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少歲月，洪荒大地早已褪去開天之初的混沌戾氣，清濁分明，山川漸顯，草木萌生，連吹拂在荒原上的風，都少了幾分撕裂神魂的凜冽。
極北之地，瀚海冰原的中心，一片終年不凍的暖湖靜靜臥在冰雪之中。湖面上白霧氤氳，水汽嫋嫋，一頭體型堪比山嶽的玄龜正趴在湖心的浮冰上，背甲上刻滿了開天遺留的先天紋路，每一道紋路都流轉着淡淡的青光，與天地間的靈氣隱隱共鳴。
這玄龜乃是先天生靈，自洪荒初開便已誕生，壽元無盡，性情慵懶，平日裏只知蟄伏修行，從不理會外界紛擾。直到某一日，它正縮着腦袋打盹，背甲上忽然傳來一陣軟軟的觸感。
玄龜猛地睜眼，綠豆大小的瞳孔裏滿是驚疑——它的背甲中央，竟憑空出現了一個約莫三四歲的孩童。
孩童穿着一身不知材質的銀白小襖，小臉圓嘟嘟的，皮膚白得像暖湖凝結的冰晶，此刻正四仰八叉地躺着，長長的睫毛垂着，睡得正香，嘴角還掛着一絲晶瑩的口水。
玄龜愣了許久，緩緩伸出腦袋，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鼻尖剛要碰到孩童的衣角，卻見那孩童睫毛輕輕一顫，竟醒了過來。
一雙黑白分明的眸子睜開，瞳仁深處隱隱流轉着極淡的銀光，懵懂地掃過四周，最後落在玄龜的腦袋上。
“你是誰？”孩童的聲音軟糯清甜，像是冰原上融化的春水。
玄龜張了張嘴，剛想發出一聲沉悶的嗡鳴，卻陡然感覺到一股無形的力量從孩童身上蔓延開來，纏上了它的神魂。那力量溫和卻不容抗拒，讓它下意識地收斂了所有氣息，竟生出了幾分順從之意。
孩童似乎沒指望它回答，晃了晃胖乎乎的小腿，指着暖湖的方向，奶聲奶氣地吩咐：“我渴了，要喝水。”
玄龜渾身一僵，本能地想搖頭——它乃先天玄龜，身份尊貴，豈會聽從一個乳臭未幹的孩童差遣？可那股無形的力量卻在它神魂裏輕輕一扯，一股奇異的感覺涌遍全身，四肢竟不聽使喚地劃動起來，慢悠悠地朝着暖湖中心遊去，將孩童送到了湖水最清澈的地方。
孩童趴在龜甲邊緣，小手掬起一捧湖水，咕嘟咕嘟喝了幾口，滿足地拍了拍肚子：“好喝。明天我要吃這湖裏的大魚。”
玄龜腹誹不已，卻只能再次乖乖應下。
從那天起，這憑空出現的孩童便賴在了玄龜的背上。
他會指揮玄龜去冰原深處，尋找亮晶晶的冰晶玩；會讓玄龜沉入湖底，撈起藏在淤泥裏的先天靈珠，然後當成彈珠扔着玩；甚至會在玄龜曬太陽的時候，揪着它的龜甲紋路，讓它在冰原上慢悠悠地爬來爬去，美其名曰“散步”。
玄龜試過反抗，可每次只要孩童開口，那股源自神魂深處的牽引便會如期而至，讓它根本無法拒絕。久而久之，玄龜也就習慣了。反正它壽元無盡，日子本就過得枯燥，有這麼個小不點在背上吵吵鬧鬧，倒也多了幾分生氣。
只是，玄龜漸漸發現了一件怪事。
春去秋來，寒來暑往，冰原上的草木枯榮了一次又一次，湖水裏的遊魚換了一代又一代，甚至連天邊的日月，都不知升起沉落了多少回。可背上的孩童，卻始終是初見時的模樣——圓嘟嘟的小臉，胖乎乎的小手，三四歲的身高，一點都沒長大。
這天，孩童照舊枕着自己的小胳膊，躺在龜甲上看天。
天穹湛藍，萬裏無雲，唯有北方的天際，一顆星辰高懸，光芒澄澈明亮，比日月還要溫柔。
孩童歪着腦袋，盯着那顆星星看了許久，忽然指着它，對玄龜道：“大烏龜，你看那顆星星，真是太亮了吧。你知道它叫什麼名字嗎？”
玄龜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當目光觸及那顆星辰時，背甲上的先天紋路陡然亮起，一股源自血脈深處的恭敬與敬畏，讓它忍不住低下了腦袋。
它緩緩發出一陣低沉的嗡鳴，聲音裏帶着古老的滄桑。
孩童聽不懂，卻莫名覺得心裏暖暖的。他伸出小手，朝着那顆星星的方向抓了抓，嘴裏嘟囔着：“星星……好像……在哪裏見過……”
恍惚間，他好像聽到了一陣模糊的聲音。那聲音很厚重，帶着一股令人心安的力量，在他耳邊一遍遍回響着——
“北辰……等你回來……”
“……滿星璀璨……”
“……能留住光的天地……”
孩童皺着眉頭，努力地想要聽清，可那聲音卻像是隔着一層厚厚的霧，抓不住，也摸不着。他嘟囔了一句，翻了個身，抱着身邊的冰晶，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睡夢中，他好像又回到了一個灰蒙蒙的地方。那裏有一個高大的身影，握着一柄巨大的斧子，還有一個懶洋洋的人，躺在一張晶瑩剔透的椅子上，指尖纏着銀光閃閃的線，笑着對他說：“看，那是星星……”
而在他熟睡時，胸口的位置，悄然亮起了一絲微不可察的銀光。那銀光一閃而逝，快得像是錯覺，唯有玄龜微微抬了抬頭，綠豆眼裏閃過一絲了然。
第四章 洪荒初生·龜背稚子
孩童這一覺，睡得格外沉。
夢裏的景象愈發清晰，灰蒙蒙的混沌裏，高大的身影握着巨斧，斧刃劈開氣流時的嗡鳴震得他耳膜發顫；還有那個懶洋洋的人，指尖的銀線纏纏繞繞，落在他手心裏，帶着微涼的觸感。那人笑着揉他的頭發，說：“等我造出能留住光的地方，就帶你看遍滿天星辰。”
“你是誰？”孩童在夢裏追問，可那人的身影卻越來越淡，最後化作一道銀光，融進了北方的天穹裏。
“我是誰……”
孩童喃喃自語着，猛地睜開眼，天光大亮。
暖湖的水汽氤氳着，沾溼了他的睫毛。玄龜不知何時已經遊到了冰原邊緣，背甲蹭過岸邊的凍土，驚起幾只通體雪白的冰鳥，撲棱着翅膀飛向天際。
孩童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忽然發現自己的小手心裏，竟多了一縷極淡的銀光。那銀光像是活物，在他掌心緩緩流轉，最後化作一道極細的線，悄無聲息地纏上了他的手腕。
他愣了愣，抬手想去扯，卻見那銀線輕輕一顫，竟與他手腕上的一道淡青色胎記融在了一起。
就在這時，玄龜忽然發出一陣急促的嗡鳴，腦袋朝着冰原深處拼命地甩着，像是在預警什麼。
孩童順着它的目光望去，只見遠處的天際，一道黑色的洪流正朝着這邊涌來。洪流之中，妖獸嘶吼，凶戾之氣沖天而起，竟是一群開天之後誕生的凶獸，循着先天靈氣的氣息，闖進了這片極北冰原。
爲首的是一頭身形堪比小山的冰齒熊，皮毛白得近乎透明，一雙眸子卻赤紅如血。它的爪子一揮，便拍碎了一塊數丈見方的堅冰，朝着玄龜和孩童的方向，發出一聲震耳的咆哮。
玄龜的龜甲上，先天紋路瘋狂亮起，青光彌漫，試圖凝聚防御。可這群凶獸數量太多，且個個凶性大發，不過片刻，便有幾頭速度極快的雪狼，撲到了龜甲邊緣，尖利的牙齒朝着孩童咬來。
孩童嚇得縮了縮脖子，下意識地抬手一揮。
就在這時，他手腕上的銀線陡然亮起，一道無形的力量擴散開來。
那幾只撲來的雪狼，像是撞上了一堵無形的牆，竟硬生生地停在了半空中，四肢胡亂地蹬着，卻寸步難進。緊接着，它們像是被什麼東西纏上了，身體不受控制地調轉方向，朝着身後的冰齒熊撞去。
冰齒熊怒吼一聲，揮爪拍碎了雪狼的身軀，可還沒等它反應過來，便感覺一股奇異的力量纏上了它的四肢。它明明想往前沖，身體卻不由自主地往後退；明明想揮爪拍向玄龜，爪子卻狠狠拍在了自己的腦袋上。
“咦？”
孩童看着這一幕，眼睛亮了起來。
他歪着腦袋，伸出小手，對着那群凶獸輕輕一點：“你們，不許過來。”
銀線再次亮起，無形的力量瞬間籠罩了整片冰原。
那些凶戾的凶獸，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個個僵在原地，動彈不得。它們的眼睛裏滿是驚恐，卻連嘶吼都發不出來，只能任由那股力量牽引着，調轉方向，朝着冰原深處狼狽地逃去，片刻間便消失得無影無蹤。
一切歸於平靜。
玄龜趴在地上，龜甲上的青光漸漸黯淡，綠豆眼裏滿是震撼。它緩緩轉過頭，看向孩童，眼神裏的順從，又多了幾分敬畏。
孩童卻沒在意這些，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腕，嘴角忍不住咧開一個大大的笑容。
“好玩。”他拍着手，奶聲奶氣地說，“大烏龜，再來一次！”
玄龜：“……”
它無奈地晃了晃腦袋，卻只能乖乖地劃動四肢，載着這個不知深淺的小祖宗，朝着冰原深處遊去。
而孩童手腕上的銀線，在無人注意的地方，又亮了一分。
那縷銀光裏，隱隱有無數因果線交織，朝着天穹之上的北辰星，緩緩延伸而去。
洪荒大地的某處，一座隱匿在雲層中的洞府裏，一個白發老道忽然睜開眼，目光穿透雲層，望向極北之地。
“好濃鬱的因果之力……”他喃喃自語，指尖掐算，卻只看到一片模糊的銀光，“此子……不簡單啊。”
與此同時，西方昆侖，一株先天葫蘆藤輕輕搖曳，藤上的葫蘆微微晃動，似在感應着什麼。
南方血海，一道血色身影抬頭望天，眼中閃過一絲驚疑。
極北冰原上，孩童正趴在玄龜背上，看着漫天飛舞的冰鳥，玩得不亦樂乎。他還不知道，自己無意間的一次出手，已經攪動了洪荒的風雲。
他只知道，那顆北方的星星，好像越來越亮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