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徹底黑了。
房間裏沒開燈,只有窗外遠處街燈透進來的一點昏黃光線,勉強勾勒出物體的輪廓。許安然坐在地上,背靠着床沿,面前攤開幾樣東西:父親給的那把小改錐,從旅館廚房借來的、鉗口有些鬆動的鉗子,一小瓶煤油(用空藥瓶裝的,也是從廚房討來的),還有一截不知道從哪扯下來的細麻繩。
工具寒酸得可憐。
但足夠用了。
她把那鐵疙瘩——現在她知道這是台西門子伺服電機了——挪到面前。冰冷的金屬外殼在昏暗光線下泛着啞光。那個德文銘牌區域已經被她擦得相對幹淨,字母清晰。
她深吸一口氣,雙手握住電機外殼,集中精神。
視線聚焦。
三秒。
外殼的金屬紋理在眼前逐漸“透明”,一層灰蒙蒙的基礎結構浮現出來,但更深的地方依舊模糊。這是初級透視的極限。
她能看到外殼上幾顆嚴重鏽蝕的螺絲輪廓,能看到外殼接縫處因撞擊產生的輕微變形。內部……隱約是密集的線圈和金屬部件的影子,但細節看不清。
胃裏猛地一抽。
飢餓感像只蘇醒的怪獸,開始啃噬她的五髒六腑。眼前發黑了一瞬。
她立刻停住能力,摸索着從兜裏掏出最後一個煮雞蛋,剝開殼,整個塞進嘴裏,胡亂嚼了幾下咽下去。又灌了幾大口涼水。
稍微緩過來一點,但那種空虛的、急需高熱量補充的感覺依然強烈。糖沒了,餅沒了,雞蛋也沒了。她舔了舔幹裂的嘴唇,嘴裏只有鐵鏽和血腥味。
不能停。
她拿起那瓶煤油,小心地滴在幾顆鏽死的螺絲周圍。褐色的油液滲進鏽縫,發出細微的滋滋聲。需要時間浸潤。
等待的時候,她檢查外殼變形的地方。有一處凹陷,不嚴重,但可能影響內部部件對齊。她用毛巾墊着,拿起鉗子,輕輕敲擊邊緣,一點點矯正。動作很輕,很小心,怕引起更大形變或噪音。
二十分鍾後,煤油應該起作用了。
她拿起改錐,對準螺絲槽口。鏽得太厲害,槽口幾乎磨平了。她用力往下壓,慢慢旋轉。
紋絲不動。
手上還沒愈合的傷口崩開,血滲出來,混着煤油,滑膩膩的。她擦都不擦,換了個角度,增加力道。
嘎吱——
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在寂靜的房間裏格外刺耳。
她停住動作,屏息聽着門外的動靜。
走廊裏安靜無聲。
繼續。
一點一點,用上全身的力氣和巧勁。螺絲終於鬆動了第一圈,然後是第二圈,第三圈……鏽屑簌簌落下。
第一顆螺絲卸下。
接着是第二顆,第三顆……
汗水順着鬢角往下淌,流進眼睛裏,刺疼。她胡亂用袖子抹一把。
當最後一顆螺絲被卸下時,她的手臂酸麻得幾乎抬不起來。胃裏的飢餓感已經變成一種持續不斷的絞痛,伴隨着心悸和輕微的耳鳴。
她咬緊牙關,用改錐小心地撬開外殼接縫。
嘎——
外殼被掀開一條縫。
一股陳舊的、混合着機油和金屬氣味的涼風從裏面飄出來。
她停住,再次傾聽門外。依舊安靜。
然後,她用顫抖的手,緩緩將上半部分外殼完全取下。
昏暗的光線下,電機內部的結構呈現在眼前。
許安然呼吸一滯。
沒有想象中鏽蝕成一團、線圈焦黑破碎的景象。
相反——
線圈整齊地排列着,漆包線雖然蒙塵,但絕緣層基本完好,呈現出一種黯淡的銅黃色。磁鋼表面有細微的氧化斑點,但形狀完整,沒有裂紋。軸承區域有鏽跡,但滾珠軌道清晰,看起來只是表層鏽蝕。內部線路板被一層薄薄的防潮油脂覆蓋着,元件排列規整。
完好!
幾乎可以說是完好無損!
這台電機,很可能只是因爲外部撞擊或坦克報廢被連帶拆下丟棄,內部核心根本沒壞!
狂喜像電流一樣竄過全身,讓她幾乎要叫出聲。她猛地捂住自己的嘴,喉嚨裏發出壓抑的、咯咯的聲響。
身體因爲激動和脫力而微微發抖。
價值。這絕對是高價值,紅光代表的意義就在於此!有了它,紅星廠那台老車床的精度和穩定性就能躍升一個台階!李大山師傅會明白的,工人們會看到的……
激動過後,是冰冷的清醒。
怎麼修?這裏沒有工具,沒有測試設備。怎麼運回去?這麼大這麼沉,海關怎麼過?孫二狗和瘦猴還在外面盯着。
還有……代價來了。
排山倒海的飢餓感,比之前任何一次都凶猛。眼前瞬間黑透,耳朵裏尖銳的鳴叫取代了一切聲音。她感覺自己的心髒在瘋狂亂跳,又好像要停止跳動。冷汗像開了閘的水,瞬間溼透內衣。
低血糖,嚴重的。
她踉蹌着撲向挎包,手抖得拉鏈都拉不開。好不容易扯開,裏面只有那本俄語書、幾件衣服、空了的油紙包。
沒有吃的了。一顆糖都沒了。
她癱倒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大口喘着氣,視野裏是旋轉的、模糊的光斑。手指無意識地摳着地板縫隙,冰冷堅硬。
會死嗎?餓死在這裏?像條野狗一樣,守着個“寶貝”餓死?
不甘心。
她掙扎着,用盡最後一點力氣,爬到衛生間。擰開水龍頭,把頭湊到冰冷的水流下,大口大口地吞咽。
自來水帶着漂白粉的味道,灌進空蕩蕩的胃裏,引起一陣劇烈的痙攣。她嘔出幾口酸水,繼續喝。
冰冷的水暫時壓住了一些眩暈。
她靠着冰冷的瓷磚牆滑坐在地上,溼透的頭發貼在臉上,滴着水。
不能死。
還得活着把它帶回去。
就在這時——
門外走廊裏,傳來清晰的腳步聲。
不是旅館胖大媽那種沉重的、拖沓的步子。是輕微的,刻意放輕的,帶着某種試探意味的腳步聲。
腳步聲在門外停住了。
許安然渾身的汗毛瞬間豎了起來。她屏住呼吸,一動不動,連眼睛都不敢眨,死死盯着門縫底下。
一道影子,被走廊昏暗的光線投射進來,落在門縫下的地板上。
影子停在那裏,一動不動。
似乎在傾聽,在確認。
時間像是凝固了。每一秒都被拉得無比漫長。許安然能聽到自己心髒在胸腔裏瘋狂撞擊的聲音,能聽到血液沖上耳膜的轟鳴。
是誰?瘦猴?還是別的什麼人?
王富海派來的?孫二狗的人?
影子停留了大概十幾秒。
然後,輕輕移動,離開了門縫範圍。
腳步聲再次響起,朝着走廊另一頭走去,越來越遠,最後消失。
許安然又等了足足五分鍾,才敢慢慢呼出那口憋在胸腔裏的氣。冷汗已經浸透了衣服,緊貼在身上,冰冷粘膩。
她扶着牆站起來,腿軟得厲害。走到門邊,耳朵貼在粗糙的木門上,仔細聽。
一片寂靜。
她輕輕挪開抵門的椅子——沒發出太大聲音——把眼睛湊到貓眼上。
貓眼視野扭曲昏暗,走廊空無一人。
但剛才隔壁房間,分明是空着的。
現在,她聽見隔壁傳來極其輕微的、像是放下行李的聲響,還有壓得很低的、含糊的俄語交談聲。聽不真切,但有幾個詞鑽進了耳朵:“盯着”、“匯報”、“中國人”。
血液似乎一下子涼了。
不是巧合。
她被盯上了,而且對方就住進了隔壁。
是沖着她來的?還是沖着這台電機?
許安然背靠着門板,緩緩滑坐下去,抱住膝蓋。
懷裏的冰冷地面和指尖尚未愈合的傷口傳來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還活着,還清醒。
窗外,莫斯科的夜色濃得像化不開的墨。
旅館老舊暖氣片嘶嘶的漏氣聲,此刻聽起來像某種不祥的喘息。
她握緊了那把沾着血鏽的改錐,金屬的冰冷觸感讓她稍微鎮定了一些。
被盯上了。
必須盡快離開莫斯科。
越快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