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幾天，林晚意的生活規律得近乎刻板。
清晨在鳥鳴中自然醒來，洗漱，簡單早餐，然後便沉浸在窗前的書桌旁。那塊裁剪好的庫緞被繃在一個簡易的繡架上，旁邊攤開着蘇清河那裏買來的各色絲線和那幾枚手工針。
起初是笨拙的。手指記憶需要被喚醒，對絲線的掌控、力道的輕重、針腳的疏密，都需要重新適應。她先從最簡單的平針和套針開始，在緞子邊緣練習最基本的直線和曲線，繡一些沒有意義的幾何紋樣，純粹爲了找回手感。
絲線很聽話，針也很順滑，但最初的作品依然顯得生澀，針腳時鬆時緊，絲線的光澤無法被完美地展現出來。她並不氣餒，拆了繡，繡了拆，反反復復。指尖被針扎了幾次，留下細微的紅點，她也只是蹙眉吮一下，繼續。
除了吃飯和必要的休息，她幾乎所有時間都伏在繡架前。有時累極了，抬頭看向窗外，只能看到小片被屋檐切割的天空，和那株鄰居老太太牆頭探過來的、開着零星小白花的植物。時間在這裏仿佛流淌得格外緩慢而專注。
這期間，她的手機一直很安靜。林宏遠、李月茹和周銘宇都沒有聯系她，仿佛她那次石破天驚的宣言後，就被那個世界徹底遺忘了。這正合她意。她將手機調成勿擾模式，只有在晚上臨睡前，才會快速查看一下是否有來自那個神秘號碼的新信息——沒有。那個綠色的對勾像是最後的定格。
她也利用晚上的時間，嚐試連接那個從林家書房帶出來的黑色硬盤。讀寫器工作正常，但硬盤設置了復雜的密碼，她試了幾次可能的組合（林宏遠、李月茹、林婉兒的生日，公司的成立紀念日等），都無法打開。這反而讓她更加確信硬盤裏內容的敏感性。她將硬盤重新妥善藏好，這件事需要從長計議，或許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助，但目前還不是時候。
第三天下午，當她在練習繡一朵簡單的纏枝蓮時，手法已經流暢了許多，花瓣的漸變色過渡也初步有了些層次感。院門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
林晚意從繡架前抬起頭，有些意外。除了隔壁老太太偶爾出門倒水的聲音，她這小院幾乎無人造訪。
她起身走到院門後，透過門縫謹慎地向外望去。門外站着一個年輕女孩，看起來二十出頭，穿着一身改良的漢元素長裙，長發用一根玉簪綰起，妝容精致，氣質出衆，正帶着幾分好奇打量着門楣。女孩身後還跟着一個背着相機包的助理模樣的男生。
不是林家的人，也不是周銘宇。
林晚意拉開院門。
“您好，請問是‘錦繡閣’的林晚意小姐嗎？”女孩看到她，眼睛微微一亮，笑容明媚地開口，聲音清脆。
錦繡閣？林晚意愣了一下，隨即反應過來，這是她租房時在APP上留的聯系人名字，也是她給自己未來工作室起的雛形名字，竟被對方這樣叫了出來。
“我是林晚意。請問你是？”
“太好了！真的找到了！”女孩顯得很高興，“我叫姜鶴，網名‘鶴仙子’。是‘汲古齋’的蘇老板推薦我來的，他說您這兒可能接刺繡定制。”
鶴仙子？林晚意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是個在漢服和傳統文化圈頗有名氣的網絡紅人，以品味挑剔、要求極高著稱。蘇清河推薦的？
她側身將兩人讓進院子：“請進。地方簡陋，見笑了。”
姜鶴走進天井，目光好奇地四下打量，看到石桌石凳和牆角植物，點了點頭：“很有味道。”她的目光很快落在了敞開的房門內，那個簡易繡架和上面未完成的纏枝蓮上。
她快步走過去，俯身仔細看了一會兒，眼中露出驚訝：“這是您繡的？平針打底，套針暈色，雖然只是練習，但手勢很穩，絲理也順。”她抬起頭看向林晚意，語氣多了幾分鄭重，“蘇老板說您是真有手藝的，看來他沒騙我。”
林晚意心中對蘇清河的評價又高了一層，他不僅看出她是“真想學”，還默默爲她引薦了潛在的客戶。
“蘇老板過譽了，還在恢復階段。”她倒了三杯白水，“姜小姐想定制什麼？”
姜鶴在石凳上坐下，示意助理從相機包裏拿出一個平板電腦。她調出幾張設計圖：“下個月我要參加一個重要的國風盛典，需要一套主題服裝。主視覺是‘鶴舞雲間’，服裝設計我自己完成了，但核心的裝飾部分——前襟、袖口和後背的大片留白，我想用刺繡來表現鶴的靈動和雲霧的繚繞。找了好幾家工作室，機繡太死板，手繡的要麼風格太匠氣，要麼根本理解不了我要的意境。”她將平板轉向林晚意，上面是精細的設計圖，“時間有點緊，四周內必須完成。您看，接嗎？”
林晚意仔細看着設計圖。仙鶴的形態優美，線條流暢，對動態和神韻的要求極高。雲霧部分需要虛實結合，營造出空靈飄逸的感覺。這確實是個挑戰，不僅考驗技法，更考驗對意境的理解和表現力。
報酬相當優厚，足以支撐她未來幾個月的基本開銷和材料升級。
更重要的是，這是第一單，是驗證她技藝和市場價值的試金石，也是打響“錦繡閣”名頭的機會。
風險同樣存在。如果搞砸了，不僅損失收入，更可能壞了口碑，讓蘇清河的推薦蒙羞。
她抬起頭，迎上姜鶴期待又有些忐忑的目光。
“我可以試試。”林晚意的聲音平靜而篤定，“不過，我需要先根據您的設計圖，繪制更精細的繡樣，並確定絲線的配色和針法方案。您看過方案後，我們再確定最終是否合作，以及具體的工期和細節。這樣對雙方都更負責。”
姜鶴有些意外，隨即眼中欣賞之色更濃。很多人聽到這樣高價且來自知名博主的機會，往往會迫不及待答應，而林晚意卻表現出專業和謹慎。
“當然可以！這樣最好！”姜鶴立刻同意，“您需要多久出方案？”
“兩天。”林晚意估算了一下。
“好！那就兩天後，我再來拜訪。”姜鶴爽快地留下定金和設計圖電子版，又好奇地問，“林小姐，您以前是專門學這個的嗎？看您年紀好像不大，手藝卻很老道。”
林晚意笑了笑，避重就輕：“興趣使然，跟着老師傅學過一些皮毛。姜小姐的作品我看過，很有靈氣，希望能不辜負您的期望。”
送走姜鶴和助理，小院重新恢復安靜。但林晚意的心卻無法平靜了。
第一單生意，就這樣猝不及防又順理成章地來了。
她坐回繡架前，卻沒有立刻繼續練習。而是打開平板，反復研究那幾張設計圖，揣摩“鶴舞雲間”的神韻。鶴的優雅與力量，雲的輕盈與變幻，如何用絲線的光澤、色彩的濃淡、針法的疏密來表現？
她拿出紙筆，開始勾勒草圖，標注可能的針法和配色。沉浸其中，渾然忘我。
接下來的兩天，她幾乎閉門不出。除了吃飯睡覺，所有時間都用來繪制繡樣。她嚐試了多種構圖，最後決定將重心放在後背的大片留白上，繡一只回眸振翅、即將沖破雲層的鶴，前襟和袖口則用更簡潔寫意的線條勾勒雲紋和飛羽，形成主次呼應。
配色上，她摒棄了傳統仙鶴刺繡常用的純白或黑白對比，而是選用了一系列極淺的銀灰、月白、藕荷和淡青色絲線，通過細微的色差和絲線的光澤變化，來表現鶴羽的光感和雲氣的氤氳。鶴的睛目，則準備用一點點最深的墨黑絲線，以凸顯神采。
針法組合也精心設計，平繡、亂針繡、虛實針交替使用，力求在工整中見靈動。
兩天後，當姜鶴再次到來，看到林晚意呈現的完整繡樣和詳細的針法配色方案時，眼中爆發出毫不掩飾的驚喜。
“太好了！這就是我想要的感覺！林小姐，你完全理解了我的設計！”她激動地指着繡樣上鶴的眼睛和翅尖的細節，“這種處理太妙了！比我預想的還要好！就按這個來！工期和報酬就按我們之前說的，不，定金我再加一成！”
合作正式敲定。林晚意拿到了所需的珍貴緞料和一部分指定的特殊色線——這是姜鶴自己收藏的，品質極佳。
真正的挑戰開始了。
林晚意將大塊的時間投入到這第一單作品中。過程遠比繪制繡樣艱難。在光滑的緞料上落針，不能有絲毫差錯，絲線的走向、力度，都要精確控制。仙鶴的脖頸曲線、翅羽的層疊、雲紋的虛實過渡，每一處都需要屏息凝神，耗費極大的心力。
她常常一坐就是幾個小時，脖子僵硬，眼睛酸澀，指尖因爲長時間捏針而微微顫抖。但她樂在其中。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全然掌控的專注和創造感。每一針落下，都仿佛離那個模糊的“錦繡閣”夢想更近一步，也離那個依附他人、任人擺布的“林晚意”更遠一步。
偶爾歇息時，她會抬頭看向窗外。有時能看到隔壁老太太在打理花草，有時只是空蕩蕩的天井和一方小小的藍天。
第七天傍晚，仙鶴的主體形態已經完成大半，神韻初顯。她正在爲鶴羽的末端添加最細微的虛實針，以營造振翅欲飛的動態感。
忽然，院門外傳來快遞員的聲音：“林晚意女士，有您的同城急件！”
林晚意有些疑惑，誰會給她寄東西？還是同城急件。
她籤收了一個不大的、包裝嚴實的紙盒。回到屋內拆開，裏面是一個沒有任何標識的白色硬紙盒。打開紙盒，裏面鋪着黑色的絲絨，絲絨上靜靜地躺着一枚針。
不是繡花針。而是一枚造型古樸別致的胸針。主體是銀質，打造成微微彎曲的羽毛形狀，羽毛的脈絡清晰可見，工藝精湛。在羽毛的根部，鑲嵌着一小塊極品的青金石，幽藍深邃，如同凝固的夜空。
沒有卡片，沒有寄件人信息。
林晚意拿起胸針，入手微涼，分量十足。工藝和價值顯然都不菲。
誰送的？爲什麼送？她第一個想到的依然是那個神秘號碼的主人。但這枚胸針的風格，與之前 cryptic 的短信風格似乎不太搭調。
羽毛……青金石……
她心中莫名一動，看向繡架上那只即將完成的、振翅欲飛的鶴。
是鼓勵？是暗示？還是別的什麼意思？
她將胸針放在桌上，青金石在暮色中泛着幽幽的藍光，與繡架上銀灰色的鶴羽，形成了某種無聲的、詭異的呼應。
窗外的天色，漸漸暗了下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