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半途卡住的試探之後,蘇晚意和沉舟的關系進入了一種奇特的“膠着期”。
表面一切如常。他們依然每天分享着碎片,聊着天馬行空的話題,開着只有彼此能懂的抽象玩笑。沉舟依舊會在她情緒低落時,精準地拋來一個企鵝表情包或一段冷門播客鏈接。蘇晚意也依舊會在吃到奇怪口味的零食時,第一時間拍照給他進行“味蕾風險評估”。
但有些東西,像水下的暗流,悄無聲息地改變了流向。
蘇晚意變得更加小心翼翼。她不敢再輕易拋出任何帶有明顯情感傾向的句子,生怕再次得到那種輕描淡寫的“愉快”回應,那會讓她好不容易重建的心理防線再次崩塌。她像一個在雷區邊跳舞的人,每一步都屏住呼吸,仔細計算着落點。
同時,她對沉舟的觀察卻變得更加細致入微,甚至到了神經質的地步。她會反復咀嚼他說的每一句話,分析他回復的速度,揣摩他每一個表情符號背後的含義。他今天分享了一首略帶感傷的老歌,是不是心情不好?他隔了四小時才回復她中午發的消息,是在忙,還是刻意保持距離?他用了“哈哈哈”而不是“哈哈”,是不是代表他今天真的挺開心?
這種高度緊繃的內心戲耗盡了她的心力。她常常在課堂上走神,對着課本上密密麻麻的字,眼前浮現的卻是聊天對話框;在食堂吃飯時味同嚼蠟,腦子裏反復回放着某次對話的細節。她的睡眠質量變得更差,深夜盯着天花板,思緒像脫繮的野馬,不受控制地奔向那個深藍色的漩渦頭像。
她知道自己病了。這種對一段虛擬關系病態的投入和揣測,已經嚴重影響了她的現實生活。可戒斷反應比想象中更劇烈。每當她下定決心今天不主動找他,沒過幾小時,巨大的空虛和焦慮就會攫住她,讓她坐立不安,最終還是會鬼使神差地點開那個對話框。而只要看到他發來消息,哪怕只是一個簡單的句號,她都會像瀕死之人吸到氧氣一樣,瞬間獲得短暫的、虛假的安寧。
沉舟呢?他似乎毫無察覺,或者說,並不在意她的這些內心波瀾。他依舊保持着那種令人抓狂的穩定節奏——不疏遠,也不靠近;不冷淡,也不熱情。像一台設定好程序的精密儀器,總是能在恰當的時候,給出最恰當的反應。
五月底,蘇晚意迎來了大學階段的第一次重要專業考試周。壓力如山倒來,復習資料堆成小山,而母親偏偏在這個節骨眼打來電話,絮叨着家裏因爲父親投資失敗又爆發的爭吵,最後照例以“你可要爭氣,別像你爸一樣沒用”收尾。掛了電話,蘇晚意看着攤開的書本,上面的字跡仿佛都在蠕動、嘲笑。一種熟悉的、溺水般的窒息感將她淹沒。
她縮在圖書館角落,手指冰冷,點開了沉舟的對話框。上一次對話停留在昨晚,他分享了一則關於“記憶是如何被篡改”的科普文章,她當時心不在焉地回了個“有趣”。
現在,她盯着那個頭像,指尖顫抖。她想求救,想大喊,想把心裏那片沉重的、黏稠的黑暗傾倒出來。可理智又在尖叫:不能!不能再傳遞負能量了!你會把他推遠的!你已經在依賴的懸崖邊了,不能再往前一步!
掙扎了足足十分鍾,她最終只是拍了一張面前堆滿書本和筆記的桌面,照片邊緣不小心拍到了她因爲用力握筆而泛白的手指關節。
配文:“知識的海洋,我快要淹死了。救生圈有沒有抽象款的?”
她試圖用他們慣常的幽默風格來包裝自己的崩潰。
消息發出去後,時間變得粘稠而緩慢。圖書館的空調嗡嗡作響,周圍是翻書和寫字的沙沙聲,一切都顯得那麼遙遠而不真實。蘇晚意的心跳聲在耳膜裏放大,她緊緊盯着手機屏幕,仿佛那是連接現實與虛空的唯一通道。
五分鍾,十分鍾,二十分鍾……沒有回復。
焦慮像藤蔓一樣纏緊她的心髒,越收越緊。他在忙?看到了不想回?覺得她太煩了?還是……終於厭倦了?
各種糟糕的猜測在她腦海裏輪番上演,每一個都讓她如坐針氈。她開始後悔發了那條消息,甚至想撤回,但早已過了時效。她覺得自己像個可悲的小醜,拼命揮舞着滑稽的救生圈,卻無人搭理。
就在她幾乎要被自我懷疑和恐懼吞噬的時候,手機終於震動了一下。
不是文字回復。
沉舟直接分享了一個實時協作的白板鏈接過來。白板標題很簡單:“臨時抽象救生筏施工中”。
蘇晚意愣住,心髒猛地一跳。她點開鏈接。
白板是空白的,只有沉舟的鼠標光標在上面閃爍。幾秒後,他開始打字,速度很快,一行行文字出現在白板上,不是私聊,而是共享在這個虛擬空間裏:
“第一步:確認溺水坐標。你面前的‘知識海洋’,主要成分是?(請用三個關鍵詞概括)”
蘇晚意呆呆地看着,手指下意識地跟着動了起來,在下面一行輸入:“定義。公式。案例分析。”
沉舟的鼠標移過來,在她輸入的文字旁邊畫了一個小小的、歪歪扭扭的救生圈圖案,然後繼續打字:
“第二步:抽象化處理。將‘定義’視爲一種可以折疊的紙飛機,公式是它的飛行軌跡,案例分析是它最終撞上的那堵牆(通常由教授的期待砌成)。”
“第三步:構建救生筏。材料:紙飛機(折疊態)x N,軌跡線(橡皮筋質地),牆磚(可食用巧克力材質,用於緊急能量補充)。”
“第四步:登筏指南。請將你目前最頭痛的一個‘定義’折疊成紙飛機,私聊發給我。我將模擬它的抽象飛行軌跡,並估算撞牆所需的心理準備時間。”
這完全出乎意料的回應方式,像一道強光,劈開了蘇晚意眼前的黑暗。他沒有說“加油”,沒有說“別緊張”,甚至沒有直接安慰她的情緒。他用他們之間最熟悉的“抽象”語言,搭建了一個荒誕的、遊戲化的、共同參與的解壓場景。
蘇晚意看着屏幕上那些跳脫的文字和幼稚的簡筆畫,積壓在胸口的沉鬱巨石,竟然真的鬆動了一角。她甚至忍不住扯動了一下僵硬的嘴角。
她真的從筆記本裏挑了一個最拗口的專業定義,一字不差地打字發給了他。
沉舟很快回復,不是解釋定義,而是發來一段他自己編的、極其滑稽的“定義擬人化獨白”,把這個枯燥的概念描述成一個自戀又話癆的舞台劇演員,正在抱怨沒人懂它的“結構之美”。
蘇晚意看着那段充滿無厘頭想象力的文字,終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盡管眼睛裏還帶着未幹的淚意。她接着他的腦洞,又補充了這個“演員”可能有的怪癖和口頭禪。
一來一往,他們在那個白板上,用荒謬的對話和簡筆畫,把她最頭疼的復習內容拆解、扭曲、重構,變成了一個只有他們兩人懂的、光怪陸離的喜劇劇本。
壓力沒有消失,知識也沒有自動進入腦子。但那種被沉重現實死死按在水底的窒息感,卻在這個共同構建的、虛幻的“救生筏”上,得到了喘息的機會。她不再是一個人對抗整片海洋。有一個人,用他奇特的方式,在陪着她。
半個小時後,沉舟在白板上畫下最後一個句號——一個套着救生圈的句號。
“臨時救生筏任務完成。請地球觀察員攜帶巧克力牆磚(請自行想象),繼續你的航行。記住,沉沒是暫時的,抽象是永恒的。”
蘇晚意看着那行字和那個滑稽的句號,胸腔裏充滿了某種溫熱的、脹痛的情感。她回到私聊框,打下兩個字:“謝謝。” 覺得不夠,又加了一句:“真的。你總是有辦法。”
沉舟的回復很簡短:“能幫上忙就好。去復習吧,晚意。”
他又叫了她“晚意”。這次,這兩個字像羽毛,輕輕拂過她酸澀的心尖。
那一整個艱難的考試周,沉舟似乎有意無意地增加了與她互動的頻率。有時是分享一段節奏輕快的純音樂,附言“背景音樂,專治復習煩躁”;有時是深夜發來一張夜空照片,說“看看宇宙,你的考試只是其中一粒塵埃”;有時甚至只是在她提到某個復習難點時,用極其精煉的語言點出核心邏輯,效率高得驚人。
這些點點滴滴,在蘇晚意瀕臨崩潰的邊緣,成了她賴以生存的氧氣面罩。每一次呼吸,都帶着他的氣息,讓她得以在壓力的深海裏,維持着最後的清醒和力氣。
她更加確信,他是特別的,是懂她的,是在乎她的。他的方式或許抽象,或許克制,但那關切是真實的。否則,誰會爲一個普通的網友,花費這麼多心思?
考試結束的那天下午,蘇晚意走出考場,初夏的陽光有些刺眼。她感到一種虛脫般的輕鬆。第一時間,她拿出手機,給沉舟發消息:“考完了!不管結果如何,暫時活過來了!”
沉舟很快回:“恭喜生還。‘抽象救生筏’可以光榮退役了。(放煙花表情)”
“今晚想好好睡一覺。”蘇晚意說,頓了頓,又鼓起勇氣加了一句,“這段時間……多虧有你。”
這是她繼上次試探後,又一次小心翼翼地靠近。
這次,沉舟的回應不再僅僅是“愉快”。
他說:“能成爲你氧氣面罩的一部分,是我的榮幸,晚意。”
氧氣面罩的一部分。
蘇晚意反復看着這句話,站在教學樓熙攘的人群中,卻感覺周圍的聲音都消失了。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心裏那片幹涸龜裂的土地,仿佛被這句話澆灌,瞬間開出了無數看不見的花。
榮幸。他說榮幸。
所有的小心翼翼、所有的焦慮揣測、所有的自我懷疑,在這一刻似乎都得到了補償和慰藉。她覺得自己的付出(那些熬夜的等待、用心的分享、情感的波動)都是值得的。他甚至用了“一部分”這個詞,這暗示着一種更緊密的、不可或缺的連接。
她握着手機,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揚。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
她不知道,在同一時刻,城市的另一端,陸沉舟剛放下手機,端起手邊的冰美式喝了一口,表情平淡。電腦屏幕上,除了和蘇晚意的對話框,還並排開着另外兩三個類似的窗口。其中一個,他剛回復了一個女生關於畢業論文的焦慮,用着另一種風格的、更偏向理性分析和鼓勵的語氣。另一個,他正在斟酌如何回應某個女孩發來的、帶着明顯邀約意味的周末看展提議。
“氧氣面罩”這個比喻,他並非第一次使用。對於不同特質、不同需求的“魚”,他提供的“氧氣”成分和“面罩”款式也各不相同。有的需要知識性的共鳴,有的需要情感上的慰藉,有的則需要這種帶有遊戲感和獨特性的互動體驗。
一切都是精準計算後的行爲模式。一切,都是爲了維持魚塘的生態平衡和自身的愉悅感。
至於“榮幸”?那不過是一個得體的、能讓對方感到被重視的詞語,成本爲零,效果顯著。
他看着屏幕上蘇晚意最後那個帶着明顯開心情緒的回復,指尖在桌面輕輕敲了敲。
這條魚,似乎越來越依戀這片水域了。是時候,稍微收一收線,或者,換個魚餌試試了。
畢竟,一直提供高濃度的“氧氣”,也是很累的。而且,太容易得到的東西,總是難以讓人長久珍惜。
他關掉和蘇晚意的對話框,點開了那個看展邀約的窗口,開始打字回復。
窗外,初夏的陽光同樣明媚,卻照不進他沒什麼溫度的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