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專員的聲音不高，卻像一塊冰砸進燥熱的空氣，瞬間凍住了女記者連珠炮似的提問。
破產清算委員會？特派專員？土地後續處置？
這幾個詞組合在一起，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來自資本和規則的冰冷重量，沉甸甸地壓了下來。女記者和她身後的攝像師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鏡頭不自覺地偏開了沈淵，對準了那位突然介入的鍾專員。
沈淵的心髒也是猛地一縮，但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他接過那張質感冰涼的名片，上面只有簡單的名字“鍾瀚”和一個加密的聯系方式，沒有任何頭銜，卻比印滿名號更具壓迫感。
“鍾專員。”沈淵點了點頭，目光掃過旁邊欲言又止的記者，“抱歉，記者同志，如你所見，我這邊有點急事。安全問題，歡迎你們下次帶專業團隊一起來評估。”
他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既沒承認也沒否認，直接把皮球踢回給記者，同時暗示自己合規——前提是你能證明我不合規。
女記者顯然不甘心，但鍾瀚身上那股生人勿近的氣場和“破產清算委員會”的名頭讓她有些投鼠忌器，只能強笑道：“好的，那我們不打擾您處理正事。但我們還會再來的，希望到時候沈先生能給我們一個明確的答復。”她示意攝像師收起設備，悻悻地回了采訪車，卻沒有立刻離開，似乎想看看後續。
鍾瀚對這個小插曲毫不在意，他的目光從未離開沈淵，仿佛那女記者和攝像師只是兩只嗡嗡叫的蒼蠅。
“沈先生，這裏不是談話的地方。”他看了一眼破敗肮髒的大廳，眉頭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仿佛多待一秒都會玷污他筆挺的西裝褲線，“我的車裏有簡單的茶飲，或者，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可以找個稍微幹淨點的角落。”
他的語氣平和，甚至算得上禮貌，但字裏行間都透着一種居高臨下的、對環境的嫌棄和對沈淵處境的精準評估。
沈淵能感覺到對方那種把自己從裏到外都掂量了一遍的視線。他扯了一下身上那件深藍色的廉價工作服，忽然笑了笑：“鍾專員不嫌棄的話，裏面請吧。雖然破了點，但至少能遮風擋雨。”
他側身，做了一個邀請的手勢，姿態甚至帶着點破罐破破摔的坦然。
鍾瀚深邃的目光在他臉上停頓了一秒，似乎有些意外他的反應，但很快恢復如常，微微頷首：“客隨主便。”
他示意司機在外面等候，然後邁步走進了售票大廳。鋥亮的皮鞋踩在龜裂起灰的水磨石地面上，發出清晰而規律的嗒嗒聲，與這環境的死寂格格不入。
沈淵引着他走到大廳角落，那裏擺着兩張還算完整的塑料椅和一張搖搖欲墜的木桌——這就是他目前唯一的“會客區”了。
鍾瀚沒有立刻坐下，而是從西裝內袋裏拿出一塊絲質手帕，仔細地擦了擦椅面，這才姿態優雅地坐下，雙腿交疊，雙手自然放在膝上，每一個動作都透着精準的規範和距離感。
沈淵在他對面大大咧咧地坐下，塑料椅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
“鍾專員特意跑這麼一趟，想必不是來關心我這小本生意的吧？”沈淵開門見山，懶得繞彎子。跟這種人精繞彎子純屬自取其辱。
鍾瀚從公文包裏取出一份薄薄的文件夾，打開，推到沈淵面前。
“沈先生是爽快人，那我就直說了。”他的聲音平穩無波，“根據破產清算程序，您所繼承的‘星海遊樂園’資產包，核心價值在於這片土地的使用權。樂園本身的大量未完成建築、廢棄設施，均爲負資產，嚴重拖累了土地價值。”
“經過委員會初步評估，以及多位潛在買家的意向諮詢，我們認爲，對這片土地進行整體剝離、清算拍賣，是當前最優的處置方案。”
沈淵看着文件夾裏的文件。那是一份冷冰冰的資產評估報告和一份土地收購意向書概要。評估報告裏，這片118平方公裏的土地被描繪成“位置偏遠”、“開發難度極大”、“配套設施爲零”、“歷史遺留問題復雜”，估值被壓到了一個低得令人發指的程度。而收購意向方，是一個名爲“寰宇遠瞻資本”的機構，開出的價格比那被嚴重低估的估值還要再低兩成。
“最優方案？”沈淵抬起眼，看着鍾瀚，“是對委員會最優，還是對那位‘寰宇遠瞻資本’最優？”
鍾瀚臉上沒有任何波瀾，仿佛早就料到他會這麼問：“沈先生，我是個商人，也是清算程序的執行者。我的職責是在法律框架內，爲債權人挽回最大損失。剝離不良資產，快速變現，是標準流程。寰宇的開價確實低於市場預期，但考慮到這片土地的巨大面積、驚人的後續開發投入以及……您個人所承擔的巨額債務，快速交易，避免資產進一步貶值，並獲取一筆流動資金用於支付迫在眉睫的各類費用，對您而言，同樣是現實意義上的最優解。”
他頓了頓，補充道：“根據我們的計算，這筆交易完成後，扣除各類稅費和清算費用，您大約能獲得……”他報出一個數字，一個對於普通人來說或許是天文數字，但相對於那千億債務簡直是九牛一毛，甚至不夠支付幾年債務利息的數字，“……這筆錢，至少能讓你暫時擺脫每日百萬維護費的困境，並獲得一定的喘息時間。”
軟硬兼施，威逼利誘。先把你的東西說得一文不值，再告訴你這是你唯一的活路，甚至還“貼心”地爲你考慮了眼前的困境。
標準的資本屠夫做派。
沈淵的手指在那份冰冷的意向書上敲了敲，忽然問：“寰宇遠瞻資本……背後是誰？”
鍾瀚的嘴角極細微地向上彎了一下，幾乎不能稱之爲笑容：“商業機密。沈先生只需要知道，他們是目前唯一有能力且有意向吞下這塊硬骨頭的買家。錯過了他們，這片土地很可能爛在你手裏，最終被法院強制拍賣，那時，價格恐怕會更不理想。”
大廳裏陷入了沉默。只有風吹過破窗的嗚咽聲。
沈淵低着頭，看着桌上那份仿佛帶着鉤刺的意向書。
賣掉嗎？
賣掉這片被系統綁定的土地？賣掉這剛剛看到一絲詭異“錢”景的樂園？賣掉這可能是他在這陌生世界唯一翻盤的根基？
然後呢？拿着那點微不足道的錢，去支付幾天維護費？接着繼續被千億債務壓得永世不得超生？
可不賣呢？就像鍾瀚說的，這破地方誰願意接手？一旦資金鏈徹底斷裂，法院強制執行，結果可能更糟。系統能僞造一時證照，還能對抗整個國家的司法體系不成？
似乎怎麼選，都是死路一條。
壓力如同實質的巨石，壓在他的脊梁上，幾乎能聽到骨頭不堪重負的呻吟。
就在他呼吸都有些困難的時候，腦海中，系統的提示音如同清泉滴落。
【叮！檢測到外部資本惡意收購意圖。】 【觸發隱藏任務：樂園捍衛者】 【任務要求：拒絕收購提議，並在30天內，使樂園總估值提升超過收購報價的150%。】 【任務獎勵：解鎖‘樂園核心防護矩陣（初級）’，獲得‘土地產權固化權限（臨時）’，聲望值1000點。】 【任務失敗：系統能量儲備強制抽取90%，並無條件接受收購條款。】 【提示：請宿主堅定信念，萬界樂園不容褻瀆。恐懼，亦可鑄就價值。】
估值提升超過收購報價的150%？
沈淵看着系統提示，差點氣笑出來。
這系統是真敢想啊！人家把地價往死裏壓，它倒好，直接要求反向增值150%？還30天？靠什麼？靠那嚇死人不償命的“幽冥古道”一天拉三個客人的888門票錢嗎？
這比還清千億債務聽起來還不靠譜！
但是……
“樂園核心防護矩陣”、“土地產權固化權限”……
這些名詞，帶着一種令人心悸的力量感。
而且，系統那句“恐懼，亦可鑄就價值”，似乎意有所指。
他深吸一口氣，再抬起頭時，眼神裏的些許掙扎和迷茫已經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平靜的、甚至帶着點戲謔的堅定。
他拿起桌上那份意向書，輕輕推回到鍾瀚面前。
“鍾專員的好意，我心領了。”沈淵的聲音不大，卻異常清晰，“這塊地，我不賣。”
鍾瀚交疊的膝蓋放了下來，身體微微前傾，那雙古井無波的眼睛裏終於閃過一絲銳利的光：“沈先生，我希望你清楚這個決定意味着什麼。這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每日百萬的維護費，你還能支撐幾天？一旦斷繳，樂園停擺，資產凍結，法院的傳票很快就會送到你手上。到那時，你就沒有任何談判的籌碼了。”
“意味着什麼，我很清楚。”沈淵迎着他的目光，甚至還笑了笑，“至於維護費，不勞鍾專員費心。至於法院傳票……”
他頓了頓，語氣輕鬆得像在討論天氣：“等它來了再說吧。”
鍾瀚盯着他看了足足十秒鍾，仿佛要重新評估這個年輕人。他見過太多在債務重壓下崩潰、掙扎、最終屈服的人，但像沈淵這樣，明明身處絕境卻透着一股近乎荒唐的淡定和自信的，還是第一個。
是虛張聲勢？還是真有底牌？
鍾瀚身體緩緩靠回椅背，手指在膝蓋上輕輕點着：“沈先生，有時候，固執和愚蠢只有一線之隔。我希望你不是後者。”
他收起文件夾，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根本沒有褶皺的西裝下擺。
“既然這是你的最終決定，我會如實向委員會匯報。也希望你……不會後悔今天的選擇。”
他的語氣依舊平靜，但離開時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脅都更令人心悸。
沈淵坐在塑料椅上，沒有起身相送，只是看着他那挺直的背影消失在門口。
很快，外面傳來黑色轎車發動並駛離的聲音。
那輛白色的采訪車似乎猶豫了一下，也跟着開走了。
破敗的大廳裏，再次只剩下沈淵一個人。
剛才的強硬和淡定如同潮水般退去，深深的疲憊感和巨大的壓力重新席卷而來。他向後靠在椅背上，塑料椅發出痛苦的呻吟。
30天……估值提升150%……
這怎麼可能？
他揉着發痛的額角，下意識地調出了系統界面。之前忙於應付鍾瀚，都沒仔細看新解鎖的【運營】模塊。
界面展開，比【反饋模塊】復雜得多，分成了數個區域。
【實時運營數據】： 當前在線遊客：0 今日累計遊客：10 本月累計遊客：10 項目運行狀態：幽冥古道（空閒） 能源消耗：10點/次（中級） 維護費用：1，000，000信用點/日（系統墊付中） 【收入分析】： 門票收入：8880信用點（100%） 其他收入：0 【支出分析】： 能源支出：50能量點（折算約？？？） 維護支出：1，000，000信用點 員工支出：0（暫未支付） 【淨收益】： - 992，120信用點（及-50能量點？）
沈淵看着那慘烈的負數收益，眼角直跳。這運營報表簡直是地獄繪圖。
他繼續往下看。
【遊客畫像（初步）】： 年齡分布：18-30歲（100%） 來源渠道：網絡熱點（90%），隨機推送（10%） 消費動機：獵奇（70%），挑戰（20%），打假（10%） 滿意度：-8.3（極度不滿） 重遊意願：0% 推薦意願：-100%（負面口碑爆炸）
【設施利用率】： 幽冥古道：100%（唯一設施） 【平均體驗時長】：18分鍾 【單位時間接待能力】：3.3人/小時（理論值） 【最大日接待能力】：≈80人次（24小時不間斷運行）
80人次？就算按888算，滿打滿算一天也才七萬出頭，連每日維護費的十分之一都夠不上！更別提那150%的估值提升了！這還沒算能源點消耗！
絕望感再次涌上。
他強迫自己看向其他功能。
【宣傳策略建議（基於當前數據分析）】：
1. 【爭議營銷】：當前負面口碑已形成一定熱度，可順勢炒作“史上最恐怖”、“嚇哭主播”等話題，吸引獵奇、挑戰人群。風險：可能招致更嚴格的監管審查。
2. 【精準投放】：向特定愛好者圈子（靈異探險、密室逃脫、極限挑戰）進行小範圍廣告精準投放。成本較高，轉化率未知。
3. 【口碑發酵】：暫不適用（當前口碑爲負）。
【定價策略建議】： 當前票價888信用點，遠超市場同類項目，但與提供的“極致體驗”相匹配（？）。建議維持高價，塑造高端、稀缺形象。可考慮推出“勇士折扣”（第二次體驗半價）或“組隊優惠”，但需警惕降低格調。
【新增功能：怨念工坊】（隨運營模塊解鎖） 【說明：可收集利用設施運行中產生的多餘恐懼能量、驚悚能量及廢棄怨念，合成制造特殊物品。】 【當前可制造列表】：
· 【驚魂碎片】：消耗恐懼能量10單位。效果：小幅提升單一設施下一次運行的恐怖效果。
· 【怨念之塵】：消耗怨念能量5單位。效果：未知（可用於某些特殊建造或升級）。
· 【劣質的恐嚇護符】：消耗恐懼能量20單位，怨念能量10單位。效果：佩戴者可能更容易吸引低級靈異關注（副作用未知）。售價：？？？ 【提示：工坊產出均帶有一定負面特性，請謹慎使用。】
怨念工坊？制造嚇人道具？
沈淵看着這新功能，一時不知該作何表情。這系統是鐵了心要在“地獄樂園”的道路上狂奔到底了。
但……似乎有點意思？
或許，這才是“恐懼鑄就價值”的真正含義？不僅僅是通過門票，還能利用這些負面情緒能量，生產出具有“特色”的產品？
就在他沉思的時候，系統地圖上，代表員工林薇的那個綠色光點，突然劇烈地閃爍起來，顏色也變得明暗不定，同時一條警告彈出：
【警告：員工林薇（001）狀態急劇惡化！不穩定能量波動飆升！已接近失控臨界點！請宿主立即前往處理！】
又來了！
沈淵猛地站起身，頭疼欲裂。
一邊是巨額債務和收購壓力，一邊是嗷嗷待哺（吸收恐懼）卻隨時可能爆炸的員工，另一邊是虧得底朝天的運營數據和虛無縹緲的估值提升任務……
他感覺自己就像個同時踩着幾十個獨輪車的雜耍藝人，而每個輪子下面都是萬丈深淵。
他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桌上剩下的半瓶礦泉水和壓縮餅幹，一把抓起來，又從物資包裏拿多一瓶水，快步向外走去。
債要還，地要保，員工也不能不管。
這破園主，當得真他媽的酸爽！
他沖出大廳，朝着廢棄景觀湖的方向，再次奔跑起來。
荒蕪的風掠過耳畔，帶着嗚咽之聲。
這一次，風裏似乎還夾雜着一些別的……更加冰冷、更加絕望的絮語，從湖心的方向隱隱傳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