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頭的那口老井,是靠山屯的情報中心。
但這大冬天的,井沿上結了一層厚厚的冰坨子,滑得站不住腳。
寒風像剔骨刀一樣,順着袖口褲管往裏鑽。
沈小雨蹲在井台邊的一塊青石上,面前放着個大木盆。
盆裏的水早就涼透了,漂着一層薄薄的冰碴。
她把手伸進水裏,刺骨的涼意瞬間像是針扎一樣,順着指尖鑽進骨縫,疼得她渾身一哆嗦。
那雙手,早就凍成了紫蘿卜,手背上的凍瘡裂開了口子,一沾水就滲出血絲,染紅了洗衣裳的鹼水。
但她沒停。
盆裏泡着的是昨天剛領回來的那三個“姐姐”的衣裳。
那都是城裏的好料子,不能用棒槌捶,得用手一點點搓。
“呼——呼——”
沈小雨往手上哈了兩口熱氣,趁着那點餘溫,趕緊抓起那件呢子大衣使勁搓了兩把。
只要把這幾件衣裳洗出來,當家的就不用爲這事兒操心了。
她心裏這麼想着,雖然冷,但覺得日子有奔頭。
就在這時。
一陣“咯吱咯吱”的踩雪聲,帶着一股子不屬於這個屯子的香粉味兒,從身後飄了過來。
“喲,這不是沈小雨嗎?”
這聲音尖細,透着一股子拿腔拿調的傲慢。
沈小雨身子僵了一下,手裏的衣裳差點滑進井裏。
她不用回頭都知道是誰。
李紅梅。
那個把姜河魂兒都勾沒了的知青,那個她這輩子都覺得自己比不上的女人。
沈小雨低下頭,不想搭理,手上的動作更快了。
可李紅梅顯然沒打算放過她。
一雙擦得錚亮的黑色小皮靴,停在了木盆邊上。
李紅梅穿着件暗紅色的燈芯絨棉襖,領口翻出一圈雪白的假領子,脖子上圍着那條顯眼的羊毛圍巾。
整個人在這灰撲撲的雪地裏,鮮亮得像只驕傲的公雞。
“嘖嘖嘖,大冷天的,洗這麼多衣裳啊?”
李紅梅用戴着毛線手套的手掩了掩鼻子,像是嫌棄那鹼水味兒沖:
“那是誰的衣服?看着不像你的破爛啊。哦——我知道了,是那幾個‘黑五類’的吧?”
她故意把“黑五類”三個字咬得很重,聲音大得恨不得讓全村都聽見:
“沈小雨,你可真行。姜河撿破爛,你就伺候破爛?你這命啊,也就配給人家洗洗髒衣裳。”
沈小雨咬着嘴唇,頭埋得更低了,手在冰水裏死命地搓着,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她嘴笨,不會罵人。
而且她覺得李紅梅說得對。
自己就是命賤,只要能幫當家的分擔點,洗衣服咋了?
見沈小雨不吭聲,李紅梅覺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沒勁。
昨天晚上張強被那只大鵝啄得屁滾尿流,連帶着她也成了知青點的笑話。這口惡氣不出,她心裏堵得慌。
她眼珠子一轉,突然誇張地驚呼了一聲:
“哎呀,這都幾點了?我得趕緊回去,一會兒還要去公社開會呢。”
說着,她慢條斯理地摘掉了左手的手套。
然後,極其刻意地挽起袖口,把那只白嫩的手腕舉到了沈小雨的眼前。
雪光下。
一塊銀白色的手表,閃着冷冽又高貴的光。
那是上海牌的全鋼手表。
在這個年頭,這就相當於後世開着法拉利招搖過市。
一塊表,一百二十塊錢,外加一張極難弄到的工業券。
那是普通莊稼人全家不吃不喝攢三年才能買得起的奢侈品。
“哎呀,都快八點了。”
李紅梅假裝看着時間,實際上眼睛一直斜以此瞟着沈小雨:
“你看這上海牌的表就是準,一秒都不差。這可是全鋼防震的,一百多塊呢。”
她晃了晃手腕,那表盤反着光,晃得沈小雨眼睛生疼。
“小雨啊,你家姜河沒給你買過表嗎?”
李紅梅故作驚訝地問道,語氣裏滿是惡毒的嘲諷:
“哦,我忘了。你家姜河連個鬧鍾都買不起吧?聽說你們看時間全靠聽大隊的廣播?”
沈小雨的手徹底停住了。
她看着那是閃閃發亮的手表,又看了看自己那雙紅腫、粗糙、滿是裂口的大手。
一種巨大的自卑感,像山一樣壓了下來,壓得她喘不過氣。
是啊。
人家是城裏的鳳凰,戴着一百多塊的手表。
自己是地裏的土雞,連雙像樣的手套都沒有。
當家的爲了這塊表,前世可是把家裏的口糧都賣了……
“沒……沒有。”
沈小雨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眼淚終於忍不住砸進了洗衣盆裏,蕩起一圈圈漣漪:
“俺家窮……買不起……”
她覺得自己給姜河丟人了。
如果是李紅梅當姜家的媳婦,肯定能戴着手表,體體面面地站在這兒吧?
“買不起就對了。”
李紅梅得意地哼了一聲,那種把人踩在腳底下的快感讓她渾身舒坦:
“這就叫命。有些東西,你這種鄉下女人,這輩子看一眼都是福分,別想……”
“啪!”
一只大手,突然從旁邊伸過來。
一把抓住了李紅梅那個還在晃悠的手腕。
那手勁大得嚇人,捏得李紅梅骨頭都要碎了。
“啊!疼!誰啊!”
李紅梅尖叫一聲,猛地回頭。
只見姜河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身後。
他手裏提着兩個空水桶,顯然是來挑水的。
但他現在的眼神,比井裏的冰水還要冷。
他沒理會李紅梅的尖叫,另一只手直接把蹲在地上的沈小雨拉了起來。
“當……當家的……”
沈小雨慌亂地把那雙凍得通紅的手往身後藏,生怕姜河看見她的狼狽。
姜河沒說話。
他強硬地把沈小雨那雙溼漉漉、冰涼刺骨的手拽了出來,就在衆目睽睽之下,直接塞進了自己那件破棉襖的懷裏。
滾燙的體溫,瞬間包裹住了那雙凍僵的手。
沈小雨愣住了。
李紅梅也愣住了。
在這個年代,大庭廣衆之下做這種親密動作,那簡直是驚世駭俗!
“暖和點沒?”
姜河柔聲問道,看都沒看李紅梅一眼。
沈小雨臉紅得像火燒,卻又舍不得把手抽出來,只能輕輕點了點頭,眼淚流得更凶了。
不是委屈,是感動。
姜河這才轉過頭,冷冷地盯着李紅梅,又看了看她手腕上那塊表。
前世,這塊表是他餓着肚子,去黑市倒騰了半個月雞蛋才換來的。
送給李紅梅的時候,她連聲謝都沒說,只說是“也就那樣”。
現在,她卻拿着這塊吸了他血的表,來羞辱他的女人?
“姜河!你鬆手!你弄疼我了!”
李紅梅被姜河的眼神看得心裏發毛,那是真的帶殺氣的眼神。
姜河鬆開手,嫌棄地在衣服上擦了擦,仿佛剛才抓的是一塊髒抹布。
“一塊破表,把你得瑟的?”
姜河嗤笑一聲,聲音不大,卻帶着股子讓人無法忽視的輕蔑:
“上海牌?全鋼?一百二?”
“就這破玩意兒,也就你把它當個寶。”
“你!”李紅梅氣結,“你個窮鬼懂什麼!這是身份的象征!你有嗎?你這輩子摸過嗎?”
“身份?”
姜河像是聽到了什麼天大的笑話。
他往前逼近了一步,那種泰山壓頂般的氣勢讓李紅梅下意識地後退,差點滑進井裏。
“李紅梅,你記住了。”
姜河指着她手腕上的表,一字一頓地說道:
“這種工業垃圾,過不了多久,滿大街都是。也就是你這種沒見過世面的,才拿它出來顯擺。”
“原本我是想低調點,過幾天安生日子。”
姜河轉過身,把沈小雨護在身後,目光掃過周圍幾個看熱鬧的村民,最後定格在李紅梅那張扭曲的臉上:
“但既然你非要拿這破爛玩意兒來惡心我媳婦……”
他伸手探進懷裏的內兜,嘴角勾起一抹讓人心驚肉跳的弧度:
“那我就讓你看看,什麼叫真正的——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