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琰坐在上首,與楚王、王後同席。他偶爾舉杯,神色淡漠,看不出情緒。我的座位被安排在女眷中較爲靠後的位置,卻能清晰地看到主賓席上的魏國使團。
使團正使是魏國的一位老成持重的宗親王爺。而他身邊,被宮人簇擁着、身穿鵝黃宮裙、頭戴明珠步搖的少女,便是魏瑤光。
她確實很美。肌膚瑩白,眉眼如畫,顧盼間天然一段嬌憨之態,像一朵精心澆灌、從未經風雨的名貴花朵。她似乎有些緊張,又帶着初至異國的興奮好奇,偶爾與身旁的柳嬤嬤低語,笑容單純。她演奏了一曲《春山吟》,琴音清越,技藝純熟,引來陣陣贊譽。
我靜靜看着,聽着。看着她如何得體地應對楚國王後的問話,看着她如何羞澀地接受楚國貴族女眷的恭維,看着她目光偶爾飄向上首的楚琰,帶着少女懷春的期待與忐忑。
多麼完美無瑕的嫡公主形象。符合所有人對這場政治聯姻的期待。
席間,魏國使臣向楚王敬酒,言語恭謹,再次強調兩國永結同好之願,並委婉提及早日定下婚期。楚王笑容和煦,滿口答應。楚琰亦舉杯示意,唇邊噙着一絲極淡的、禮節性的笑。
一切看起來都那麼順利,那麼和諧。
直到宴席過半,氣氛最酣之時,那位魏國宗親王爺似乎多飲了幾杯,起身向楚王敬酒,聲音洪亮:“外臣臨行前,我主再三囑托,定要親眼見見楚國太子風儀,回去也好讓王上與皇後娘娘安心。今日一見,太子殿下龍章鳳姿,氣度非凡,與我魏國瑤光公主,實乃天作之合啊!哈哈!”
楚王笑着應和。
那王爺話鋒卻微微一頓,目光狀似無意地掃過女眷席,在我這個方向略停了停,笑道:“說來也巧,外臣方才見席間一位女公子,眉眼間竟有幾分似我魏國宮中舊人,不知是哪家閨秀?”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來了。
無數道目光隨着他的話,落在我身上。探究的,好奇的,審視的。我保持着得體的微笑,微微垂首,以示謙遜。
楚琰的聲音適時響起,平穩無波:“王叔說的是孤這位表妹?她母親祖籍魏地,許是因此,眉目間帶了三分故土風韻吧。”
“原來如此,是外臣唐突了。”那王爺哈哈一笑,就此揭過,仿佛真的只是一時興起。
但我分明看到,魏瑤光身邊那位一直垂首侍立的柳嬤嬤,在王爺提及“魏國宮中舊人”時,飛快地抬眼看了一下我,那眼神銳利如針,充滿警惕和評估。而魏瑤光本人,似乎並未察覺這段小插曲下的暗流,只好奇地跟着看了我一眼,便又羞澀地低下頭去。
宴席繼續。絲竹聲依舊喧鬧,我卻感到背脊發涼。魏國那邊,果然有人起了疑心。是因爲我的出現?還是楚琰安排“表妹”身份時,本就存了試探之意?或者,當年的事,魏國宮中知道內情的,並不止皇後一人?
宴會散後,我隨衆人退出宮殿。夜風一吹,帶着深秋的寒意。楚琰走在前面,被一群臣屬簇擁着,未曾回頭看我一眼。
回到太子府竹露居,我剛換下繁復的宮裝,房門便被無聲推開。
楚琰走了進來,身上還帶着夜宴的淡淡酒氣。他揮手屏退欲上前伺候的侍女,房中只剩我們二人。
“看出什麼了?”他徑直走到窗邊,推開半扇,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
“魏瑤光本人,不足爲慮。天真,易控。”我斟酌着詞句,“但她身邊的柳嬤嬤,是個厲害角色。還有那位王爺……”
“魏國宗親裏難得的明白人,也是繼後一黨的中堅。”楚琰接口,語氣帶着冷嘲,“他今日那話,一半是試探,一半……或許是說給孤聽的。”
“殿下何意?”
楚琰轉過身,燭光在他臉上投下明暗不定的陰影。“他在提醒孤,魏瑤光才是名正言順的嫡公主,魏國承認的聯姻對象。也是在警告孤,不要動別的心思。”
“那殿下……”
“孤的心思,何須他人置喙。”他走近幾步,身上清冽的氣息混合着酒意,形成一種迫人的壓力。“戲台已經搭好,角兒也都齊了。接下來,該唱哪一出,得由我們說了算。”
他忽然伸手,攬住我的腰,將我帶向他。動作猝不及防,我低呼一聲,手下意識抵在他胸前。屬於“阿凝”的防御本能再次躁動,被我強行壓下。
“殿下……”
“噓。”他低頭,氣息拂過我的耳廓,帶着微醺的熱度,話語卻清醒冰冷得可怕,“使團會在郢都停留一月,商議婚儀細節。這一月,是給你的最後時間。”
“什麼?”
“學習如何成爲魏瑤光。”他凝視着我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裏映着跳躍的燭火,卻毫無暖意,“她的神態,她的習慣,她說話的語氣,她撫琴的姿態……所有你能觀察到的細節。一個月後,啓程前往魏國。屆時,孤會向魏王提出,爲表兩國親厚,願親赴魏都迎娶公主。”
我心頭巨震:“你要在魏國……換人?”
“不是在魏國換人。”他糾正,嘴角勾起一抹冷酷的弧度,“是接回真正的嫡公主。”
“可魏國皇宮守衛森嚴,皇後耳目衆多,如何能成?”
“所以需要時機。”他的手指,輕輕摩挲着我腰間衣料的褶皺,那觸感卻讓我汗毛倒豎。“大婚前夕,宮中必然忙碌,人員混雜。況且……”他頓了頓,眼中閃過算計的精光,“你以爲,魏國宮中,就只有皇後和她的人嗎?先帝舊臣,軍中勢力,甚至……那位深居簡出、體弱多病的太子殿下,難道就真甘心永遠做個傀儡?”
魏國太子……我的……弟弟?
那個傳聞中孱弱、被繼後掌控的儲君?
“你要利用他?”
“互利互惠而已。”楚琰鬆開手,後退一步,恢復了一貫的疏離,“這一個月,你只需做好一件事:變成她。其餘的,孤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