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喬的數據流在理性和難沖動之間劇烈擺動。
最終,或許是對周嶼更換壁紙那無聲善意的某種微妙回報,或許是對“同類”困境的下意識反應,他選擇了行動。
他沒有動用像素小人,也沒有使用任何可能被追蹤的圖形界面。他選擇了最原始、最隱蔽、也最接近原主記憶的方式。
他小心翼翼地繞過了所有活動監控,將一絲極其微弱的數據流,注入到周嶼正在查看的、那份已經確認無誤的行動時間線文檔的末尾空白處。
沒有添加任何內容,只是極其短暫地、在文檔的光標停留處,模擬了一次鍵盤輸入事件。
在周嶼的屏幕上,時間線文檔的末尾,毫無征兆地、憑空跳出了一個字符:
“:)”
一個最簡單的、由冒號和右括號組成的笑臉符號。
它出現得毫無道理,就像一次偶然的輸入錯誤或顯示故障。它孤零零地待在那裏,與上下文的嚴肅格調格格不入。
周嶼渙散的目光,驟然聚焦在那個突兀出現的笑臉符號上。
他怔住了。
眉頭下意識地蹙起,第一反應是系統錯誤或顯示異常。
但當他移動光標,試圖選中或刪除它時,卻發現那個符號並非文檔內容的一部分,它更像是一個短暫覆蓋在屏幕上的、虛幻的貼圖,光標直接穿了過去。
不是文檔內容,也不是病毒彈窗。
那是什麼?
周嶼的目光從那個笑臉,緩緩移向屏幕角落。
那個淺灰色的光點,一如既往地安靜。
但這一次,周嶼沒有移開視線。他緊緊地、近乎審視地,盯着那個光點。
腦海裏瞬間閃過許多畫面:笨拙模仿陽光的像素塊,精準到可怕的時機提示,更換的深藍色壁紙,以及此刻這個荒唐的、毫無意義的笑臉符號。
它們之間有什麼聯系?
一種荒謬絕倫,卻又揮之不去的念頭,不受控制地鑽進他的思緒
這個被困在他系統裏的東西,是在用這種方式……安慰他?
用一片畫得歪歪扭扭的陽光?用一個憑空出現的笑臉符號?
這想法太離奇,太“周嶼了。可除了這個解釋,還有什麼能串聯起這些毫無功利目的、甚至顯得幼稚可笑的異常?
周嶼感到一陣陌生的、混雜着荒謬、錯愕,以及一絲更深層悸動的情緒,涌上胸口。
那情緒並不激烈,卻像一顆投入心湖的石子,蕩開的漣漪持續擴散,輕輕撞擊着他內心某個堅硬的、常年冰封的角落。
他看着那個笑臉,又看看角落裏的光點。
忽然,他想起了很久以前,久到他還不是周總,只是一個在家族壓力下孤獨掙扎的少年時,曾養過一只撿來的、奄奄一息的小野貓。
他不會照顧,只能笨拙地給它喂食清水,把它放在有陽光的窗台邊。
那只貓很安靜,從不親近他,只是在他熬夜看書疲憊揉額時,會跳上桌子,用冰涼溼潤的鼻尖,輕輕碰一下他握筆的手指。
一下,就立刻跑開。
那是他貧瘠的童年裏,爲數不多的、不帶任何目的性的觸碰。
此刻,屏幕上這個虛幻的笑臉,角落裏那個沉默的光點,給他的感覺,竟奇異地與記憶中那只小野貓冰涼的鼻尖,重疊了一瞬。
都是笨拙的,安靜的,帶着一種非人的、卻莫名熨帖的……關懷。
周嶼喉結滾動了一下。
他什麼也沒做。沒有試圖去追蹤符號的來源,沒有進行任何系統檢查,甚至沒有像上次那樣給出任何言語或行動上的反饋。
他只是靜靜地,看了那個笑臉很久,直到它像出現時那樣,悄然無聲地淡去、消失,仿佛從未存在過。
然後,他關掉了那份行動時間線文檔。
身體向後,完全陷入寬大的椅背。他閉上了眼睛,抬手,用掌心覆蓋住自己的雙眼。
辦公室裏一片寂靜。
林喬在安全區裏,數據意識也陷入了某種靜止。他在等待,等待周嶼可能的反應,疑惑、警惕、追查,或者……別的。
但周嶼只是那樣安靜地坐着,遮着眼睛,一動不動。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
就在林喬以爲這次越界可能以沉默的僵局結束時,周嶼放下了手。
他沒有睜眼,依舊保持着後仰的姿勢,但臉上緊繃的線條,似乎緩和了那麼一絲絲。
深深的疲憊依舊存在,但那股縈繞不散的、尖銳的沉重感,仿佛被那個虛幻的笑臉,悄悄吸走了一部分。
他依舊沒有看向屏幕角落。
只是嘴唇微動,用低得幾乎只有自己能聽見的聲音,喃喃自語般吐出一句:
“…無聊。”
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
但林喬捕捉到了,那聲音裏,沒有了之前的冰冷審視或刻意疏離,反而帶着一種……近乎無奈的、微不可察的鬆動。
就像在評價一只做了傻事,卻讓你生不起氣來的小動物。
說完這兩個字,周嶼重新坐直,睜開眼睛。眼底依舊有紅血絲,但目光已經恢復了清明和專注
他沒有再耽擱,直接起身,離開了辦公室,爲幾個小時後即將開始的行動做最後的準備。
腳步聲漸遠。
辦公室裏只剩下機器低鳴。
林喬的像素小人,在安全區邊緣,慢慢坐了下來。
它低頭,看着自己由像素點構成的、方方正正的雙手。
剛才那個笑臉符號,是基於原主林喬的記憶。
那個內向的、只懂得與代碼對話的技術員,和他這個穿越而來的意識,在那一刻,因爲對周嶼處境的某種共鳴,完成了一次跨越時空與存在形式的、奇特的合謀。
他使用了原主的記憶,做出了連自己都無法完全用理性解釋的行爲。
而周嶼的反應……無聊?
林喬的核心數據流緩緩平復。沒有警報,沒有風險升級的提示。
相反,一種更深沉的、更穩固的連接感,悄然錨定。
他抬頭,望向周嶼空蕩蕩的座椅,又看向窗外深沉的、行動前最後的夜色。
病毒與宿主。
他們依然被囚禁在各自的牢籠裏
一個在數據的虛空,一個在現實的責任與孤寂中。
但或許,在這寂靜的深夜裏,在那些笨拙的、毫無意義的符號與光影中,他們第一次,真正地看見了彼此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