室。
蘇曉坐在書桌前,台燈的光暈照亮她認真的側臉。電腦屏幕上,正是星辰中文網《雲海仙蹤》的書評區。
她剛剛刷新頁面,看到了“墨語”的回復。
“謝謝讀懂。”
“碧瑤不會輕易死去。”
短短兩句話,讓她懸着的心落了下來。
她盯着那兩行字看了很久,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個極淺的弧度。
然後她最小化網頁,打開Word文檔——文檔標題是《高二上學期期中復習計劃》,但裏面一個字都沒有。她新建了一頁,開始寫今天的歷史筆記。
筆尖在紙上沙沙作響,寫下的卻是:
“10月20日,晴。
“《雲海仙蹤》更新了碧瑤之死。哭了一場。
“寫了長評,作者回復了。他說‘謝謝讀懂’,還說碧瑤不會輕易死去。
“不知道爲什麼,很開心。
“可能是因爲第一次有人對我說‘謝謝讀懂’。也可能是因爲,碧瑤還有希望。
“又或者,是因爲那個叫墨語的作者,似乎真的很在乎讀者的感受。
“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呢?
“應該是個很溫柔的人吧。能寫出這樣的故事,一定對世界有着很深的理解和悲憫。
“希望他能一直寫下去。”
寫到這裏,門外傳來腳步聲。蘇曉趕緊把這一頁翻過去,蓋上筆記本。
“曉曉,還沒睡?”母親推門進來,手裏端着一杯熱牛奶。
“馬上。”蘇曉接過牛奶。
母親看了眼她的電腦屏幕——現在是歷史資料的頁面,鬆了口氣:“別熬太晚,明天還要上學。”
“知道了媽。”
母親離開後,蘇曉重新打開筆記本,看着剛才寫的那頁日記。猶豫了一下,她沒有撕掉,而是把那頁紙小心地折起來,夾進一本厚重的《資治通鑑》裏。
合上書,她端起牛奶喝了一口,溫熱甜膩。
她又打開星辰中文網,刷新了一下《雲海仙蹤》的書評區。那條長評下面,已經多了幾十條回復:
“大佬分析得太透徹了!給跪!”
“原來碧瑤之死有這麼深的內涵,我白哭了!”
“曉風你是文學系的嗎?太專業了!”
“墨語大大回復了!他說碧瑤不會輕易死去!太好了!”
蘇曉一條條看過去,心裏有種奇妙的滿足感——不是虛榮,而是自己的思考得到了共鳴。
她點開“墨語”的作者專欄。很簡單,只有作品列表和一句簡介:“寫故事的人。”
沒有照片,沒有詳細信息,連性別都沒標。
神秘得讓人好奇。
蘇曉想起同桌林逸——那個能在歷史課上隨口引用《舊唐書》的男生,似乎也很神秘。明明看起來普普通通,但偶爾會冒出一些讓人驚訝的見解。
這兩個人,某種程度上有點像。
都是那種表面平靜,深處有光的人。
這個念頭一閃而過,蘇曉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太多了。
她關掉網頁,開始整理今天各科的筆記。這是她每晚的固定流程,雷打不動。
但今天,思緒總是飄走。
飄到《雲海仙蹤》的故事裏,飄到碧瑤化作光點的那個瞬間,飄到張小凡跪在冰棺前無聲痛哭的畫面……
也飄到“墨語”那兩句簡短的回復上。
“謝謝讀懂。”
多麼珍貴的四個字。
在這個快餐閱讀的時代,大多數人看書只是爲了消遣,很少有人真正去“讀懂”一個故事。而她讀懂了,並且作者知道了。
這種感覺,像在茫茫人海中,突然有人對你點了點頭,說:我看見了。
蘇曉停下筆,看向窗外。
秋夜的天空很幹淨,能看見幾顆星星。遠處機械廠的燈光還亮着,夜班的工人在忙碌。
這個世界,每個人都在自己的軌道上運行。
而她,一個普通的高二女生,在深夜的書房裏,爲一個虛構的故事流淚,爲一個陌生作者的回復開心。
這很幼稚嗎?
也許吧。
但也很真實。
真實的感動,真實的共鳴,真實的“被看見”。
這就夠了。
蘇曉重新拿起筆,在歷史筆記的空白處,無意識地畫了一個小鈴鐺——那是《雲海仙蹤》裏碧瑤的法寶,合歡鈴。
畫完,她又覺得不好意思,趕緊用修正液塗掉了。
但塗不掉的,是心裏那份柔軟。
第二天早上,林逸頂着黑眼圈走進教室。
昨晚他失眠到凌晨三點,腦子裏全是“曉風”的長評和碧瑤的結局。最後他爬起來改了大綱——原計劃碧瑤要沉睡很久,現在他決定加快進度,讓張小凡更早開始尋找復活之法。
這算是……對那個長評的回應吧。
“早。”蘇曉已經坐在座位上了,正在背英語單詞。
“早。”林逸坐下,從書包裏掏出早讀要用的語文書。
他偷偷瞥了蘇曉一眼——她眼圈也有點紅,像是沒睡好。
“你昨晚熬夜了?”林逸問。
蘇曉頓了頓:“嗯,看書看晚了。”
“什麼書這麼好看?”
“……一本小說。”蘇曉含糊道。
林逸沒再問。早讀鈴響了,教室裏響起稀稀拉拉的讀書聲。
上午第三節課是歷史。趙明遠走進教室時,手裏拿着一疊批改完的試卷。
“上周的小測驗,成績出來了。”趙明遠說,“大部分同學考得不錯,尤其是材料分析題,比上學期有進步。”
他開始發試卷。發到林逸時,趙明遠停頓了一下:“92分,全班最高。材料分析題滿分。”
教室裏一陣低呼。
林逸接過試卷,有些意外——他以爲自己最多考八十多。
蘇曉的試卷也發下來了:90分,全班第二。
她看着自己的試卷,抿了抿唇,轉頭看了林逸一眼。
那眼神很復雜——有不服,有好奇,還有一絲……探究?
下課鈴響後,蘇曉突然開口:“你材料分析題怎麼做的?”
林逸一愣:“就……按照趙老師教的方法,先分析材料,再結合課本知識。”
“那篇關於馬嵬坡兵變的材料,你引用了《舊唐書》和《資治通鑑》的不同記載。”蘇曉說,“課本上沒要求這些。”
“呃……順手就寫了。”林逸撓頭。
蘇曉盯着他看了幾秒,然後從書包裏拿出一本筆記,翻開某一頁,推到他面前。
那是她整理的關於安史之亂的補充資料,密密麻麻寫滿了字,還貼了從圖書館復印的文獻片段。
“這是我找的資料。”蘇曉說,“比你課上說的還詳細。”
林逸仔細看了一遍,確實很詳細,甚至有些細節他都不知道。
“你花了多少時間整理的?”他問。
“兩個周末。”蘇曉說,“市圖書館歷史區的書不能外借,只能在那兒看。”
林逸心裏一動:“你經常去市圖書館?”
“嗯,周六下午一般都在。”
“真巧,我也是。”林逸說,“不過我一般在三樓,靠窗的位置。”
蘇曉的手指無意識地蜷縮了一下:“我……也在三樓。”
兩人對視了一眼,又同時移開目光。
有一種微妙的默契,在沉默中生長。
下午放學時,林逸推着自行車走出校門,手機震動了——是稿費到賬的短信通知。
十月份稿費:一萬兩千四百元。
他看着那串數字,心裏有種不真實感。在2009年,這是一筆巨款。
他站在路邊想了很久,然後騎車去了銀行,取了兩千塊錢現金。
回家的路上,他拐進一家手機店,買了一部新手機——諾基亞N86,滑蓋,帶500萬像素攝像頭,要三千多塊。
然後又去書店,買了幾本父親可能感興趣的技術類書籍。
最後去菜市場,買了母親愛吃的鱸魚和父親愛吃的醬牛肉。
拎着大包小包回到家時,王秀蘭嚇了一跳:“小逸,你這是……中彩票了?”
林逸把東西放下,從書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母親:“媽,這是作文比賽的獎金,兩千塊。您收着。”
王秀蘭打開信封,看着裏面厚厚一疊百元大鈔,手都在抖:“這麼多?什麼作文比賽這麼大方?”
“全國性的,特等獎。”林逸面不改色地撒謊,“評委說我寫得有思想深度。”
這倒也不算完全撒謊——《雲海仙蹤》的讀者評價裏,確實有很多人說“有思想深度”。
林海從臥室出來,看見桌上的書,眼睛亮了:“《機械設計新論》?這本我找了很久,書店都沒貨。”
“托同學從省城帶的。”林逸說。
林海拿起書翻了翻,又看看桌上的醬牛肉和鱸魚,再看看妻子手裏的錢,最後看向兒子。
他沒說話,只是拍了拍林逸的肩膀。
那眼神,林逸懂——是驕傲,是欣慰,是“我兒子長大了”。
晚飯吃得格外豐盛。王秀蘭做了清蒸鱸魚、醬牛肉、炒青菜、番茄蛋湯,還難得地開了瓶啤酒,給父子倆各倒了一杯。
“慶祝小逸得獎。”王秀蘭舉起杯子,眼睛有點紅。
“慶祝。”林海也舉杯。
林逸看着父母臉上的笑容,心裏涌起一股暖流。
這就是他寫作的意義之一——讓家人過得好一點,讓他們爲他驕傲。
晚飯後,林逸回到房間,打開電腦。
他先登錄星辰中文網,看到“曉風”又在他那條回復下面留言了:
“謝謝作者的回復。期待碧瑤醒來,也期待張小凡的成長。會一直追下去的。”
林逸笑了笑,回復了一個笑臉表情。
然後他打開《雲海仙蹤》的文檔,開始寫今天的更新。
今天要寫的是張小凡在碧瑤沉睡後,第一次面對陸雪琪。兩人在青雲後山的斷崖邊,看着雲海翻騰,相對無言。
林逸寫得很慢,很用心。
他要把那種復雜的情感寫出來——愧疚,感激,隱隱的依賴,還有不敢面對的未來。
寫到一半時,他停下來,看向窗外。
秋夜的天空,星星很亮。
他想起了“曉風”長評裏的最後一句話:“感謝墨語,讓我在這個浮躁的時代,還能讀到如此深刻的作品。”
也謝謝你。林逸在心裏說。
謝謝所有讀懂了故事的人。
正是因爲有了你們,寫作才不僅僅是自娛自樂,而是一種對話,一種共鳴,一種跨越時空的理解。
他重新把手指放在鍵盤上,繼續寫下去。
屏幕上的文字流淌,像夜色一樣深沉,像星光一樣溫柔。
在這個平凡的秋夜,一個十六歲的少年,用三十歲的靈魂,寫着一個關於愛與犧牲的故事。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一個同樣十六歲的少女,合上歷史筆記,打開小說網站,在深夜的燈光下,讀着那個讓她流淚又讓她溫暖的故事。
他們素不相識。
但他們的靈魂,在文字裏相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