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臨,劉家村漸漸沉寂下來,只有零星的幾點燈火在黑暗中搖曳。
而在村西頭這棟嶄新的紅磚房裏,卻亮着村裏最明亮的光。
不是昏黃的煤油燈,而是明晃晃的電燈泡。
燈光下,一張八仙桌擺在堂屋中央,上面滿滿當當地鋪開了一桌子菜。
油光鋥亮的紅燒肉,用一個大海碗裝着,堆得像座小山;金黃色的炸雞塊,散發着誘人的香氣;清蒸的河魚,身上鋪着細細的蔥姜絲;還有一盤炒青菜,綠油油的,看着就爽口。
桌子正中間,還擺着一大盆冒着熱氣的白米飯,米香四溢。
趙景覺和趙暖兩孩子,並排坐在桌邊。
兩雙眼睛瞪得溜圓,直勾勾地盯着滿桌的菜肴,喉嚨裏不時發出“咕咚”的吞咽聲。
長這麼大,他們從沒見過這麼多好吃的。
別說吃了,就是過年的時候,能聞到鄰居家飄來的一點肉味,都覺得是天大的幸福。
劉春枝坐在他們身邊,手裏拿着筷子,眼眶卻有些發燙。
下午的時候,趙毅給了她八百塊錢,讓她去置辦些家用的東西。
她捏着那厚厚的一沓錢,手都在抖。
最後,她也只敢去供銷社扯了幾尺布,買了些最便宜的鍋碗瓢盆,剩下的錢,一分都不敢亂花。
可傍晚時分,趙毅回來了。
他不知道從哪裏,弄來了一輛自行車。
車後座上綁着一個大麻袋,車把上掛着兩個沉甸甸的網兜。
然後,就像變戲法一樣,他從裏面掏出了肉、雞、魚,還有白花花的大米、雪白的面粉、一桶清亮的豆油,甚至還有幾包花花綠綠的糖果和餅幹。
他做菜的時候,劉春枝就在一旁看着。
看着他熟練地切肉、燒火、顛勺,那寬闊的背影在灶台的火光中顯得格外高大。
那一刻,她恍惚覺得,這八年的分離,仿佛只是一場漫長不真實的噩夢。
“看什麼呢?開飯了。”趙毅解下圍裙,在兩個孩子中間坐下,拿起筷子,先給趙景覺的碗裏夾了一塊最大的紅燒肉,又給趙暖夾了一個油光錚亮的大雞腿。
“吃,多吃點,看你們瘦的。”
“謝謝爸爸!”趙暖奶聲奶氣地道了謝,迫不及待地抓起雞腿就啃,吃得滿嘴是油,一雙大眼睛幸福地眯成了月牙。
趙景覺看着碗裏那塊肥瘦相間的紅燒肉,肉皮在燈光下顫巍巍地閃着光。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夾起來,放進了嘴裏。
濃鬱的醬香和肉香瞬間在口腔裏炸開,那是一種他從未體驗過的、極致的滿足感。
他默默地咀嚼着,眼圈卻不受控制地紅了。
趙毅將這一切看在眼裏,心頭泛起一陣尖銳的刺痛。
他臉上卻不動聲色,又給劉春枝夾了一筷子最肥美也是無刺的魚肉。
“你也吃,我先把話放在這裏了,以後咱們家的夥食就按這個標準來。
不,肯定會吃的比這個更好。”
劉春枝低着頭,默默地扒着飯,眼淚卻一滴一滴地落進了碗裏。
這八年,她帶着兩個孩子,吃了上頓沒下頓。
爲了讓孩子們能喝上一口稀粥,她去給人洗衣、挖野菜、打零工,什麼苦活累活都幹過。
她以爲這輩子也就這樣了。
可這個男人一回來,只用了一天的時間,就讓她們過上了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這頓飯,一家人都吃得格外沉默,卻又格外香甜。
屋子裏只聽得到咀嚼和碗筷碰撞的聲音。每一口飯,每一口菜,都像是在彌補這八年來缺失的溫暖和富足。
晚飯過後,趙暖吃得肚皮滾圓,膩在劉春枝懷裏撒嬌。
趙景覺卻已經像個小大人一樣,主動開始收拾桌上的碗筷。
他端起一摞碗,對妹妹說,“暖暖,別纏着媽媽了,過來,幫哥哥洗碗。”
“我不要,我要媽媽抱。”趙暖嘟着嘴。
“聽話。”趙景覺的語氣不重,卻帶着不容置喙的威嚴,“爸爸和媽媽有話要說。”
說完,他拉着還有些不情不願的妹妹,走進了院子裏的水井旁。
堂屋裏,一下子只剩下了趙毅和劉春枝兩個人。
燈光將兩人的影子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空氣中彌漫着飯菜的餘香,和一絲若有若無的尷尬。
趙毅站起身,走到劉春枝身邊,從她身後,輕輕地環住了她的腰。
劉春枝的身體猛地一僵,像被電了一下。
“春枝。”趙毅的下巴抵在她的發頂,聲音低沉而沙啞,“這些年,苦了你了。”
一句簡單的話,卻像一把鑰匙,瞬間打開了劉春-枝心中那道緊鎖了八年的閘門。
所有的委屈、心酸、怨恨,在這一刻,如洪水般決堤。
她再也控制不住,趴在趙毅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那哭聲,從一開始的壓抑,到後來的嚎啕,仿佛要將這八年三千個日夜的眼淚,一次性流幹。
趙毅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抱着她,任由她的眼淚浸溼自己的襯衫。
他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顫抖,能聞到她發間淡淡的皂角香氣,混合着常年勞作留下的一絲汗味。
他伸出手,輕輕撫摸着她的後背。
入手處,是粗糙的布料和布料下瘦削的蝴蝶骨。
他又牽起她的手,那只手上布滿了厚厚的、堅硬的繭子,有些地方甚至還裂着口子。
這不是一雙二十八歲女人該有的手。
一股混雜着愧疚和憤怒的情緒,在趙毅的胸膛裏翻涌。
“對不起。”他低聲說,“我回來晚了。”
哭了許久,劉春枝的情緒才漸漸平復下來。
她從趙毅懷裏抬起頭,一雙眼睛又紅又腫,像兩只熟透的桃子。
“你……你爲什麼現在才回來?”她哽咽着問,這是她最想知道的問題。
趙毅嘆了口氣,他拉着她坐到床邊,將屬於原主的,也屬於他現在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
他沒有過多地辯解,只是說自己在國外求發展,起初確實艱難,後來生意剛有起色,卻又被人算計,賠得血本無歸。
好在趙毅留有了一手,有自己絕對雄厚的私房錢,這才度過了回國的危機!
“我不是不想回來,是想着過上更好生活後,把你們都接過去。”趙毅看着她的眼睛,語氣裏滿是真誠,“我怕看到你們跟着我吃苦的樣子,我怕自己沒臉見你,沒臉見孩子。
我總想着,等我東山再起了,等我能給你們最好的生活了,我再風風光光地回來接你們。”
“可我後來想明白了,什麼風光,什麼面子,都比不上你們重要。
我錯過了景覺和暖暖的童年,我讓你一個人撐了這麼多年……春枝,這是我這輩子,做得最錯的一件事。”
系統什麼的,趙毅肯定會爛在自己肚子裏面,誰也不說。
這些話裏面半真半假,前身就是個不折不扣又菜又愛玩的浪蕩子。
趙毅記憶裏面,還有自己兩任前妻,一個在縣裏面,另一個在省城裏面。
算上劉春枝這邊,三任前妻,六個孩子。
沃妮馬,不管怎麼說也算是多子多福了!
劉春枝靜靜地聽着,她看着眼前這個男人。
他的臉龐比八年前成熟了許多,眼角也添了些許風霜的痕跡。
他的眼神,不再是當年那個離家時充滿迷茫和不甘的小子,而是深邃、篤定,充滿了力量。
她心裏的那堵冰牆,在一點一點地融化。
其實,她要的,從來都不是什麼榮華富貴。
她要的,只是一個能爲她遮風擋雨的丈夫,一個能讓孩子們挺直腰杆叫爸爸的男人。
“那你……以後還走嗎?”她小聲地問,聲音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期盼和恐懼。
“不走了。”趙毅握緊她的手,斬釘截鐵地說,“哪兒也不去了。
就在這兒,守着你們娘仨。
以前我沒做到的,以後,我加倍補償給你們。”
他看着劉春枝那張因爲常年勞作而顯得有些蠟黃憔悴的臉,伸手,輕輕拂去她臉頰上的一縷亂發。
“你本來是咱們十裏八鄉最俊的姑娘,都是我把你拖累成這樣的。”趙毅的聲音裏充滿了疼惜,“從明天起,你什麼活兒都別幹了。
洗衣做飯有我,賺錢養家也有我。
你就負責一件事。”
“什麼事?”劉春枝愣愣地問。
“負責貌美如花。”趙毅忽然笑了,露出一口白牙,“給我把以前的劉家村一枝花給養回來。
我要讓所有人都知道,我趙毅的媳婦,是天底下最漂亮的。”
一句帶着些許痞氣的玩笑話,卻讓劉春枝的臉騰地一下紅透了,一直紅到了耳根。她又羞又窘,輕輕捶了趙毅一下。
“沒個正經的,我現在還不是你名義上的妻子呢!前妻,前妻懂嗎?”
這一下,帶着女兒家的嬌嗔,仿佛帶回了八年前,他們燕爾時,你儂我儂的光景。
趙毅順勢握住她的手,將她拉入懷中,低頭,吻上了那雙他虧欠了八年的唇。
窗外,月上中天,灑下清輝。
院子裏,趙景覺洗完了最後一個碗。
抬頭看了一眼亮着燈的堂屋,默默地拉着已經打瞌睡的妹妹,走進了旁邊屬於他們的小房間。
這一夜,很長,也很靜。
對於這個支離破碎了八年的家來說,一切,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