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本來該是“普通場”。
標題都起得很規矩:
【《社畜不想死》 · 給自己留一小口 · 日常版】
今天就隨便聊聊
結果,它成了整個項目組後面半年復盤會上,被反復提起的那場“踩線直播”。
一、紅色感嘆號
直播前一個小時。
陽間:平台風控部小黑屋。
地府:文明嚇人項目組。
天界:情緒觀測中心。
三個本來只在 PPT 上連過線的部門,同時彈出同一個提示框。
【高危預警:H-011
近48小時內多次在各平台發表:
“不想活了”“想一走了之”“再也撐不下去”等言論,
並在當日17:32於本平台評論:
“今晚想跟《社畜不想死》說再見。”
當前狀態:
可能進入行動準備期
建議:重點監測相關直播場次。】
風控部的小姑娘對着屏幕,頭一次覺得“產品監測系統”的提示音比鬧鍾還嚇人:
“……完了,撞我們這場了。”
地府這邊,小黑抬頭:“又是你們節目的客人。”
白判掃了眼資料:
【H-011
性別:女
年齡:23
職業:便利店夜班店員(兼顧看護祖母)
備注:
長期獨自夜班,社交支持薄弱
曾在節目留言:
“我每天像一個夜班 NPC。”】
“是她。”小黑想起檔案,“就是那個自嘲‘夜班 NPC’的。”
天界那邊,觀察員皺眉:
【備注:
近期希望點持續低迷
已多次出現“結束一切”的字眼】
三方同時意識到
她大概率,會來今晚這場直播。
二、開場前的小插曲
晚上七點半,出租屋。
江不驚對着鏡頭調光,照例跟白悠悠鬥嘴。
“你最近有沒有覺得”
他晃晃手機,“後台數據上那條曲線,有點可怕。”
“哪條?”白悠悠從燈上滑下來。
“就是那條代表‘正在偷偷賴着不走的人數’的。”
他點開截圖,“最近漲得太快了。”
“你害怕?”顧行在小窗那頭照例提前上線。
“有點。”
江不驚老實,“人一多,我就會擔心 我們照顧不過來。”
“你又不是養老院院長。”
白悠悠吐槽,“你最多算夜間值班阿姨。”
“謝邀,我是夜間值班大爺。”他修正。
“不過 ”顧行看着他們,“你們有這個擔心是好事。”
“至少證明你們記得一件事:你們不是救世主。”
江不驚“嘖”了一聲:“顧老師這句話要不要印成貼紙,貼在我電腦上。”
“可以。”白悠悠補充,“下面附一句小字:‘你最多是深夜話多一點的人。’”
兩人嘴上貧,心裏的緊張誰都沒明說。
風控部那邊,運營小甜甜已經開了一個“內部旁聽房”,拉上法務、客服、心理顧問,一群人穿着形形色色的衛衣、西裝,圍着一塊大屏幕。
屏幕上倒數十秒:3、2、1
直播開始。
三、“晚安,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標題剛露出來,彈幕就先炸了波日常:
【打卡】:我又來賴着不走了。
【今天老板罵我】:拜托罵出點新意。
【欠債的人來報到】:我先偷十口呼吸。
江不驚照舊先閒聊,白悠悠照舊先點評彈幕裏的“今天也很想辭職”們。
聊了十幾分鍾,“下一位留言”入口也開了。
一切看起來,跟前幾場沒有什麼不同。
直到某條彈幕以一種詭異的方式,在屏幕上“停”了一下。
【夜班NPC想下線:
晚安。
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了。】
這條彈幕第一時間被風控系統“標紅”,後台自動放大。
風控小姑娘:“來了。”
平台系統刷出預警:
【疑似高危發言
ID:夜班NPC想下線
是否提醒主播並插入“求助資源提示”?】
“打。”風控經理幾乎沒猶豫。
與此同時,地府系統也“叮”了一聲:
【H-011已進入《社畜不想死》直播間。
心率波動↑
情緒曲線:高度壓抑+輕微決絕】
白判冷靜:“看住。”
天界那邊,觀察員把這一條單獨拉出,放到光幕正中。
而直播間裏,這條彈幕,也在所有人眼中“變粗”了一瞬。
不是系統,而是心理。
彈幕下方,一堆人立刻跟上:
【哎喲別嚇人】:什麼叫最後一次。
【你別亂說】:誰允許你提前下線。
【夜班NPC你怎麼了】:你之前不是說要活到發年終嗎。
江不驚的視線明顯停頓了一下。
他看着那串 ID,緩緩念出來:“夜班 NPC……”
他們不是第一次見到這個名字。
最早是在一個普通場的“給自己留一小口”環節裏:
【夜班NPC想下線:
給自己留一小口:
下班買一瓶不打折的酸奶。】
那時,他還在直播裏笑:“你這願望很具體,酸奶品牌都報一個。”
後來她也時不時留言,說自己在便利店夜班,有時候跟直播“同步值班”。
再後來,有一次“爛願望特輯”裏,她寫:
【爛願望:
有一天夜班的時候,
來一家不用我說第二遍就自己掃碼的客人。】
他們也笑過,說“這比中彩票難”。
所以這次“晚安,這次可能是最後一次”,並不是某個完全陌生的ID,而是一個一直在角落裏嘻嘻哈哈的“熟人”。
熟到彈幕裏有人直接喊:
【夜班NPC你別玩這種文案梗】:我笑不出來。
【你要是真最後一次,至少讓我們一起罵幾句老板再走】:先排隊。
“我們先請這位同學”
顧行率先打破僵局,“如果你方便的話,可以多說幾個字。”
“比如 現在是什麼感覺?”
這句話聽上去平平無奇,卻是專業人士在高壓場景下常用的第一步:
讓對方把事態,從“最後一次”這種籠統絕望,
拉回到“現在”的具體感受。
彈幕靜了一瞬,下一條緩緩浮上來:
【夜班NPC想下線:
感覺
像是站在便利店冰櫃前,
全世界都睡了,
只剩我一個人還在值班。
我有點不想值了。】
“……”
白悠悠在上空輕輕皺眉:“比喻用得挺好,但我一點都不喜歡。”
江不驚喝了口水,盡量讓聲音保持穩定:
“你現在,真的一個人在值班嗎?”
【夜班NPC想下線:
對。
店裏沒有顧客。
只有我。】
系統在地府這邊刷新:
【位置:小城·路口便利店
店內攝像頭:正在連線(模糊處理)】
光幕上顯出一個小小畫面:
窄窄的店,貨架靠牆,一排冰櫃亮着冷白的燈,一個穿着制服的女孩趴在櫃台後,手裏攥着手機,整個人縮在椅子上。
她的旁邊,垃圾桶裏塞着一張揉成團的紙,看不到上面寫了什麼。
白判蹙眉:“……她已經寫過東西了。”
“遺書?”小黑小聲。
“別亂定義。”白判制止,“還沒到那步。”
四、踩線:說,還是不說?
平台風控部的會議室裏,空調開得有點冷。
“彈‘求助資源提示’。”
法務冷靜,“我們有義務提示。”
於是直播畫面右下角,悄悄浮出一行不太顯眼的小字:
【如果你有輕生念頭,請優先聯系當地緊急熱線或專業機構,
或者撥打平台提供的心理援助電話:XXXX-XXXX。】
很多人看了一眼,又回去盯着彈幕。
“你說你不想值班了。”
江不驚盯着屏幕,一字一頓,“是 不想今天值,還是 不想以後都值?”
彈幕:
【這是關鍵問題】:顧老師教的。
夜班NPC慢慢打字:
【夜班NPC想下線:
不想以後都值。
這班,
我幹不動了。】
看到這句,“高危”三個字在所有系統上幾乎同時亮成紅色。
天界觀察員皺眉:
【明確“永遠結束意向”。】
地府那邊,報警聲都輕微升了一個調。
白判敲了敲桌:“踩線了。”
所謂“踩線”,是項目內部的一個術語。
在“不想死”這個節目裏,可以說“好累”“不想努力”“想跑路”,
甚至可以說“有時候會想幹脆消失”。
但一旦進入到那種“已經做了具體結束安排”的階段,
所有人的處理方式,都必須突然變得極其謹慎。
“我們有 SOP。”
風控經理迅速翻開流程表,“提醒主播使用‘鼓勵求助+不爭辯+不簡單安慰’話術,同時我們後台嚐試聯系她的手機號。”
“問題是”小甜甜咬唇,“她可能現在就坐在便利店裏……不知道有沒有別人。”
地府這邊,小黑已經在看那一團蜷在垃圾桶裏的紙。
放大一看,是幾行被劃得亂七八糟的字: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典型的自責型。”小黑皺眉,“覺得自己的存在本身就是負擔。”
白判不動聲色:“問題來了我們能不能拉一下她的時間線。”
“小黑,你說。”
小黑本能搖頭:“按規定,不能直接幹預‘壽命節點’。”
“但她現在”他還是說了,“看樣子還沒有動手,只是在想。”
天界那邊,觀察員打開一條叫做“臨時緩行”的條目:
【臨時緩行申請:
對象:H-011
原因:存在強烈自殺意向,
但尚未進入不可逆過程。
是否允許:
在不違反自由意志前提下,
給予其額外的“猶豫時間”?】
這是一個很冷冰冰的技術名詞:
不是“強行救回”,只是“盡量制造一點點猶豫”。
可以通過很多方式:讓某條消息恰好被看見,讓某個電話恰好打進來,讓某個直播間的話恰好多待了幾分鍾。
“我建議同意。”
觀察員說,“她還在打字,說明那條‘交流管道’還在。”
白判點頭:“同意。”
輪回處主任在旁邊補了一句:“但提前說好結果不一定可控。”
五、直播間裏的話,要怎麼說
“你現在一個人值班。”
江不驚深吸一口氣,“店裏沒顧客。”
“那 你現在身上,還有沒有什麼必須馬上處理的事?”
這是危機幹預的標準問句之一。
夜班NPC打了一排點點點,才發:
【夜班NPC想下線:
必須?
沒有。
我今天已經把要補的貨都補完了。
外面下雨。
應該不會有人來了。】
“她在說的是店裏的‘必須’。”
顧行開口,“那我們換個問法。”
他看着鏡頭,語氣少見地直接:
“那 你還有沒有哪件小事,是你有一點點想看到的?”
彈幕靜了一秒。
這是他們節目裏常用的“爛願望問法”,很多人已經熟悉。
夜班NPC半天沒動。
白悠悠飛得更近一點,看見便利店那個女孩盯着手機屏幕,眼睛有點幹,眼角有一點紅。
她在想。
這就是“臨時緩行”的餘地:
她還在想。
終於,一條簡短的彈幕冒出來:
【夜班NPC想下線:
便利店門口那棵樹,
秋天快黃了。
我本來想拍一張。
發朋友圈,
配文:
“夜班NPC今天也有風景。”】
她加了一句:
【後來覺得沒意義。
就沒拍。】
“……”
白悠悠輕輕出聲:“這不就是 爛願望的一種嗎。”
“是的。”顧行立刻接住,“這就是。”
他看着鏡頭,輕聲說:
“那我們現在,可以試着讓它重新有一點點意義。”
“夜班 NPC。”
江不驚叫她的ID,“你介意我們現在給你布置一個活着的任務嗎?”
彈幕有人冒泡:
【來了】:江老師的“留作業環節”。
【每次都靠布置作業留人】:熟悉配方。
【夜班NPC想下線:
布置作業有什麼用。】
“沒什麼用。”
江不驚很誠實,“就是比‘你現在馬上跟我們保證不死’要輕一點。”
他慢慢說:
“我們不會叫你在這個直播裏,
答應我們什麼大話。
比如‘我以後都不自殺’
這種話現在對你來說太重了。
我只想問你一件
相對輕一點的事。”
他吸了口氣:
“你有沒有可能,明天幫我們拍一張那棵樹。”
“就一張。”
“你不發朋友圈也行,你可以發在“下一位留言”,或者不發。”
“只是 你看到它的時候,偶爾想起來這幫在屏幕前吵吵嚷嚷的人就行。”
彈幕炸了:
【我靠我眼眶怎麼酸了】:這作業好具體。
【“拍棵樹”作業】:聽着像幼兒園手工布置。
【夜班NPC你要是拍了】:我們給你點贊。
夜班 NPC那邊,女孩盯着手機,手指懸在屏幕上。
她當然知道這拍不拍一張照片,與她所有現實問題 夜班、錢、病、孤獨 並不直接相關。
那只是一種牽掛的借口。
她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答應,也不想輕易承諾。
於是她打:
【夜班NPC想下線:
我不答應。】
彈幕一陣緊張:
【……】:心涼。
下一行立刻跳出來:
【夜班NPC想下線:
但我也不拒絕。
看看明天,
我還能不能站在那棵樹底下。】
這一行落地,平台風控部整整齊齊舒了一口氣。
他們誰都知道 這不叫“轉危爲安”。
只能叫:“從懸崖邊上,往裏挪了一小步。”
天界觀察員敲了敲光幕邊框,在報告中寫:
【對象H-011:已出現“爛願望雛形”“拍樹”。】
地府那邊,系統給出評價:
【希望點:+0.3】
“0.3 很摳門。”小黑嘟囔。
“比0強。”白判道,“我們不搞心靈雞湯,只看這點數值。”
六、平台的“踩線處理”
直播間裏的對話還在繼續。
江不驚小心翼翼地引導,讓她多講了一點“便利店夜班 NPC”的日常——有多困、多無聊、多想把監控裏那些偷吃零食的畫面剪輯成鬼畜發出去。
彈幕幫着轉移注意力,集體編了個“便利店鬼畜計劃”,有人提議把“拍樹作業”升級爲“小鎮夜景攝影大賽”。
整個過程,都盡量沒有去跟她爭辯什麼“你不應該這樣想”“你要想想你家人”之類的重壓話。
顧行在小窗裏不時插幾句,讓她把壓抑感具體化“像是被冰櫃困住”“像是收銀台下面有個洞”等等。
與此同時,平台後台風控組也沒有閒着。
他們按照SOP走了一遍:
根據賬號信息聯系到她綁定的手機號;
沒有接,轉而嚐試給她發送站內重點提示,提供熱線與當地資源;
通過大數據查到她所在便利店的連鎖總部,將“有員工心理危機”信息匿名反饋給區域經理;
預備方案:必要時聯系當地緊急電話,由專業人員上門確認安全。
“我們怎麼感覺在抓鬼。”
新來的風控實習生小聲說。
“你們抓的是活人。”
老員工糾正,“很難抓,但值。”
法務坐在一旁,全程沒說話,最後只嘆了一句:
“你們不要幻想每次都能抓住。”
“……我們沒有。”風控經理苦笑,“我們只是在爭取。”
跟直播間那邊在做的是同一件事。
七、地府的爭論:規則 vs 心軟
直播緩慢轉向別的話題,夜班NPC暫時沒再發言。
她可能在便利店裏繼續發呆,也可能只是看着屏幕,不知道該說什麼。
地府這邊,小黑看着她虛影旁邊那條“時間線”的細細變化——原本是渾濁的一條“到站模糊帶”,現在稍微往後推了一點點。
“‘臨時緩行’生效了。”
他匯報,“但幅度很小。”
白判點頭:“夠了。”
輪回處主任靠在椅子上:“你們不要覺得自己很厲害。”
白悠悠剛好從人間“飛回來”一趟,聽見這句,下意識懟了一句:“我們也沒覺得。”
“你們剛剛那一整套——”主任瞥她,“從布置拍樹作業,到引導爛願望。”
“說白了,就是盡可能讓她難以在‘現在’和‘結束’之間畫上等號。”
“這一點我可以認可。”
“但你們也要知道”
他敲了敲桌,緩慢說:
“真到了該到站的那一天,
你們也沒有資格,
把車強行拽回來。”
白悠悠沉默了一下:“……我知道。”
她比誰都清楚,文明嚇人項目的宗旨裏,有一條寫得很清楚:
【延遲不是否定,挽回不是篡改。】
他們做的,只能是:
在一個人真的“想結束”的那個晚上,
盡可能爲那個人提供一些其他選擇;
哪怕那個“其他選擇”只是“明天拍一棵樹”。
“那如果”
小黑猶豫,“哪天我們真的遇到一個人,做了所有努力也沒留住?”
“那就辦手續。”輪回處主任冷靜。
“照章辦事,認真登記 他也曾經努力賴着不走過。”
白判看着光幕上,那一條條細小的“希望點曲線”,忽然說了一句:
“你們記得嗎,我們項目一開始立的 KPI。”
小黑翻資料:“‘整體到站時間平均延後 X 小時’?”
“不是。”
白判矯正,“還有一條”
“讓更多在路上的人,知道
自己不是一個人走到站。”
小黑愣了一下,翻到那一頁,果然有這一條。
“所以”白判說,“成敗不能只看‘自己活沒活下去’。”
“也得看——是不是有誰,就在那段路上,陪他一起罵過幾句。”
“哪怕最後沒拽住。”
白悠悠在一邊聽着,心裏某個地方被捅了一下。
她忽然很想回到那個便利店的監控畫面裏,對坐在櫃台後的那女孩說一句:
“你今晚要真的撐不住,
也至少
知道我們看見過你。”
當然,她知道那一句話此刻沒有任何渠道送出去
她只能退而求其次,在直播間裏,替所有人說一點別的。
八、收尾:風景作業
那晚直播,在所有人的神經都緊繃了一個多小時之後,漸漸回到了熟悉的“日常場”。
照例有“今天老板又說了什麼鬼話”的吐槽,有“今天我給自己留了一碗豆漿”的小驕傲,也有“今天我偷偷睡了十分鍾午覺”的得意。
夜班NPC再沒發言。
風控部逐條刷新後台,最後在筆記上寫下:
【H-011:
本場發送高危彈幕1條,
後續轉爲中度交流若幹。
已發送平台關懷信息,
但未見直接回應。
已向其公司總部匿名反饋其可能心理危機。】
他們知道,接下來的事情,交到了現實世界裏那些麻煩而不 glamorous 的環節
門店經理、熱線志願者、路過樹下的陌生人手裏。
直播結束後。
出租屋裏,燈光暗了一格。
江不驚關掉推流,整個人往椅背上一倒:“……剛剛那一段,有沒有覺得自己在走鋼絲。”
“你不是覺得平衡木比較適合你?”
白悠悠飄下來,語氣照例是損人的,“我剛剛看你那段‘作業論’,差點以爲你又開了個晚自習。”
“你沒心跳當然不怕。”
他揉了揉臉,“我是真怕 說少了不行,說多了又出事。”
“所以你今天做的一件很對的事是”
顧行把耳機摘下來,認真說,“你沒有答應她任何辦不到的承諾。”
“比如?”
“比如‘你只要答應我,你就一定會好起來’。”
顧行聳肩,“這種話,說出來只是爲了讓自己心安。”
“我們沒有資格說。”
“那我們今天說了什麼?”
江不驚半開玩笑,“‘你至少幫我們拍棵樹’?”
“也是一種不太沉重的約定。”白悠悠說。
“那萬一她明天沒拍呢?”他還是會往那邊想,“甚至 她沒等到明天?”
“那我們也不能把責任全部攬在自己身上。”
顧行很平靜,“我們做的是增加她選擇的可能性。”
“選不選擇,是她的事,也是整個系統的事。”
“如果有一天,事情往最壞走了,我們該難過,該反思,該總結,但”
他頓了頓:
也得承認,
我們不是那根唯一的線。
我們最多是
其中一根比較吵的線。”
“吵的線?”江不驚被逗笑,“叫什麼,噪音幹預?”
“差不多。”顧行也笑了,“但有時候,正是這種噪音,讓他沒法徹底靜下來做決斷。”
白悠悠托着下巴:“你們人類的 crisis manual 寫得挺花的,說來講去就是想辦法拖住。”
“那你們鬼呢?”江不驚反問,“你們 crisis manual 寫的啥?”
“‘盡量別看太久。’”她淡淡,“看久了容易變成自己的心病。”
“……”
他愣了一下,“你有嗎?”
她“嘖”了一聲:“我考核表上寫的是——情感卷入度接近上限。”
系統很懂事地在旁邊產出了一條:
【本場後即時評估:
江不驚:疲憊+輕微自責
白悠悠:情感卷入度:41%(略高)
顧行:冷靜+適度擔心】
旁邊備注:
【建議:
今晚三方均不再接觸高壓資料;
適當休息。】
“系統都叫你們睡覺了。”小黑在內網上留言,“鬼也得下班。”
九、那棵樹
第二天清晨。
小城,下了一夜雨後的街口,有點冷。
夜班便利店的門還沒關,玻璃上起了一層霧。
H-011——夜班 NPC,站在門口,手裏握着手機。
她照樣通宵了一晚,照樣給幾位困得打盹的客人結賬,照樣在凌晨三點看見街角醉鬼蹲在馬路邊唱歌。
她也照樣,在半夜某個時刻,腦子突然閃過一句:“幹脆今晚就到這兒吧。”
那句話之後,她照例數了十口呼吸。
——只是這一次,在數到第七口的時候,她腦子裏冒出另一句:
“那棵樹,
還沒拍。”
“……”
她自己都覺得好笑:“我爲什麼會爲了拍棵樹賴着。”
她打開門,走到便利店門口。
街口那棵樹葉子確實黃了一半,雨後有水滴掛在葉緣,路燈剛滅完,天還沒完全亮。
她舉起手機,歪歪扭扭地拍了一張鏡頭稍微糊了一點,畫面裏有樹、有半截招牌、有一點點路面反光。
她站在那裏,盯着那張照片看了一會兒。
“……有點醜。”
她誠實地評價。
然後,她打開平台,找到那個“下一位留言”的入口,猶豫了一下沒立刻發。
她只是把照片存成了壁紙。
然後在手機備忘錄裏打了一行:
【作業完成。
便利店 NPC 今天還在。】
這條備忘錄,只有她自己看得見。
但在某個系統裏,被默默記了一筆:
【對象:H-011
完成“拍樹作業”
希望點:+0.4
總計:從0.3升至0.7】
旁邊多了一行很小的字:
【備注:
仍爲高危對象,
但目前“到站意向”不再連續激活。】
白悠悠在光幕前看着,忍不住吹了個口哨:
“你看。”
“這棵樹,比我們罵一百句‘不要死’都有用。”
小黑點頭:“所以以後可以多發點自然風光任務。”
“那要給天界報備一下。”白判淡淡,“免得他們以爲我們在搞生態部門的活。”
天界觀察員看着那張模糊的樹照,老實寫了一句評語:
【人類對風景的執念,
偶爾比對道理的執念更穩。】
夜裏,“社畜不想死”照例開播。
彈幕刷了一圈日常後,有一個ID悄悄冒出來:
【夜班NPC想下線:
今天
給自己留了一小口:
門口那棵樹。
醜是醜了點,
但還能看。】
彈幕立刻炸開:
【啊啊啊你來了!!】
【作業完成確認!】:請交照片。
【你說醜就醜吧】:重要的是你還在。
江不驚和白悠悠對視一眼,沒有把那一晚的驚險拿出來當談資。
他只是笑着說了一句:
“歡迎回來值班。”
白悠悠在旁邊補了一句:
“你可以繼續當 NPC,
但拜托
把‘下線時間’先往後挪一點。”
彈幕一片【哈哈哈】裏,夾着一些看不太清的【嗚嗚嗚】。
他們都知道
這一局,算是暫時拽住了一小段時間。
未來會怎麼樣,誰都不敢保證。
但至少,在那個雨後的早晨,
那棵樹被人拍了一張。
那間便利店外,有那麼一刻,
有人認真地站在那裏,
用很笨拙的方式,對自己說了一句:
“作業完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