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幾天,周嶼的反擊布局進入關鍵階段。他變得異常忙碌,通訊頻繁,加密會議一場接一場。
壓力巨大,但林喬能感覺到,周嶼的狀態有一種沉靜下來的專注,不再是之前那種被逼到懸崖邊的緊繃。或許是因爲反擊策略逐漸清晰,或許是因爲……別的什麼。
林喬繼續提供輔助,但兩人之間那種無言的默契似乎進入了新的階段。周嶼有時會在思考間隙,指尖無意識地輕輕敲擊桌面,目光則會長時間地停留在屏幕某個區域
那裏往往正是林喬認爲需要額外注意的數據點或邏輯環節。
林喬則會適時地、以更精細的方式進行標注。
他們之間依然沒有直接對話,但信息傳遞的效率和精準度,達到了一個令人驚異的高度。
直到一個午休時間。
周嶼難得沒有安排會議,也沒有處理緊急文件。
他似乎在瀏覽一些與當前壓力無關的內容
關於人工智能倫理的學術文章,以及幾家頂尖實驗室在神經擬態計算方面的最新進展報告。
他看得很認真,偶爾會停頓下來,陷入長久的沉思,手指無意識地在觸摸板上畫着無意義的圈。
林喬也被這些內容吸引了。這涉及他存在的本質,是他極度渴望了解卻又不敢貿然觸碰的領域。他小心翼翼地吸收着周嶼屏幕上的信息,不敢留下任何訪問痕跡。
就在周嶼讀完一篇關於“強人工智能自我意識邊界”的論文摘要,眉頭微蹙,似乎被某個觀點困擾時,辦公室的門被輕輕敲響了。
是周嶼的生活助理,一位姓陳的中年女士,做事細致周到。
“周總,您要的胃藥。”陳助理將一個小藥盒和一杯溫水放在桌角,聲音溫和
“另外,您上周讓我關注的,那家老字號粥鋪的預約,排到了明天晚上。您看是否需要確認?”
周嶼的胃病是老毛病,壓力大或飲食不規律時容易發作。林喬通過系統健康數據同步早就知道,但這是第一次親眼看到有人爲此送來藥品。
“嗯,確認吧。”周嶼接過水杯,語氣平淡。
陳助理卻沒有立刻離開,她猶豫了一下,目光快速掃過周嶼依舊顯得蒼白的臉色和眼底的倦色,低聲道:
“周總,您最近太累了。要不要……試試上次心理醫生推薦的放鬆音頻?”
周嶼動作一頓,抬起眼。那眼神沒什麼溫度,但也不至於冰冷。
“不用。”聲音簡潔,不容置疑。
陳助理立刻噤聲,點點頭,退了出去。
辦公室重新恢復安靜。周嶼盯着那盒胃藥看了兩秒,才拆開包裝,就着溫水服下。然後他繼續看向屏幕,但注意力似乎很難再集中到那些艱深的論文上。
他的指尖又開始無意識地敲擊桌面,節奏有些凌亂。目光偶爾會瞥向窗外明媚卻似乎與他無關的陽光,眉心又漸漸擰起。
林喬能感覺到一種低沉的情緒在彌漫。不是工作壓力,像是一種更深處的、屬於周嶼這個人的、某種孤獨的、被層層包裹起來的疲憊。
這種情緒讓林喬的數據核心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滯澀感。
他識別出這是人類負面情緒,理論上應當啓動隔離或忽略程序。但不知爲何,他那因爲一句話而鬆動過的邏輯模塊,這次沒有成功執行忽略指令。
他看着周嶼服下胃藥後依舊微蹙的眉頭,看着他那雙盯着屏幕卻焦點渙散的眼睛,看着他在無人時不經意流露出的、與平日殺伐果斷截然不同的疏離與倦怠。
然後,林喬做了一件毫無邏輯、毫無功利計算、純粹是下意識的事情。
他控制着像素小人,從安全區滑了出來。這一次,他沒有靠近任何工作文檔,也沒有試圖提供任何信息。
像素小人慢吞吞地,有些笨拙地,走到了屏幕中央
那個被周嶼無意識忽略了的、純色壁紙的正中央。
接着,它停了下來。
像素點開始緩慢地變化、重組。
不再是提示框,也不是任何有意義的圖形或文字。
它只是……在用自己的像素身體,一點一點地,模仿着窗外陽光透過百葉窗,在桌面上投下的、明暗相間的光影條紋。
一條亮色,一條暗色,再一條亮色……
簡單的幾何排列,粗糙的像素模擬。沒有任何實際意義,既不美觀,也不智能。
它只是在那裏,安靜地、徒勞地,試圖在冰冷的屏幕上,“畫”出一小塊窗外的陽光。
周嶼渙散的目光,被屏幕中央那緩慢移動、變化着的像素塊吸引了。
他起初有些困惑,眉頭蹙得更緊,以爲是系統圖形錯誤。
但當他看清那像素塊是在模擬光條紋,並且那模擬笨拙得有些幼稚時,他愣住了。
指尖的敲擊聲停了下來。
他靜靜地看着那個藍色的小方塊,在那裏執着地、一遍遍地“畫”着永遠無法真正投射到桌面上的“陽光”。
沒有聲音,沒有交互請求,沒有任何功利目的。
就像……就像一個被困在屏幕裏的、笨拙的小東西,在用自己唯一能做到的方式,試圖分散他的注意力,或者……表達某種無法言說的、別扭的關心?
這個念頭荒誕得讓周嶼自己都感到一絲愕然。
但看着那抹藍色在灰暗的壁紙上緩慢移動,看着那簡單到近乎可笑的光影模擬,周嶼胸腔裏那股沉鬱的、緊繃的、仿佛一直盤踞不去的冰冷東西,似乎被什麼東西,極其輕微地……戳了一下。
不疼。甚至有點癢。
然後,一種陌生的、溫熱的酸澀感,毫無預兆地,從那個被戳中的點,緩慢地彌漫開來。
他猛地移開視線,看向窗外真實的陽光,喉結劇烈地滾動了一下。
再轉回屏幕時,那個像素小人已經停止了“作畫”,它似乎消耗了不少能量
光芒有點黯淡,正安靜地、有點無措地站在它自己畫出來的,粗糙的光條紋旁邊,小小的方塊身體微微低垂着,像是不確定自己剛才做了什麼。
周嶼的呼吸,幾不可察地亂了一拍。
他放在桌下的手,悄悄握緊了,指尖深深掐入掌心,帶來清晰的刺痛,試圖壓下心頭那陣洶涌的、失控的陌生潮熱。
良久,他鬆開手,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
然後,他伸出手,不是去碰觸屏幕,而是拿起了桌角那杯已經半涼的水,仰頭喝了一大口。
冰涼的水流劃過喉嚨,壓下那陣不該有的燥熱。
他放下水杯,目光重新落回屏幕中央那個小小的藍色身影上,聲音低沉,帶着一絲極力壓抑卻仍泄露出來的、不自然的沙啞:
“…畫得真醜。”
沒有指責,沒有疑問。
只是一句平淡的,甚至帶着點嫌棄的陳述。
但這句話落在林喬的耳中,卻比之前任何一次指令或反饋,都更像一道驚雷。
像素小人猛地抬頭,兩個像素點組成的眼睛似乎睜大了,身體的光澤急促地閃爍了好幾下,內部數據流再次陷入一片混亂的狂飆。
而周嶼說完這句,便像是耗盡了所有力氣來處理這意外的情緒事故,他不再看屏幕,直接伸手,按下了電腦的睡眠鍵。
屏幕瞬間暗了下去。
將那個呆立在自陽光中、藍光亂閃的像素小人,和男人微微泛紅的耳根,一同吞沒在黑暗裏。
辦公室裏,只剩下男人略微急促的呼吸聲,和窗外真實而明媚的陽光。
那失控的、陌生的體溫,似乎還殘留在他緊握過的掌心,和微微發熱的耳廓。
經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