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子時。城南。
這裏白日是荒棄的義莊墳崗,夜間卻成了落雲京最詭譎的所在。沒有招牌,沒有燈火通明,只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在濃得化不開的黑暗與霧氣中移動,像一群沉默的遊魂。交易在袖中進行,在耳畔低語完成,空氣裏彌漫着陳腐、鐵鏽、廉價脂粉與某種難以言喻的腥甜氣味,共同構成“鬼市”獨有的氛圍。
洛舟跟在玉簟身後半步,竭力扮演着一個心虛又強撐的“丈夫”。他穿着特意弄舊的粗布衣裳,頭發微亂,眼神躲閃,手裏緊緊攥着一個用破布包裹、形狀可疑的“包袱”(裏面不過是幾塊河邊撿的鵝卵石)。他能感覺到無數道或冷漠、或探究、或貪婪的目光從暗處掃過自己,每一道都讓他後背發涼。在這裏,法律與秩序是笑話,力量與眼力才是通行證。
玉簟——此刻是那個發現丈夫偷了“傳家寶”來變賣、憤怒又絕望的“妻子”——扯着他的衣袖,聲音帶着哭腔卻壓得很低,罵罵咧咧,腳下卻步伐穩定,目光銳利如刀,飛速掃過一個個攤位和擦肩而過的身影。她看似情緒激動,實則全身肌肉都處於最適宜的發力狀態,袖中藏着淬毒的短刺,腰間軟劍的機括觸手可及。
按照蛛翁提供的線索,他們需要找到一個綽號“蟲師”的中間人。此人性情孤僻,常年混跡鬼市,對前朝舊物、機關消息乃至各種偏門秘辛了如指掌,是尋找《千機秘要》殘卷最可能的知情者。
幾經迂回,避開幾處明顯設有陷阱或氣息格外凶戾的區域,他們在一處歪斜的、掛着幾串幹癟蟲蛻和風幹草藥的低矮棚屋前停了下來。棚屋沒有門,只有一道髒污的氈簾,裏面透出一點如豆的昏黃燈光,氣味比外面更加復雜難聞。
玉簟給洛舟使了個眼色,率先掀開氈簾。
棚內空間狹小,堆滿了各式各樣的罐子、標本、礦石和奇形怪狀的金屬零件。一個幹瘦得仿佛只剩下骨架和一層皺皮的老者蜷在厚厚的氈毯裏,正就着油燈,用一把細鑷子撥弄着一只色彩斑斕的甲蟲屍體。聽到動靜,他頭也沒抬,喉嚨裏發出痰音般含糊的聲音:“賣什麼?買什麼?”
玉簟立刻進入角色,一把將洛舟拽到前面,帶着哭音道:“老人家,您給評評理!這殺千刀的,把家裏祖傳的、壓箱底的玉鎖偷了來賣!那可是我娘留給我的念想啊!” 她一邊說,一邊暗中觀察老者的反應,並按照暗號,在說到“玉鎖”時,手指極快地在攤開的破包袱皮上,劃過三個特定的點位。
老者——蟲師——撥弄甲蟲的動作微微一頓,渾濁的眼珠終於從甲蟲身上移開,先看了看玉簟,又看了看低着頭、仿佛無地自容的洛舟。他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伸出枯枝般的手指,點了點攤位前一個空位:“拿出來,看看。”
洛舟“畏畏縮縮”地將“包袱”放到空位上,卻不打開,只是囁嚅道:“……不、不賣了,俺……俺們這就走……”
“走?”蟲師怪笑一聲,聲音幹澀,“進了這門,看了我這‘司南傀’,可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他指了指攤位角落一個蒙着厚厚灰塵、看似青銅廢料的羅盤狀物件。
玉簟心中一凜。司南傀?她聽說過,據傳是前朝“玲瓏局”流出的失敗品,能微弱感應特定金屬或能量波動,但極不可靠,早被視作無用之物。蟲師特意提起,是何意?
“俺、俺不懂這些……”洛舟繼續演着。
蟲師卻不理他,渾濁的眼睛盯着玉簟,緩緩道:“你們要找的東西,很燙手。《千機秘要》……嘿嘿,多少年沒聽人提過了。”他伸出三根枯瘦的手指,“三條路。黑水潭底的沉棺,三十年前漂出過一張泡爛的殘頁,下去的人都沒上來。城東‘巧匠張’的孫子,手裏可能有點他爺爺偷藏下來的邊角料,但那小子比鬼還精,價碼高得嚇人。”
他頓了頓,手指指向第三條路的方向,也是鬼市更深處、氣息更混亂的“斷碑林”區域:“最近,那邊來了個生面孔。戴着鬥笠,看不清臉。不賣尋常物件,只散一些……‘玲瓏局’的舊物碎片。”
玉簟瞳孔微縮。“玲瓏局”碎片?組織內部也有流傳,但都是嚴格管控的。是其他遺民支脈?還是有人從某個未被發現的遺跡中新得來的?
蟲師壓低了聲音,帶着一絲難以掩飾的貪婪和懼意:“那些碎片,非金非玉,上面的紋路古怪,像字又像畫。那人放出話來,不要金銀財帛,只要……能‘看懂’碎片上紋路的人。他說,誰能參透,誰就能知道《千機秘要》真正埋骨之地,甚至……能瞥見‘門’後的風景。”
“門後的風景?”玉簟追問。
“嘿嘿,誰知道呢。”蟲師搖頭,“那人神神道道,說話雲山霧罩。但‘司南傀’……在他拿出碎片時,指針瘋了一樣亂轉,指向那些碎片,又像是被什麼東西幹擾,不停顫抖。那碎片,不簡單。” 他目光再次掃過洛舟,尤其在洛舟胸口處停留了一瞬,那裏,洛舟貼身藏着那枚“玲瓏令”。“你們身上……也有讓‘司南傀’不安的東西。雖然很微弱,但老頭子我這鼻子,還沒完全失靈。”
洛舟心中劇震,下意識地按了按胸口。令牌在發燙?不,似乎是自己的體溫,又似乎……是令牌與他體內某種難以言喻的感覺(是否與那“變量之印”有關?)產生了微弱共鳴?
玉簟自然也察覺到了蟲師的試探。她面上不動聲色,心裏卻飛快盤算。戴鬥笠的神秘人,散播“玲瓏局”碎片,尋求能“看懂”的人……這聽起來不像單純的買賣,更像是一個篩選,一個……陷阱?還是另有所圖?
“多謝指點。”玉簟不再扮演潑婦,聲音恢復了平日的冷冽,丟下幾塊碎銀作爲酬勞,“斷碑林,如何辨認那人?”
“子時三刻,西頭第三塊斷碑下,燃一盞綠紙燈籠的便是。”蟲師收起銀子,重新蜷回氈毯,仿佛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提醒你們一句,那地方……最近不太平。除了找東西的,好像還有別的‘眼睛’在活動。自己小心。”
別的“眼睛”?玉簟心中一沉。是金吾衛或大理寺的暗探?還是其他也對“玲瓏局”或《千機秘要》感興趣的勢力?
她不再多問,拉起還在“發愣”的洛舟,迅速離開了蟲師的棚屋。
走入更深的陰影中,玉簟低聲快速說道:“情況有變。除了尋找《千機秘要》,現在多了一個目標:接觸那個戴鬥笠的神秘人,弄清他的目的和碎片來源。這很可能與‘玲瓏局’的核心秘密,甚至與‘門後的風景’這種虛妄傳說有關,不能放過。”
她看了一眼洛舟,墨藍色的眼眸在黑暗中格外幽深:“你的任務不變,扮演好你的角色,跟緊我,多看,少說。但……如果那個人真的需要‘看懂’碎片紋路的人……”她想起蟲師說他們身上有讓司南傀不安的東西,又想起梧舟在律陰司接觸卷宗、發現木屑痕跡的細致,“到時候,可能需要你仔細觀察,甚至……嚐試去‘看’。”
洛舟點了點頭,手心微微出汗。他知道,真正的危險,可能才剛剛開始。斷碑林,戴鬥笠的神秘人,未知的碎片,還有其他潛伏的“眼睛”……這潭水,比想象中更渾,也更致命。
而懷中的“玲瓏令”,似乎又微微悸動了一下,仿佛在應和着鬼市深處,某種無聲的召喚。
子時三刻將至,斷碑林的輪廓在霧氣中若隱若現,如同張開的巨口,等待着吞噬踏入其中的生靈。新的任務與更大的謎團,就在前方。
鬼市的陰冷仿佛能滲入骨髓,兩人在影影綽綽的詭譎人影中穿行,朝着更深處、被稱爲“斷碑林”的區域移動。那裏曾是前朝一處廢棄的祭祀遺址,如今只剩下東倒西歪、刻滿風化痕跡的殘碑,如同巨獸的獠牙,在濃霧與夜色中 寂靜林立。
爲了更貼合“走投無路夫妻”的設定,玉簟不得不更緊地挨着洛舟,一只手依舊攥着他的衣袖,另一只手則虛虛地扶在他肘後,既是指引,也是一種帶着戒備的支撐。隔着並不厚實的粗布衣裳,洛舟能清晰感覺到她指尖傳來的微涼觸感,以及那看似纖弱的手腕下蘊含的、隨時能爆發出致命力量的控制力。這親密的假象讓他身體有些僵硬,呼吸也不自覺放輕了。
“放鬆些。”玉簟的聲音幾乎貼着耳廓響起,低微的氣息拂過他的頸側,帶着一絲她身上特有的、極淡的冷冽氣息,並非脂粉香,更像是某種清苦的草藥,混着金屬的微腥。“你現在是個又怕又愧、六神無主的丈夫,不是上刑場。”她的話語依舊冷靜,仿佛在調整一件工具的狀態。
洛舟喉結動了動,努力讓自己鬆懈下來,肩膀微塌,頭垂得更低,腳步也故意拖沓了些。他能感覺到玉簟似乎輕輕“嗯”了一聲,算是認可。這細微的互動,在這危機四伏的鬼市中,竟奇異地淡化了一些他心頭的恐懼,仿佛兩人之間真的生出一種風雨同舟的錯覺。
斷碑林到了。霧氣更濃,殘破的石碑如同沉默的鬼影。按照蟲師所言,他們很快在西頭找到了第三塊斷碑。碑身半折,下半截深深插入泥地,上半截斜倚着,在它投下的那片最深沉的陰影裏,一點幽綠色的光,正靜靜燃燒。
一盞綠紙燈籠。
燈籠旁,一個頭戴寬檐鬥笠、全身裹在深灰色粗布袍中的人影,如同石雕般倚碑而坐。看不清面容,甚至分辨不出男女,只有一種沉滯的、仿佛與周圍石碑融爲一體的寂靜。
玉簟深吸一口氣,再次進入角色,拽着洛舟踉蹌着靠近,帶着哭腔和憤懣:“……就是這兒!你是不是把東西賣到這兒了?你說啊!”她推搡着洛舟,眼睛卻飛快地掃視着鬥笠人周圍,以及更遠處的黑暗。
洛舟被她推得一個趔趄,差點撞到那盞綠燈籠,慌忙站穩,結結巴巴對着鬥笠人道:“對、對不住……俺、俺們走錯了……”說着就要拉玉簟離開。
“既然來了,何必急着走。”鬥笠下傳出的聲音嘶啞低沉,分辨不出年紀,語速平緩得詭異,“二位,是來看‘碎片’的,還是……心裏有‘碎片’的人?”
玉簟心中警鈴大作。這話問得蹊蹺。她停下拉扯,抹了把並不存在的眼淚,警惕地看着鬥笠人:“什麼碎片?俺們是來找他賣掉的家傳玉鎖!你是不是收贓的?”
鬥笠人似乎低低笑了一聲,那笑聲幹澀得像兩塊粗礪的石頭在摩擦。“玉鎖……沒有。碎片,倒是有幾片。” 他從寬大的袍袖中,緩緩取出一個扁平的木匣,放在燈籠旁的地上,卻沒有打開。“看看無妨。看得懂,我們再談。”
玉簟與洛舟交換了一個眼神。玉簟示意洛舟上前,自己則稍稍落後半步,保持警戒。
洛舟蹲下身,手指有些發顫地打開木匣。裏面鋪着黑色的絨布,上面並排躺着三枚大小不一的“碎片”。材質果然非金非玉,在幽綠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暗沉的、近乎啞光的灰白色,邊緣不規則,像是從某個更大的整體上暴力碎裂下來的。
他的目光落在那些碎片表面的“紋路”上。只一眼,他就感到一陣輕微的頭暈目眩。那不是雕刻或繪制的圖案,更像是材質內部自然生成的、極其繁復精密的脈絡,蜿蜒交錯,層層疊疊,有些部分似乎構成了類似古篆的變形,有些則純粹是難以理解的幾何堆疊。更奇異的是,盯着看久了,那些紋路仿佛在緩緩流動、變幻,散發出一種極其微弱的、令人心神不寧的“存在感”。
這感覺……似曾相識。並非他見過同樣的紋路,而是這種挑戰認知、仿佛要吸攝心神的感覺,隱隱與他記憶深處,那個光怪陸離的“夢”中,所見的某些不可名狀的光影變幻,有着一絲模糊的關聯。尤其是其中一枚碎片角落,一個極其微小的、類似閉合眼睛的簡化符號,讓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定了定神,低聲對玉簟道:“……看不懂,像……鬼畫符。”
玉簟一直緊盯着他的反應。她看到了洛舟瞬間的恍惚和瞳孔的細微收縮,那不是全然僞裝的無知。她上前一步,也看向碎片,眉頭緊蹙,搖了搖頭:“這是什麼東西?古裏古怪的。” 她的手卻暗中按住了洛舟的後腰,一個輕微的推力——繼續,試着“看”。
洛舟明白她的意思。他再次看向碎片,這次不再試圖理解,而是運用起在律陰司培養出的、觀察現場細節的本能。他注意到,三枚碎片的斷裂茬口並不新鮮,有常年摩挲形成的微弱包漿,但碎片本身卻異常幹淨,沒有泥土或鏽蝕痕跡,像是被人精心清理保管。紋路的走向雖然混亂,但在某些局部,似乎隱隱能連成斷續的、類似建築結構或機括聯動示意圖的線條……
就在他心神沉浸於這種半直覺半分析的觀察時,懷中的“玲瓏令”再次傳來一陣清晰的悸動!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溫熱,而是一種明確的、帶着某種韻律的搏動,仿佛與眼前某塊碎片產生了無形的共鳴!同時,他感到眉心深處,那個被“變量之印”烙印的位置,也傳來一絲極其細微的、類似針刺的灼熱感!
這突如其來的內外交感,讓洛舟身體幾不可察地一震,呼吸瞬間亂了半分。
玉簟敏銳地捕捉到了他的異常,以及他下意識按向胸口的動作。鬥笠人似乎也抬起了頭,鬥笠陰影下,仿佛有兩道實質般的目光投注在洛舟身上。
“看來……”鬥笠人的嘶啞聲音再次響起,帶着一絲玩味,“這位小哥,並非全然‘看不懂’。”
氣氛陡然變得凝滯而危險。玉簟的手,悄悄滑向了腰間。而斷碑林更遠處的濃霧黑暗中,似乎也有幾道原本靜止的影子,極其輕微地晃動了一下。
新的矛盾已然浮現:洛舟身上“玲瓏令”與“變量之印”引發的異常,引起了神秘鬥笠人的注意,同時也可能引來了其他潛伏在暗處的、覬覦碎片的“眼睛”。他們原定的“觀察與接觸”計劃,瞬間變成了如何在暴露邊緣安全脫身,並弄清鬥笠人、碎片、以及洛舟身上秘密之間的關聯。
假扮的“夫妻”不得不靠得更近,在幽綠的燈籠光下,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瞬間繃緊的肌肉和加速的心跳。那層因扮演而產生的、脆弱而朦朧的親近感,在真實的殺機面前,被催化成了一種更爲復雜的、生死相依般的緊張紐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