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的！什麼鬼東西在下面！都給老子滾開！”
粗野的怒喝如同驚雷，炸碎了蟲潮“沙沙”的低語，也炸碎了陳銘心中凝固的絕望。粗壯的光柱蠻橫地刺破通風井底的昏暗，將他狼狽卡在管道上的身影和下方涌動的暗紅蟲潮暴露無遺。
光柱的來源，是一個出現在上方破損格柵洞口的高大身影。武警作戰服沾滿污泥和可疑的深色污漬，防毒面具的鏡片後，一雙眼睛瞪得溜圓，充滿了驚愕、警惕，以及一股子混不吝的凶狠。他手裏端着的，是一把槍管粗短的霰彈槍，槍口正對着下方。
蟲群對強光和突然的巨響表現出本能的畏縮，最前沿的涌動明顯一滯，“咔噠”聲變得混亂。
“拉他們上來！快！”洞口傳來另一個聲音，更年輕些，同樣帶着急促。
“抓住繩子！”那高大武警吼道，旁邊立刻甩下一截登山繩，繩結在陳銘眼前晃動。
生的機會！陳銘不知從哪裏爆發出力氣，肋部的劇痛似乎都麻痹了。他一把抓住繩結，老趙也忍着手上的傷，撲過來幫忙將繩結往他腋下套。上方傳來有力的拖拽，陳銘的身體猛地脫離鏽蝕的管道，向上急速提升。
在他離開的瞬間，下方槍聲炸響！
“砰！”
霰彈槍沉悶的咆哮在井壁間碰撞回蕩，震耳欲聾。陳銘低頭瞥見，井底爆開一團熾烈的火光和硝煙，混雜着蟲子甲殼碎裂的“噼啪”聲和更加尖利的嘶鳴。暗紅色的蟲潮被轟開一個缺口，焦臭彌漫。
緊接着，幾個圓柱形物體被扔下，落地後“嗤嗤”冒出大股濃烈的白色煙霧——是煙霧彈！刺鼻的化學煙霧迅速吞沒了蟲群和井底。
陳銘被拉出洞口，重重摔在堅硬、冰冷、布滿碎石和灰塵的地面上。真實的、混雜着硝煙、鐵鏽和塵土的空氣涌入肺葉，嗆得他劇烈咳嗽，卻帶來一種劫後餘生的虛脫感。灰蒙蒙的、壓抑的天光落在他臉上，如此陌生，又如此珍貴。
緊接着，老趙和女孩也被拉了上來。女孩癱倒在地，捂着臉，身體抖得像風中的葉子，喉嚨裏發出斷續的嗚咽。
陳銘掙扎着半坐起身，肋部和後背的疼痛這才清晰地反饋回來，讓他眼前發黑。他強迫自己看清周圍。
這是一個廢棄的工廠區邊緣。破敗的紅磚廠房像沉默的巨獸匍匐在鉛灰色天空下，窗戶黑洞洞，牆皮大片剝落。他們所在的通風井口在一片荒草叢生的窪地裏，旁邊倒着鏽蝕的警告牌。地面上散落着工業廢料和瓦礫。
而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三個全副武裝的人。
爲首的高大武警已經摘下了防毒面具，露出一張粗獷、胡子拉碴、帶着深深疲憊和刀疤的臉，眼神卻像鷹一樣銳利，手裏霰彈槍的槍口還冒着縷縷青煙。他旁邊是一個同樣穿着作戰服、年紀稍輕、國字臉、手持自動步槍的同伴，正警惕地掃視四周。還有一個背着軍用急救箱、身材相對瘦小、剛剛摘下防彈頭盔的人，露出一頭短發和一張清秀但布滿汗漬與塵土的臉——竟然是個女兵？她正蹲下身，快速檢查女孩的情況。
“活人？從醫院地下鑽出來的？”高大武警——看來是領頭的——聲音沙啞，帶着濃重的北方口音，目光在陳銘染血的白大褂、老趙的工裝、以及三人狼狽不堪的模樣上掃過，眉頭擰緊，“下面那些是什麼鬼玩意兒？蟲子？”
“是……是一種沒見過的蟲子，很多，怕火和煙。”陳銘忍痛回答，聲音嘶啞，“謝謝你……救了我們。我們是市三院的，被困在地下好幾天了。”他迅速判斷形勢，這些人是武警，有武器，有組織，是目前能遇到的最理想的幸存者群體。
“醫院裏面現在什麼情況？”那個國字臉的武警追問，槍口雖然放低，但手指沒離開扳機。
“淪陷了。喪屍非常多，還有……更可怕的變異體。”陳銘喘着氣，盡量簡明扼要，“我們有個同伴重傷感染，急需藥品，在地下找不到，只能冒險出來。”
“變異體？”領頭武警和王浩對視一眼，臉色更沉，“媽的，就知道沒那麼簡單。老周，你看……”
被他稱作“老周”的國字臉武警還沒說話，那個女兵已經站起身，對領頭人道：“王隊，這姑娘主要是擦傷和驚嚇，有些蟲咬傷，問題不大。這位……”她看向陳銘，“肋骨可能挫傷，需要檢查。脫水，營養不良。”
王隊——看來姓王——點點頭，目光再次回到陳銘臉上：“你們還有多少人？傷員在哪？”
“還有兩個同伴，在下面一個工具間守着傷員。傷員是開放性骨折，重度感染，高燒，非常危險。”陳銘抓住機會，語氣急切，“我們需要抗生素，手術器械，任何能救命的東西！你們……有嗎？或者知道哪裏能弄到？”
王隊和老周交換了一個眼神。老周沉聲道：“我們有一點急救藥品，是從附近搜刮的。你要的那種，沒有。”
希望的火苗剛剛燃起，又被潑了盆冷水。陳銘的心往下沉，但還沒到底。他看到這些人的裝備、車輛（不遠處停着一輛經過粗糙改裝、焊着鋼板的越野車），以及他們眼神裏尚未完全熄滅的某種東西——或許是職責，或許是同類相惜。
“我們在地下找到一些食物補給，不少。”陳銘拋出籌碼，“可以交換。只要你們能幫忙，或者告訴我們哪裏可能有藥品。我們有人熟悉醫院部分結構，對你們探索或許也有用。”他看了一眼老趙。老趙連忙點頭，但眼神有些閃爍，不敢直視王隊。
食物，在末日是硬通貨。王隊的眼神果然動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老周。
老周思忖片刻，開口道：“先離開這裏。蟲子雖然被暫時驅散，但槍聲和煙霧可能引來別的東西。”他對王隊點點頭，“帶回臨時據點再說。”
王隊不再猶豫，對女兵道：“小丁，你照顧他們。老周，警戒。李成，開車！”他口中的李成，是那個一直守在改裝越野車旁、同樣全副武裝的隊員。
一行人迅速行動。小丁（女兵）攙扶起陳銘，老趙自己掙扎着跟上，女孩則緊緊抓住小丁的胳膊，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衆人快速登上那輛改裝越野車。車內空間擁擠，堆着物資箱和武器，彌漫着機油、汗味和硝煙的味道。
引擎低吼，改裝車碾過荒草和瓦礫，駛離廢棄廠區。
陳銘靠在冰冷顛簸的車廂壁上，透過焊着鐵網、布滿污垢的車窗，第一次看到了末日後的地面世界。
街道。曾經車水馬龍、霓虹閃爍的街道，如今成了寂靜的墳場。廢棄的車輛如同巨獸屍體，以各種扭曲的姿態堵塞道路，車窗碎裂，車身布滿彈孔或燒灼痕跡。商店櫥窗破碎，招牌歪斜墜落。人行道上，散落着衣物、行李箱、兒童的玩具，以及……隨處可見的、已經幹涸發黑的大片血跡，和零星的白骨。空氣中不再是地下那種混雜的腐敗和化學氣味，而是更加空曠、更加徹底的死寂，混合着灰塵、遠處火災後的焦糊，以及一種無處不在的、淡淡的甜腥腐臭。
沒有活人走動。只有風卷起廢紙和塑料袋，在空曠的十字路口打着旋。遠處高樓沉默矗立，許多窗戶破損，黑洞洞的，像無數只失去神采的眼睛。更遠的天空下，有濃煙緩緩升起。
這就是他們拼死逃出的“外面”。比地下更加廣闊，也更加……荒涼絕望。文明的痕跡還在，但生命的氣息已近乎斷絕。
車子沒有走主幹道，而是在狹窄的巷道和偏僻的街區穿行。開車的李成技術嫺熟，快速而安靜地繞過大規模路障和可疑的堆積物。王隊和老周一人一邊，緊盯着車窗外的動靜，尤其是兩側建築的窗口和巷口陰影。
行駛了大約二十分鍾，車子拐進一個掛着“xx區社區衛生服務中心”牌子的大院。院子鐵門緊閉，門口用沙袋、廢棄輪胎和鐵絲網設置了簡易但結實的路障。看到車子，院子主樓二樓一扇窗戶後有人影晃動，打了幾個手勢。鐵門很快被從裏面拉開一條僅容車輛通過的縫隙。
車子迅速駛入，鐵門在身後立刻關閉、鎖死。
院子裏還停着另一輛改裝過的皮卡。主樓是一棟三層小樓，所有窗戶都用木板或鐵皮從內部加固，有些窗口後面隱約可見人影和伸出的槍管。樓頂有瞭望哨。
這裏顯然是一個經營了一段時間的幸存者據點。
車子停穩。王隊率先跳下車，對迎上來的一個穿着保安制服、手持霰彈槍（民用型號）、面容精悍的中年男人點了點頭：“老吳，沒事。帶了幾個從醫院地下出來的。”
被叫做老吳的男人目光銳利地掃過陳銘三人，尤其在老趙身上多停留了一秒，沒多問，只是側身示意：“進去吧。周哥在等。”
陳銘三人被帶進一樓大廳。這裏原本是社區服務中心的辦事窗口，現在桌椅被推到牆邊，中間用磚石砌了個簡易火塘，裏面燃燒着木塊和雜物，提供有限的光和熱。牆壁上掛着本市的詳細地圖，用紅藍筆做了大量標記。角落裏堆放着箱裝物資、桶裝水、以及一些武器彈藥。
大廳裏有六七個人，有男有女，大多面帶菜色，眼神疲憊而警惕。他們穿着混雜，有的套着不合身的警服或工裝。看到新來的陳銘三人，目光齊刷刷聚集過來，好奇、審視、冷漠，不一而足。
“小丁，帶他們處理傷口，給點吃的喝的。”王隊吩咐道，然後對老吳說，“叫老周過來。”
小丁應了一聲，領着陳銘三人來到大廳旁一個用屏風和布簾隔出的小區域，算是臨時的醫療點，擺着兩張折疊床和一些藥品器械。她先幫陳銘檢查肋部和後背的撞傷，手法專業利落。
“肋骨應該沒斷，但挫傷不輕，可能有骨裂，需要靜養。後背大面積淤青和擦傷。”小丁一邊用冰袋（從車載冰箱裏拿的？）給他冷敷，一邊低聲道，聲音平靜，“你運氣不錯。”
陳銘苦笑。運氣？差點被蟲子啃成骨架，或者摔死在井底。
小丁又處理了老趙手上被蟲子劃破的傷口和女孩的蟲咬傷。她的急救箱裏東西比陳銘想象的多一些，但依然缺乏強效抗生素和手術器械。
處理傷口時，陳銘注意到小丁年紀不大，可能也就二十出頭，但眼神沉穩，動作幹脆，顯然受過嚴格訓練，而且在這種環境下已經迅速成長起來。
“你們是……武警支隊的？”陳銘試探着問。
“嗯。病毒爆發時，我們中隊奉命在附近執行其他任務，後來聯系中斷，秩序崩潰……就剩下我們這幾個，還有一些路上遇到的幸存者。”小丁簡單回答，沒有多說。
“你們那個重傷員，具體情況？”她問。
陳銘詳細描述了王師傅的傷勢。小丁聽着，眉頭越皺越緊。
“開放性脛腓骨骨折，重度感染，高燒……沒有靜脈用強效抗生素和徹底清創手術，光靠口服藥和簡單固定，很難。”她坦誠地說，“我們現有的藥幫不上大忙。除非……”
“除非什麼？”
小丁看了一眼外面，壓低聲音：“除非能找到更專業的醫療物資。王隊和周哥之前打聽到，病毒爆發初期，市裏可能緊急啓用過附近一個戰備醫療物資儲備點，但只是傳聞，位置不明，風險很大。”
戰備醫療點！陳銘的心髒猛地一跳。希望再次燃起，盡管更加渺茫。
“我們需要去救我們的同伴，也需要那些藥。”陳銘看着小丁，“如果你們有線索，或者願意幫忙，我們找到的食物補給可以分給你們大部分，而且……”他頓了頓，“我們有人對醫院地下部分很熟，也許對你們也有用。”
小丁沒有立刻回應，只是說：“這事得王隊和周哥決定。”
這時，王隊和一個穿着便服夾克、面容精幹、約莫三十五六歲的男人一起走了過來。後者就是老周，這個據點的另一個負責人，看起來更善於謀劃。
“陳醫生是吧？”老周在陳銘對面坐下，目光帶着評估，“你們的情況，小丁說了。地下的蟲子，還有變異體，能具體說說嗎？”
陳銘知道這是考驗，也是信息交換。他盡可能詳細地描述了“獵人”怪物的特征和速度，以及蟲潮的詭異習性，隱去了對老趙的懷疑和筆記本等細節。
王隊和老周聽得面色凝重。
“蟲子……可能是地下環境異變或者污水處理的產物。那種‘獵人’……”老周沉吟，“我們之前在遠處觀察醫院時，也看到過一些速度極快、不像普通喪屍的影子，但沒正面遭遇過。如果地下都是這種東西……”
他沒說下去，但意思很明顯，醫院已經成了更危險的禁區。
“你們找到的食物，我們看了，確實不少。”王隊接過話頭，語氣直接，“可以交換一部分我們急需的物資。但救你們下面的人，去闖可能存在的戰備點，風險太大。我們需要更多理由。”
“除了食物，還有信息。”陳銘堅持道，“醫院地下部分結構復雜，我們熟悉路徑，知道一些可能安全的區域和潛在危險。如果你們以後需要進去尋找特定物資或執行任務，這些信息有價值。而且，多一個醫生，”他指了指自己，“在任何時候都是寶貴的。”
老周摸着下巴，顯然在權衡。食物重要，信息重要，一個醫生在末日團隊裏的價值更是毋庸置疑。但冒險深入可能充滿變異體和蟲群的地下，或者去尋找虛無縹緲的戰備點，代價也可能慘重。
就在這時，負責門口警戒的老吳突然快步走進來，臉色有些緊張，低聲道：“王隊，周哥，有情況。東邊路口，出現不明車輛，改裝過，朝我們這邊來了。觀察哨說，車頂有天線，可能……有槍。”
大廳裏的氣氛瞬間繃緊！所有能行動的人都下意識抓起了身邊的武器。王隊和老周霍然起身。
來自同類的威脅，往往比喪屍和怪物更加直接和致命。
陳銘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地面的求生，不僅僅要面對行屍走肉和變異怪物，還要面對資源爭奪中赤裸裸的人性陰暗。
王隊看了陳銘三人一眼，快速命令：“小丁，帶他們到裏間，沒叫別出來。其他人，各就各位！老周，你指揮正面。李成，張炬，跟我上屋頂！”
緊張的戰前氣氛彌漫開來。陳銘在小丁的示意下，忍着痛起身，和老趙、女孩一起，被帶向大廳後面一個堆放雜物的房間。
經過窗戶時，他瞥見外面灰暗的天空下，一輛焊接着鋼板、塗着迷彩、車頂架着天線的越野車，正緩緩停在社區服務中心大院外的路口。車門打開，幾個身影鑽了出來，手裏似乎都拿着家夥。
新的危機，已到門前。而他們剛剛獲得的短暫喘息，即將結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