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域的夜,比阿木想象的要長。
他靠在那棟三層小樓的外牆下,背貼着粗糙的水泥,手裏握着鐵棍,眼睛卻一直盯着那條狹窄的小巷。
巷子裏什麼都沒有。
只有風,從樓與樓之間的縫隙鑽過去,吹起地上的碎紙和塵土。
“你可以再打個盹。”凌寂從樓上探出頭來,“數到三百。”
“你不是說,剛才是最後一次了嗎?”阿木抬頭。
“那是剛才。”凌寂說,“現在情況變了。”
“什麼情況?”
“你剛才跳下來的時候,摔得很響。”凌寂說,“外域的耳朵很多。”
“你多睡一會兒,等會兒走的時候,腿會好受一點。”
阿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
膝蓋上破了一大片,褲子磨爛了,血已經幹了,貼在皮膚上,一動就疼。
“我怕我一閉眼就睡死過去。”他說。
“你不會。”凌寂說,“你現在還不夠累。”
“數到三百。”
“如果有東西靠近,你會提前醒。”
阿木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他閉上眼,開始數。
“一。”
“二。”
“三。”
他的呼吸,慢慢變得均勻。
……
“二百九十七。”
“二百九十八。”
“二百九十九。”
“三——”
他的眼睛,猛地睜開。
不是因爲數完了。
而是因爲,他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很輕。
輕到,如果不是他剛剛一直在刻意聽,很可能會忽略掉。
那是……腳步聲。
不是他和凌寂那種踩在碎磚上的聲音。
也不是那只多眼怪物那種,爪子刮過地面的聲音。
那是一種很奇怪的腳步聲——
“嗒。”
“嗒。”
“嗒。”
每一下,都很規律。
像是某種金屬,敲擊在堅硬的地面上。
阿木屏住呼吸,慢慢把背從牆上移開一點,讓自己整個人貼得更緊,盡量不露出輪廓。
他順着聲音的方向看過去。
那條狹窄的小巷裏,依舊什麼都沒有。
但那腳步聲,卻越來越近。
“嗒。”
“嗒。”
“嗒。”
阿木突然意識到——
那聲音,不是從巷子裏來的。
而是從……頭頂。
他猛地抬頭。
一道黑影,從樓的另一側滑了過去。
速度很快。
快到,他只來得及看到一個輪廓。
那是一個人形的輪廓。
卻又不太像人。
它的四肢很長,每一步都邁得很大,腳步落下時,發出那種金屬敲擊的聲音。
它沒有影子。
至少,阿木沒有在牆上看到它的影子。
腳步聲,在小樓的另一側消失了。
世界,又安靜了下來。
只剩下風。
阿木的心跳,卻還在狂跳。
“凌寂。”他壓低聲音,“上面。”
“我看到了。”凌寂的聲音,從二樓傳來,“你剛才數到多少?”
“三……三百。”阿木說。
“不錯。”凌寂說,“你提前醒了。”
“那是什麼?”阿木問。
“不知道。”凌寂說,“但它剛剛,從我們頭頂走過去了。”
“它沒下來。”
“說明,它對我們興趣不大。”
“或者,它在等。”
“等什麼?”阿木問。
“等我們動。”凌寂說,“外域的很多東西,都喜歡等。”
“等你自己走到它面前。”
阿木咽了口唾沫。
“那我們……還走嗎?”他問。
“走。”凌寂說,“不過,要換一條路。”
“剛才那東西,走的是我們原計劃的方向。”
“我們繞一下。”
“繞?”阿木愣了一下,“可是你昨天說,外域沒有死路,只有不敢走的路。”
“那是第四課。”凌寂說,“第四課,要等你腿不那麼疼的時候再上。”
“現在,你還在上第三課的補充內容——”
“學會判斷,什麼路可以走,什麼路,暫時不能走。”
阿木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腿。
“我腿還好。”他說,“能走。”
“我知道。”凌寂說,“但你剛才摔的那一下,讓你比平時更容易累。”
“你現在,還不適合跟未知的東西硬碰。”
“我們繞路,不是因爲怕。”
“是因爲,我們還不知道,那東西是不是‘門’。”
“門?”阿木愣了一下,“那東西,可能是門?”
“外域的門,不一定長在牆上。”凌寂說,“有的門,長在人身上。”
“有的門,長在聲音裏。”
“有的門,長在你以爲是‘怪物’的東西身上。”
“你要學會分辨。”
“分辨什麼?”阿木問。
“分辨,什麼東西,是你可以靠近的。”凌寂說,“什麼東西,是你現在還不能碰的。”
“剛才那個,屬於後者。”
阿木抬頭,看向那棟樓的另一側。
那裏,什麼都沒有。
但他總覺得,有一雙眼睛,在某個他看不到的地方,盯着他。
“你現在,往左邊看。”凌寂說。
阿木照做。
左邊,是一條更窄的小巷。
巷子口堆滿了倒塌的磚塊和碎木板,看起來像是一條被封死的路。
“那條。”凌寂說,“是我們今天的新路線。”
“可是,那不是……”阿木皺眉,“那不是死路嗎?”
“看起來像。”凌寂說,“所以,才適合現在走。”
“爲什麼?”阿木問。
“因爲,真正的死路,不會看起來那麼像死路。”凌寂說,“真正的死路,會看起來像一條很好走的路。”
“寬、平、沒有障礙。”
“你走上去的時候,會覺得,自己很安全。”
“然後,走到一半,你才發現,前面沒有路了。”
“後面,也沒有了。”
阿木想起那條巷子,想起那只從洞裏伸出來的爪子。
“那……那條巷子,是死路嗎?”他問。
“對你來說,是。”凌寂說,“對那東西來說,不是。”
“外域的路,不是爲你修的。”
“你要學會,自己選路。”
“有時候,你選的是活路。”
“有時候,你選的是死路。”
“但你不選,就一定是死路。”
阿木沉默了一下。
“那我現在,要選左邊這條?”他問。
“嗯。”凌寂說,“等我下來。”
過了一會兒,二樓的窗戶打開了。
凌寂從窗台上一躍而下,落在地上,動作幹淨利落,沒有一絲多餘。
他落地的聲音,比阿木輕得多。
“腿怎麼樣?”他問。
“疼。”阿木說,“但還能走。”
“走給我看。”凌寂說。
阿木試着往前走了幾步。
每一步,膝蓋都傳來一陣刺痛。
但他沒有摔倒。
“可以。”凌寂說,“走吧。”
他們繞到樓的左側,朝那條堆滿磚塊的小巷走去。
越靠近,阿木越覺得,那條巷子,真的像是被封死了。
巷子口的磚塊堆得很高,幾乎擋住了一半的視野。
只有上面,留着一條狹窄的縫,透出一點灰白的天光。
“這裏面,真的有路?”阿木問。
“有沒有,要看你怎麼定義‘路’。”凌寂說,“如果你把‘路’定義成,別人走過、踩平的地方。”
“那這裏,沒有。”
“如果你把‘路’定義成,你可以走過去,還能活着出來的地方。”
“那這裏,可能有。”
“我們今天,就是要學第二種。”
“第四課。”阿木說。
“第四課。”凌寂點頭,“在沒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條路。”
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碎磚,丟進巷子。
“譁啦——”
碎磚滾落下去,碰到了幾塊更大的石頭,發出一陣雜亂的聲響。
過了幾秒,巷子裏沒有任何回應。
沒有怪物的叫聲。
沒有別的東西被驚動的聲音。
只有風。
“看起來,暫時是安全的。”凌寂說,“但‘暫時’,在外域,通常不超過一頓飯的時間。”
“我們要快。”
“你先。”
阿木愣了一下:“我?”
“嗯。”凌寂說,“你走前面。”
“爲什麼?”阿木脫口而出。
“因爲,這是你的第四課。”凌寂說,“我不能一直替你探路。”
“你要學會,自己面對前面的東西。”
“不管那是牆、是坑、是門,還是……別的。”
阿木看着那條狹窄的巷子,心裏有點發虛。
巷子口堆滿了磚塊,看起來像是一個被堵住的喉嚨。
裏面,是黑的。
不是夜色那種黑。
而是一種,連光都不願意進去的黑。
“你可以怕。”凌寂說,“但你要走。”
“你昨天問我,你還算不算人。”
“現在,就是你證明給自己看的機會。”
阿木深吸了一口氣。
他握緊鐵棍,抬腳,跨過第一塊磚。
磚塊堆得亂七八糟,高低不平。
他每走一步,都要先試探一下,確認腳下不會突然塌下去。
膝蓋的疼痛,在這種小心翼翼的動作下,被放大了。
但他沒有停。
他一步一步,走進了那條巷子。
凌寂跟在他後面,保持着一個不遠不近的距離。
不遠,是爲了在他摔倒的時候,可以伸手扶一把。
不近,是爲了讓他自己,看清前面的每一塊磚、每一道縫。
巷子比阿木想象的要深。
磚塊堆到一半,裏面突然開闊了一點。
那是一片被倒塌的牆圍起來的小空間。
空間不大,大概只有半個倉庫那麼大。
地上散落着各種垃圾——破掉的塑料桶、生鏽的鐵架子、已經看不出原本形狀的布料。
最顯眼的,是正中間的那堵牆。
那不是一堵完整的牆。
那是一堵……被人硬生生砸開的牆。
牆的中間,有一個不規則的大洞。
洞的邊緣,是被暴力破壞過的痕跡——鋼筋被掰斷,水泥被砸得粉碎,散落在地上。
洞的裏面,是黑的。
比巷子口更黑。
黑得,像是一個睜着的眼睛。
“這裏,以前應該是兩棟樓之間的夾縫。”凌寂說,“有人把牆砸開了。”
“爲什麼?”阿木問。
“因爲,牆後面,有他們想要的東西。”凌寂說,“或者,有他們想逃的路。”
“你看。”
他用手電照了照洞的邊緣。
阿木看到,洞的周圍,有很多雜亂的腳印。
有的,是鞋印。
有的,是類似爪子的印記。
還有一些,是他看不懂的痕跡——像是某種溼滑的東西,在地上拖過。
“這裏,走過很多東西。”凌寂說,“人,怪物,還有……別的。”
“那我們……”阿木看了看洞,又看了看凌寂,“要從這裏過去?”
“嗯。”凌寂說,“這是我們繞路的必經之路。”
“你不是說,外域沒有死路嗎?”
“那這,算什麼?”阿木問。
“算一條,很多人都不敢走到底的路。”凌寂說,“你要做的,是走到底。”
“然後,再決定,要不要進去。”
“進去?”阿木愣了一下,“進哪裏?”
“進那裏面。”凌寂指了指那個洞,“進那堵牆後面。”
阿木看着那個洞。
他突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那不是一個洞。
那是一扇門。
一扇,沒有門框、沒有門板、沒有把手的門。
一扇,被人砸出來的門。
“你說。”阿木猶豫了一下,“這裏,會不會就是你說的那種……”
“‘所有人都覺得是死路的地方’?”
“有可能。”凌寂說,“所以,我們要往前走一步。”
“你先走。”
阿木張了張嘴。
“我?”
“嗯。”凌寂說,“你昨天說,你怕門。”
“你怕門後面的東西。”
“你怕自己會被吸進去。”
“今天,你要學會,在門前站一會兒。”
“不逃。”
“不躲。”
“只是站着。”
“然後,再決定,要不要跨過去。”
阿木看着那個洞。
洞裏的黑,像水一樣,靜靜地待在那裏。
他突然想起自己做過的那個夢——
夢裏,一排排門,在他身後打開。
門裏,是黑。
門,慢慢向他靠近。
他那時候,很怕。
他怕得,不敢回頭。
現在,他站在一個類似門的東西前面。
他還是怕。
但他發現,自己,已經沒有昨天那麼怕了。
“我……”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先過去看看。”
“嗯。”凌寂說,“注意腳下。”
阿木抬腳,朝那個洞走去。
每走一步,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
洞的邊緣,離他越來越近。
他能看到,洞裏面,有一些模糊的輪廓。
像是牆。
又像是別的什麼。
他停在洞前。
離洞,只有一步的距離。
“你可以伸頭看看。”凌寂說,“但不要伸太進去。”
阿木照做。
他微微探出頭,往洞裏看。
洞的另一邊,是一條更窄的通道。
通道的兩邊,是兩堵牆。
左邊的牆,已經塌了一大塊,露出裏面的鋼筋和磚塊。
右邊的牆,相對完整,上面有一些奇怪的劃痕——像是某種爪子,在上面抓過。
通道的盡頭,有光。
不是陽光。
而是一種,很微弱的、像是遠處的燈光,透過很多障礙物後,剩下來的那種光。
“裏面,有路。”阿木說。
“你看到的,是你能看到的那一部分。”凌寂說,“你看不到的那一部分,才決定這條路,是不是死路。”
“那我們……”阿木回頭,“要不要進去?”
“你想進去嗎?”凌寂問。
阿木愣了一下。
他沒想到,凌寂會把這個問題,丟回給他。
“我……”他想了想,“我不知道。”
“你怕嗎?”凌寂問。
“怕。”阿木說。
“怕什麼?”
“怕裏面有東西。”阿木說,“怕裏面是死路。”
“怕進去之後,出不來。”
“怕……”他頓了頓,“怕我進去之後,會變成別的東西。”
“你覺得,門後面,是什麼?”凌寂問。
“我不知道。”阿木說,“可能是路。”
“可能是怪物。”
“可能是……別的門。”
“你昨天問我,你還算不算人。”凌寂說,“你說你怕,怕自己有一天,會變成異常。”
“你說你怕門。”
“你怕門後面的東西。”
“你怕自己,會被吸進去。”
“那你現在,站在門前面。”
“你可以選擇不進去。”
“你可以轉身,跟我走別的路。”
“外域很大。”
“門也很多。”
“你可以一直繞。”
“直到有一天,你繞不開。”
阿木沉默了。
他看着那個洞。
洞裏的黑,靜靜地看着他。
“那你呢?”阿木突然問,“你會進去嗎?”
“會。”凌寂說。
“爲什麼?”阿木問。
“因爲,我已經繞得夠多了。”凌寂說,“我知道,有些門,你早晚要進。”
“你繞得越久,你就越怕。”
“你怕得越久,你就越不敢面對。”
“到最後,你不是被門後面的東西吃掉。”
“你是被你自己的怕,吃掉。”
阿木張了張嘴。
“那你進去的時候,會怕嗎?”他問。
“會。”凌寂說,“但我知道,我怕的,不是門後面的東西。”
“我怕的,是我自己。”
“怕我自己,在裏面,做出不再是人做的選擇。”
“怕我自己,在裏面,變成我曾經討厭的那種人。”
“怕我自己,在裏面,把門關上。”
“關在誰的外面?”阿木問。
“關在我自己外面。”凌寂說。
阿木沒聽懂。
但他隱約覺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一點什麼。
“你昨天說。”阿木低聲說,“外域的很多東西,一開始也是人。”
“只是,他們後來放棄了。”
“放棄了自己是人這件事。”
“放棄了怕。”
“放棄了夢。”
“放棄了‘門後面可能還有別的路’這種想法。”
“他們只留下一種本能——活。”
“只要能活,什麼都可以。”
“那種東西,就不再是人了。”
“你說,你可以殺。”
“那如果,有一天,我也變成那樣。”
“你會殺我嗎?”
凌寂沉默了很久。
久到,阿木以爲,他不會回答。
“會。”凌寂說。
阿木的心,又沉了一下。
“但不是因爲,你變成了怪物。”凌寂說,“而是因爲,你放棄了你自己。”
“你不再問‘我還算不算人’這種問題。”
“你不再怕。”
“你不再做夢。”
“你不再站在門前猶豫。”
“你只會走。”
“往任何能活的地方走。”
“哪怕,那條路,要踩着別人的屍體。”
“哪怕,那條路,要你親手,把門關上。”
“把別人,關在外面。”
“那種東西。”
“對我來說。”
“就可以殺。”
阿木沉默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站的不是一個洞前。
而是站在一個岔路口。
左邊,是他熟悉的路。
右邊,是他不熟悉的路。
他不知道,哪一條是活路,哪一條是死路。
他甚至不知道,哪一條,會把他變成他自己都不認識的人。
“你現在,還會問這種問題。”凌寂說,“所以,你還算人。”
“你還有得選。”
“你可以選,進不進這扇門。”
“你可以選,進去之後,做什麼。”
“你可以選,要不要把門關上。”
“你可以選,要不要,把別人關在外面。”
“這些選擇,才決定你,是不是人。”
“不是門。”
“不是怪物。”
“不是外域。”
阿木抬頭,看向那個洞。
洞裏的黑,還是那樣。
沒有變大。
也沒有變小。
只是靜靜地,待在那裏。
像一只眼睛。
像一面鏡子。
“如果。”阿木突然說,“如果我進去了。”
“如果裏面,真的有東西。”
“如果我,真的快撐不住了。”
“你會拉我一把嗎?”
“會。”凌寂說。
“那如果。”阿木說,“有一天,我自己把門關上。”
“我不再問你這種問題。”
“我不再怕。”
“我不再做夢。”
“我不再……站在門前猶豫。”
“你會怎麼辦?”
凌寂看着他。
他的眼睛,在昏暗中,顯得格外冷靜。
“我會殺了你。”凌寂說。
阿木的手,微微抖了一下。
“然後呢?”他問。
“然後,我會記得你。”凌寂說,“記得你曾經,問過我這些問題。”
“記得你曾經,怕門。”
“記得你曾經,在門前面,猶豫過。”
“記得你曾經,是人。”
阿木深吸了一口氣。
他突然覺得,自己的眼睛有點酸。
“那如果。”他說,“我進去了。”
“我沒有變成那樣。”
“我還會問你這些問題。”
“我還會怕。”
“我還會做夢。”
“那你……”
“你會覺得,我很麻煩嗎?”
凌寂愣了一下。
他似乎沒想到,阿木會問出這個問題。
“會。”凌寂說。
阿木愣了。
“但我,會習慣。”凌寂說,“就像,我習慣了老頭。”
“習慣了他把我丟在這種地方。”
“習慣了他在夢裏,什麼都不說,只是看着我。”
“習慣了,有一天,他不在了。”
“我還是會做夢。”
“夢裏,只剩下門。”
“和我自己。”
“你現在,還有我。”
“你可以多問一點。”
“多怕一點。”
“多猶豫一點。”
“趁你還能。”
阿木抬頭,看向那個洞。
他突然覺得,洞裏的黑,沒那麼可怕了。
至少,沒有他想象中那麼可怕。
“那我進去。”他說。
“嗯。”凌寂說,“走。”
阿木抬腳,跨出了那一步。
他的腳,踩進了洞裏。
黑,從四面八方,向他涌來。
他下意識握緊鐵棍,屏住呼吸。
但什麼都沒有發生。
沒有手從黑暗裏伸出來抓他。
沒有嘴從上方張開吞他。
沒有門,從他身後關上。
他只是,走進了另一條路。
凌寂,跟在他後面。
通道比他想象的要窄。
兩邊的牆,離他很近。
近到,他只要稍微一伸手,就能摸到。
牆上很粗糙,有很多凸起的石塊和鋼筋。
他走得很小心。
每一步,都要先試探一下。
“你現在,在想什麼?”凌寂問。
“在想……”阿木想了想,“在想,我是不是已經進了門。”
“你覺得呢?”凌寂問。
“我不知道。”阿木說,“感覺……好像,門還在前面。”
“可能吧。”凌寂說,“外域的門,有時候,是一串。”
“你以爲,你進了一扇。”
“其實,你只是,從一條縫,走到了另一條縫。”
“真正的門,在更前面。”
“那我什麼時候,才能走到真正的門?”阿木問。
“當你不再問這個問題的時候。”凌寂說。
阿木沒聽懂。
但他沒有再問。
他只是,一步一步往前走。
通道的盡頭,那一點微弱的光,越來越亮。
他們終於,走出了通道。
眼前,是一片開闊的廢墟。
那是一個很大的廣場。
廣場的地面,已經被炸毀,露出下面的鋼筋和泥土。
廣場的四周,是一圈倒塌的建築。
有的,只剩下半截牆。
有的,已經完全塌成了一堆瓦礫。
廣場的正中間,有一個東西。
那是一個……塔。
或者說,曾經是一個塔。
現在,只剩下半截。
塔的外牆,已經被炸得不成樣子,露出裏面的結構。
塔的每一層,都有很多黑洞洞的窗口,像是一只只眼睛。
最奇怪的是——
塔的周圍,沒有任何腳印。
沒有鞋印。
沒有爪印。
沒有任何東西,曾經靠近過它的痕跡。
仿佛,這個塔,從一開始,就孤零零地站在這裏。
仿佛,所有的東西,都在刻意避開它。
“這裏……”阿木愣了一下,“以前是什麼地方?”
“看建築風格。”凌寂說,“應該是聯盟早期的一個前哨站。”
“前哨站?”阿木問。
“嗯。”凌寂說,“用來監視外域邊緣的。”
“後來,大概是出了什麼事。”
“就變成現在這樣了。”
“那塔呢?”阿木問,“那塔是幹嘛的?”
“看結構,像是一個信號塔。”凌寂說,“也可能,是某種實驗裝置。”
“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塔的頂部。
塔的頂部,已經被炸掉了一大塊。
但還能看出,那裏曾經有一個很大的平台。
平台上,有一些金屬支架,已經扭曲變形。
“以前,那裏應該有什麼東西。”凌寂說,“很大。”
“很重。”
“很重要。”
“現在,沒了。”
“被炸掉了?”阿木問。
“或者,被人拆走了。”凌寂說,“外域,有很多人,喜歡拆聯盟的東西。”
“拆下來,拿去賣。”
“或者,自己用。”
“那我們,來這裏幹嘛?”阿木問。
“繞路。”凌寂說,“順便,看看。”
“看什麼?”
“看這裏,是不是一條死路。”凌寂說,“也看,這裏,是不是一扇門。”
“塔?”阿木愣了一下,“塔也是門?”
“塔,不一定是門。”凌寂說,“但它,很可能,曾經守着一扇門。”
“或者,它本身,就是一扇門的一部分。”
“你昨天問我,我們是不是,都會變成只會往前看路的人。”
“只會想怎麼活。”
“不會再想別的。”
“不會再做夢。”
“不會再怕門。”
“你說,你覺得自己,變得太快了。”
“你昨天還在倉儲區。”
“今天就站在門外面。”
“明天,可能就要自己選一扇門進去。”
“你覺得,你還沒準備好。”
阿木想起自己昨天說過的話,心裏有點發澀。
“那你現在,覺得呢?”凌寂問,“你準備好了嗎?”
阿木張了張嘴。
他想說“沒有”。
他想說“我還是沒準備好”。
但話到嘴邊,他突然停住了。
他想起那條巷子。
想起那只從洞裏伸出來的爪子。
想起昨晚那只多眼怪物。
想起自己從二樓跳下來的那一刻。
想起自己剛剛,走進那個洞的時候。
他發現,自己,其實一直在“沒準備好”的情況下,往前走。
他發現,“準備好”,可能只是一個他給自己找的借口。
一個,用來拖延的借口。
“我……”他深吸了一口氣,“我可能,永遠都準備不好。”
“但我,好像……”
“可以在沒準備好的時候,往前走。”
凌寂看了他一眼。
“那你,現在,還怕門嗎?”他問。
阿木想了想。
“怕。”他說,“但沒以前那麼怕了。”
“我現在,更怕的是……”
“怕我自己,有一天,不再問你這些問題。”
“怕我自己,不再怕。”
“怕我自己,不再做夢。”
“怕我自己,不再站在門前猶豫。”
“怕我自己,把門關上。”
“把你關在外面。”
凌寂沉默了一下。
“那你,就多問。”他說。
“趁你還能。”
“趁我還能回答。”
阿木點點頭。
“那這裏。”他看了看那座塔,“是門嗎?”
“不是。”凌寂說。
阿木愣了一下。
“至少,現在不是。”凌寂說,“門,不會這麼安靜。”
“門,會有聲音。”
“會有味道。”
“會有人,或者東西,在它前面走。”
“這裏,太安靜了。”
“安靜得,連風都繞着走。”
“這種地方,要麼是死路。”
“要麼,是一扇,暫時關上的門。”
“暫時關上的門?”阿木問。
“嗯。”凌寂說,“可能,要等什麼東西,來把它打開。”
“或者,等什麼東西,從裏面出來。”
“那我們,要不要靠近看看?”阿木問。
“要。”凌寂說,“但不是現在。”
“爲什麼?”
“因爲,我們今天的課,還沒上完。”凌寂說,“第四課,有兩部分。”
“第一部分,是在沒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條路。”
“你已經做到了。”
“第二部分,是在你以爲走到路的盡頭的時候,學會回頭。”
“回頭?”阿木愣了一下,“回頭不是……往回走嗎?”
“往回走,不一定是退。”凌寂說,“有時候,是換一個方向。”
“你看。”
他抬手,指了指廣場的另一側。
廣場的另一側,有一條被倒塌的建築擋住的路。
路的盡頭,隱約可以看到,一片不一樣的景象。
那是一片,被霧氣籠罩的區域。
霧氣很淡。
淡到,如果不仔細看,很容易忽略。
但它確實存在。
像是,有人在那裏,拉了一層薄薄的紗。
“那裏。”凌寂說,“是我們今天真正要走的路。”
“那這裏呢?”阿木問,“這裏不是嗎?”
“這裏,是給你看的。”凌寂說,“讓你知道,外域有很多地方,看起來很顯眼。”
“很特別。”
“很像‘答案’。”
“但它們,不一定是你現在需要走的路。”
“你要學會,在看到這種地方的時候,先停一下。”
“看一眼。”
“記一下。”
“然後,轉身,走另一條路。”
“等你有足夠的力氣。”
“有足夠的經驗。”
“有足夠的……勇氣。”
“你可以再回來。”
“再走近一點。”
“再決定,要不要進去。”
“那你呢?”阿木問,“你以前,來過這裏嗎?”
“沒有。”凌寂說,“但我,見過很多類似的地方。”
“每一個,都像一扇門。”
“每一個,都在誘惑你,進去看看。”
“很多人,進去了。”
“有的,再也沒出來。”
“有的,出來了,卻不再是人。”
“那你呢?”阿木問,“你進去過嗎?”
“進過。”凌寂說。
“那你,出來之後,還是人嗎?”阿木問。
“你覺得呢?”凌寂反問。
阿木看着他。
他想起昨晚凌寂說過的話——
“你還會怕。”
“你還會做夢。”
“你還會問這種問題。”
“所以,你還算。”
“那你呢?”阿木突然說,“你還會問這種問題嗎?”
凌寂愣了一下。
“不會。”他說。
“那你……”
“還算人嗎?”阿木問。
凌寂沉默了很久。
久到,廣場上的風,都停了一下。
“我不知道。”凌寂說。
“我只知道,我還在往前走。”
“還在看路。”
“還在殺人。”
“還在做夢。”
“夢裏,還有門。”
“還有我自己。”
“有時候,還有老頭。”
“有時候,還有你。”
“所以,我暫時,還把自己當人。”
“你呢?”
阿木張了張嘴。
“我……”他想了想,“我也暫時,還把自己當人。”
“那就夠了。”凌寂說。
“走吧。”
“今天的第四課,還沒上完。”
“我們要從這裏——”
他指了指廣場的另一側,那片被霧氣籠罩的地方。
“——走出去。”
“那也是一條,看起來像死路的路。”
“但至少,那裏有風。”
“有風,就說明,那裏有路。”
“有東西,從那裏走過。”
阿木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
那片霧氣,很淡。
淡到,他幾乎看不清楚,霧氣後面是什麼。
“那裏面,會有什麼?”他問。
“不知道。”凌寂說,“可能是路。”
“可能是怪物。”
“可能是別的門。”
“也可能,什麼都沒有。”
“只有霧。”
“那我們,還要進去?”阿木問。
“嗯。”凌寂說,“因爲,那是我們現在,唯一的路。”
“你昨天問我,外域是不是,沒有死路。”
“我說,外域沒有死路。”
“只有你不敢走的路。”
“你要學會,在所有人都覺得是死路的地方,再往前邁一步。”
“因爲,有時候,門就在那一步的後面。”
“那如果,那一步的後面,是真正的死路呢?”阿木問。
“那就死。”凌寂說。
阿木愣了一下。
“外域,不是一個你一定能活下去的地方。”凌寂說,“它只是一個,你可以選擇怎麼死的地方。”
“你可以選擇,在倉儲區裏,被異常吃掉。”
“也可以選擇,在外面,被怪物撕碎。”
“也可以選擇,在一扇門前,猶豫到死。”
“也可以選擇,在沒準備好的時候,往前走一步。”
“然後,死在那一步上。”
“但至少,那是你自己選的。”
“至少,你知道,你是怎麼死的。”
“至少,你在死之前,還問過自己——”
“‘我還算不算人?’”
阿木沉默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好像又站在了一扇門前。
這扇門,不是洞。
不是牆。
不是塔。
不是霧。
而是——
他自己。
“那你呢?”阿木問,“你準備好死了嗎?”
“沒有。”凌寂說,“所以,我還在走。”
“你也一樣。”
“你現在,還沒準備好死。”
“所以,你也要走。”
“走吧。”
他抬腳,朝那片霧氣走去。
阿木看着他的背影。
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那片霧氣。
他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在夢裏看到的那條路。
路的兩邊,是一排排看不清臉的人。
有人穿着聯盟的制服。
有人穿着黑市的外套。
有人穿着破爛的外域衣服。
他們都在往前走。
沒有人說話。
他當時,覺得很害怕。
現在,他突然覺得,那條路,好像沒那麼可怕了。
因爲,他發現——
他已經,站在那條路上了。
“凌寂。”他喊了一聲。
“嗯?”凌寂停下腳步,回頭看他。
“等我一下。”阿木說。
他深吸了一口氣,抬腳,朝凌寂走去。
每走一步,他的膝蓋都在疼。
但他沒有停。
他走到凌寂身邊。
“我準備好了。”他說。
“準備好什麼?”凌寂問。
“準備好,往前走一步。”阿木說,“不管,那一步的後面,是不是死路。”
“準備好,在沒準備好的時候,繼續往前走。”
“準備好,有一天,可能會死在某一扇門前。”
“但在那之前,我會一直問你——”
“‘我還算不算人?’”
凌寂看了他一眼。
“那你,可要問久一點。”他說。
“因爲,我也想知道答案。”
“走吧。”
他們一起,邁步,走進了那片霧氣。
霧氣,比阿木想象的要冷。
冷得,像水。
他剛一踏進去,視線就被霧氣擋住了。
周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
塔,看不見了。
廣場,看不見了。
身後的路,也看不見了。
只剩下,他和凌寂。
只剩下,他手裏的鐵棍。
只剩下,他自己的心跳。
“凌寂。”他忍不住喊了一聲。
“我在。”凌寂的聲音,就在他旁邊。
“你……”阿木猶豫了一下,“你還看得見我嗎?”
“看得見。”凌寂說,“你也看得見我。”
阿木愣了一下。
他轉頭,看向凌寂。
霧氣中,凌寂的輪廓,雖然有些模糊,但還能看得清。
他的眼睛,在霧氣裏,顯得格外亮。
“那我們,爲什麼看不見別的東西?”阿木問。
“因爲,霧只擋住了我們不需要看的東西。”凌寂說,“至少,現在是。”
“等我們,需要看的時候。”
“它自然會讓我們看到。”
“霧,也是門的一種。”
“有時候,它會把你和危險隔開。”
“有時候,它會把你和路隔開。”
“有時候,它會把你和你自己隔開。”
“你要學會分辨。”
“怎麼分辨?”阿木問。
“看你自己。”凌寂說,“看你,在霧裏,還能不能看見自己。”
阿木低頭,看了看自己。
他的手,還在。
鐵棍,還在。
膝蓋上的傷,還在疼。
他還在。
“我看得見。”他說。
“那就走。”凌寂說。
他們繼續往前走。
霧氣,越來越濃。
濃到,阿木幾乎分不清,前面是路,還是牆。
濃到,他幾乎分不清,自己是在往前走,還是在原地打轉。
“凌寂。”他突然說,“我們,是不是一直在走?”
“嗯。”凌寂說。
“你怎麼知道?”阿木問。
“因爲,我記得我們走過的每一步。”凌寂說,“你也可以試試。”
“怎麼試?”
“在心裏數。”凌寂說,“數你走了多少步。”
“數到一百,你就停一下。”
“回頭看。”
“看你,是不是還在原地。”
阿木照做。
“一。”
“二。”
“三。”
他一步一步,往前走。
每一步,都走得很小心。
每一步,都在心裏數着。
“九十八。”
“九十九。”
“一百。”
他停下腳步。
“現在。”凌寂說,“回頭看。”
阿木回頭。
霧氣,依舊很濃。
他看不到塔。
看不到廣場。
看不到他們進來的方向。
他只能看到,霧氣中,自己剛才走過的那一串腳印。
那串腳印,歪歪扭扭。
卻真實地,延伸向他身後的霧氣深處。
“你看。”凌寂說,“你不是在原地。”
“你是在往前走。”
“只是,你看不見前面的路。”
“你只能,相信你自己的腳。”
“相信你自己,沒有騙你。”
阿木突然覺得,眼眶有點熱。
“那如果。”他說,“有一天,霧太濃了。”
“濃到,我連自己的腳印都看不見了。”
“濃到,我連自己都看不見了。”
“那我,還算不算人?”
“你還在問這個問題。”凌寂說,“就還算。”
“只要你還在問。”
“你就還在。”
“你就還在路上。”
“你就還沒走到真正的死路。”
阿木吸了吸鼻子。
“那我們,還走嗎?”他問。
“走。”凌寂說,“第四課,還沒上完。”
“我們要在沒有路的地方,自己走出一條路。”
“也要在看不見路的時候,相信自己已經走出了路。”
“等我們,走出這片霧。”
“你就會知道,這條路,是不是死路。”
“也會知道,你自己,是不是還在。”
阿木點點頭。
“那你說。”他突然問,“等我們,走出這片霧。”
“是不是,就算,真正進入外域了?”
“你不是說,昨晚,是我的第二夜嗎?”
“那今天,是不是……”
“是你在外域的第三天。”凌寂說,“也是,你真正開始走路的第一天。”
“歡迎來到外域。”
“不是昨晚那種歡迎。”
“是現在這種。”
“你已經,不再只是活下來了。”
“你開始,自己選路。”
“自己決定,要不要進一扇門。”
“自己決定,要不要問‘我還算不算人’。”
“這才是,真正的外域。”
阿木深吸了一口,霧氣裏冰冷的空氣。
“那我們,走吧。”他說。
“嗯。”凌寂說。
他們繼續往前走。
霧氣,依舊很濃。
路,依舊看不見。
但阿木知道,他們,確實在往前走。
因爲,他還在數。
因爲,他還在疼。
因爲,他還在怕。
因爲,他還在問。
——第十五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