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山虎覆蓋紅油漆的奇事,在青溪村被談論了好幾天。老人們說得有鼻子有眼,什麼“老樹顯靈”、“地脈有應”,年輕人雖不全信,但看向那棵老槐樹的眼神,也多了幾分說不清的敬畏。賈老板那邊再沒動靜,祠堂拆遷的事,似乎就這麼擱置了。
村口恢復了往日的平靜。只是那一片生機勃勃的綠意,在村民心裏悄然種下了些什麼。
陳青禾的生活也重歸正軌。神力在“微量本土信仰加持”下,恢復速度確實快了一線,如今堪堪達到0.013%。數字依然渺小,但像岩縫裏滲出的涓滴,雖緩,卻持續不斷。
他大部分精力都投在了試驗田上。稻魚共生系統運行了一個多月,水稻分蘖良好,葉色青翠;魚苗肉眼可見地長大了一圈,在水溝裏靈活穿梭。他定期施用自己改良的堆肥和營養液,結合着那點微薄神力的“點撥”,田裏的土壤一日日變得鬆軟、油黑,抓在手裏有股豐腴的彈性。
後院的小白菜已經可以間着吃了。母親張秀蘭摘了一把清炒,脆嫩無渣,帶着蔬菜特有的清甜,全家都贊不絕口。鄰居來串門,嚐了也直誇:“秀蘭,你家這菜怎麼種的?比鎮上買的還好吃!”
張秀蘭臉上有光,嘴上卻謙虛:“都是青禾瞎搗鼓的,放了點自己漚的肥。”
消息慢慢傳開,開始有村裏人好奇地來後院參觀,問陳青禾那肥是怎麼弄的。陳青禾也不藏私,把腐殖土、落葉、草木灰的配比和發酵要點,耐心地說給大家聽。至於那點“神力點撥”,自然略過不提。
有人回去試着做,效果雖有,卻遠不如陳青禾後院長得那麼精神。大家也只當是手藝火候不到,或者地不一樣,倒沒多想。
陳青禾的短視頻賬號“青禾的田”,粉絲數突破了五千。不算多,但粘性很高。評論區漸漸有了些熟悉的面孔,每天來“雲監工”,催更,問他各種問題。
“UP主今天給小魚苗喂的什麼?”
“稻葉上好像有蟲眼了,博主怎麼處理?(擔心)”
“求小白菜種子鏈接!”
“背景音裏的鳥叫好聽,是布谷鳥嗎?”
“博主的手今天好像被劃了個口子?注意安全啊。”
這些來自天南海北的、瑣碎而溫暖的互動,讓陳青禾覺得,自己不是在孤軍奮戰。屏幕那頭,有無數雙眼睛,和他一起注視着這片土地上的細微變化。這種被“注視”的感覺,似乎也讓那種與土地的“聯系”變得更加鮮活、生動。
妹妹陳小雨再次打來視頻電話,一開口就直奔主題:“哥!直播!可以搞起來了!你賬號有基礎了,大家喜歡你這種安靜真實的調調。就定個時間,比如每周六下午,直播兩小時,內容隨你,幹活也行,發呆也行,就帶大家看看真正的田野是啥樣!”
陳青禾被她說得有點心動,但還是猶豫:“直播……說什麼呢?總不能一直沉默吧?”
“不用刻意說啊!”小雨在那頭手舞足蹈,“你就正常幹活,看到什麼有意思的,比如發現個奇怪的蟲子,看到一朵特別的雲,或者突然想到什麼,就說出來。就跟……就跟自言自語一樣,很放鬆的那種。大家要的就是這種真實感和陪伴感!”
“我試試看。”陳青禾最終點了點頭。
周六下午,陽光正好。
陳青禾在試驗田邊找了塊平整的石頭,用舊三腳架把手機固定好,調整好角度,能拍到大部分稻田、魚溝,還有遠處青山的輪廓。他深吸一口氣,點開了直播按鈕。
標題很簡單:“青禾的田·午後”。
開播瞬間,只有零星幾個人進來。陳青禾有點緊張,對着鏡頭揮了揮手,聲音幹巴巴的:“大家下午好,我是青禾。今天……天氣不錯,帶大家看看我的試驗田。”
他走到田埂上,鏡頭跟着他移動。一開始,他還有些刻意地介紹:“這是水稻,現在處於分蘖期,長得還可以……這是魚溝,裏面養的是本地鯽魚和草魚苗,它們可以幫忙除蟲除草……”
觀看人數慢慢增加到幾十,又突破一百。彈幕開始飄過:
“來了來了!”
“UP主好!”
“田看着真舒服,綠油油的。”
“魚好肥!想吃!”
“主播聲音好聽,就是有點緊張,哈哈哈。”
看到最後一條,陳青禾忍不住笑了,緊張感消散不少:“是有點緊張,第一次直播,不太會。”
“沒事,隨便聊!”
“就喜歡這種不套路的。”
陳青禾放鬆下來,不再想着“直播內容”,而是像平時一樣,沿着田埂慢慢走,仔細查看水稻的長勢,觀察魚的活動。
“這邊有幾株稻子,葉尖有點發黃,可能是缺鉀了,回頭得補點草木灰……”他蹲下身,指着葉片對鏡頭說,像是在跟朋友分享發現。
“看,那裏有只蜻蜓,藍色的,真漂亮。”
“咦,這條魚好像有點呆,是不是生病了?”他盯着水溝裏一條不太愛動的魚苗,皺起眉。
“哦,沒事,它剛才動了一下,可能是睡着了。”他又自己笑了。
他就這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看到什麼說什麼,想到什麼講什麼。有時會沉默一會兒,只是靜靜地看着稻田,聽着風聲鳥鳴。觀衆也不催,彈幕悠悠地飄着:
“好治愈……”
“主播好認真。”
“這種慢節奏愛了。”
“蜻蜓真的好看!”
“魚:你才睡着了!你全家都睡着了!”
直播了一個多小時,在線人數穩定在兩百左右,不高,但彈幕氛圍很好。禮物也偶爾飄過,都是些小心心、小星星,金額不大,但代表一份心意。
陳青禾走到田邊那棵孤零零的苦楝樹下,靠着樹幹坐下,鏡頭對準遠處的山巒和天空。
“有點累了,歇會兒。”他喝了口水,看着屏幕,“謝謝大家來看。種地其實挺枯燥的,每天就是這些事,翻土,施肥,除草,看老天爺臉色。但有時候,看着種子發芽,看着稻子抽穗,看着魚苗長大,就覺得……挺有勁的。土地不騙人,你付出多少,它不一定立刻回報你多少,但只要你善待它,它總會給你點東西。”
他頓了頓,聲音很輕:“我們村口有棵老槐樹,三百多年了。前陣子生了場大病,差點沒救過來。村裏人都急。後來……運氣好,救回來了。現在看着它發新芽,我就想,人也好,樹也好,地也好,有時候就是需要一點耐心,一點堅持。別輕易放棄。”
彈幕安靜了一瞬,然後更多了:
“淚目……”
“想起了我老家的樹。”
“UP主說得真好。”
“土地不騙人+1”
“守護與等待,這就是農業吧。”
“主播加油!”
陳青禾看着那些滾動的文字,心裏暖暖的。他忽然覺得,直播不僅僅是展示,也是一種奇特的能量交換。他分享這片土地的寧靜與生機,屏幕那頭回饋以關注、理解乃至某種精神上的支持。這些正向的“情緒”和“意念”,隔着千裏萬裏,似乎也能隱隱匯聚,讓他與這片鄉土的聯系,多了一分沉實和……滋養。
他甚至能模糊感覺到,在直播過程中,神力恢復的速度,似乎比平時獨處時,快了那麼極其細微的一絲。是錯覺嗎?還是這種被衆多善意“注視”的狀態,本身就對神靈(哪怕只是個末代土地)有裨益?
他沒有答案,但感覺很舒服。
直播快結束時,一個ID叫“山水閒人”的觀衆,連刷了幾個“飛機”禮物,並留言:“UP主,你田邊那棵苦楝樹,東南方向第三根主枝,中間分叉的地方,好像有個不小的鳥窩,能看到嗎?”
陳青禾一愣,抬頭仔細看向那棵苦楝樹。他平時還真沒注意。順着“山水閒人”說的方向找去,果然,在高高的枝椏分叉處,隱約能看到枯草和細枝壘成的輪廓,確實像個鳥窩。
“這位‘山水閒人’朋友,眼力真好!我都一直沒發現!好像真是個鳥窩,不知道是什麼鳥。”陳青禾很驚訝,也很高興。
“山水閒人”又留言:“看位置和粗略形狀,可能是斑鳩或者喜鵲。建議UP主平時盡量不要驚擾,遠觀即可。有鳥來棲,是好事,說明你這裏生態環境不錯。”
“謝謝!我一定注意!”陳青禾連忙道謝。這位觀衆,似乎對自然觀察很有經驗。
第一次直播,在兩個小時的“閒聊”和“發呆”中結束。最高在線人數三百多,收到了一些打賞,不算多,但足夠覆蓋他購買一些基礎農資的費用。
更重要的是,他收到了一百多條新的關注,和無數溫暖的鼓勵。
下播後,陳青禾坐在田埂上,看着夕陽給稻田染上金邊,回想剛才的兩個小時。沒有腳本,沒有表演,只有真實的勞作和分享。但似乎,這就是大家想看的。
或許,人們渴望的,並非遠離土地,而是重新建立與土地那種簡單、直接、真誠的聯系。哪怕只是透過屏幕。
“青禾!”
一聲帶着笑意的呼喚傳來。陳青禾轉頭,看見趙小滿蹦跳着跑過來,手裏還拿着個作業本。
“小滿?放學了?”
“嗯!青禾哥,我剛才看你直播了!用我奶奶手機看的!”小滿眼睛亮晶晶的,“你好厲害!那麼多人看!我還發彈幕了,你看到沒?”
“看到了,‘小滿今天也在努力學習’,是你吧?”陳青禾笑着揉了揉他的腦袋。
“對!”小滿用力點頭,然後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青禾哥,我跟你說個事。”
“什麼事?”
“我們班……王小虎,他爸好像在賈老板那兒幹活。”小滿小聲道,“前幾天,王小虎偷偷跟我說,他爸回家喝酒,罵罵咧咧的,說什麼‘青溪村那幫窮鬼,給錢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還說……還說‘走着瞧,有他們好看的’。”
陳青禾眼神一凝:“他還說了什麼?”
“別的就不知道了,王小虎也是偷聽到的,被他爸發現,還挨了頓罵。”小滿有些擔憂,“青禾哥,賈老板是不是還要使壞啊?”
“沒事,小滿,謝謝你告訴我。”陳青禾拍拍他的肩膀,“這事別跟別人說,免得王小虎難做。你也別擔心,有陳伯,有大家,有……老槐樹看着呢。”
提到老槐樹,小滿立刻興奮起來:“對對對!老槐樹可靈了!爬山虎的事,我們都聽說了!青禾哥,你說,老槐樹是不是真的成了?”
“成了什麼?”
“成了……樹神啊!”小滿眼睛瞪得圓圓的,“老人們都說,老樹活久了就有靈。它肯定是在保佑咱們村!”
陳青禾看着少年天真又篤定的臉,笑了笑,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不管是不是,咱們自己得立得住。好好學習,以後用知識把村子建設得更好,比什麼都強。”
“嗯!”小滿用力點頭,又想起什麼,把作業本遞過來,“青禾哥,這道數學題我不會,你教我唄?”
夕陽下,一大一小兩個人影坐在田埂上,一個講,一個聽。遠處的村莊升起嫋嫋炊煙,歸鳥投入林間。
日子似乎平靜而充滿希望。
然而,深夜,當陳青禾照例用那微弱的神識,像巡邏領地般“掃過”村莊和田野時,一絲極其隱晦的、不協調的“波動”,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波動並非來自土地或植物,也不是來自小涓那樣的自然靈。它更接近……“人氣”,但卻充滿了焦躁、算計和一絲壓抑的惡意。源頭不在村裏,而是在村外通往鎮子方向的公路邊,一輛停靠在黑暗裏的轎車中。
波動很微弱,斷斷續續,但陳青禾如今對“惡意”的感知格外敏銳。是賈老板的人?還是別的什麼?
他試圖將感知延伸過去,但距離太遠,他的神識範圍有限,只能捕捉到模糊的輪廓和情緒碎片,無法看清具體。
車子停留了大約半小時,然後啓動,駛向鎮子方向,那股帶着惡意的“波動”也隨之遠去。
陳青禾睜開眼,眉頭微蹙。
警告的油漆,深夜的窺探……賈老板似乎並未死心,只是在等待,或者在醞釀別的什麼。
他走到窗邊,望着沉靜的夜色。月光下的村莊安然熟睡,老槐樹的方向傳來平穩的、令人安心的脈動。
土地無言,但並非無知。
他這個小小的土地神,或許力量微薄,但他的“根”,已經和這片土地,和這片土地上的人與事,緊緊纏繞在了一起。
想要傷害這裏,先得問過他,問過這片沉默而堅韌的土地。
他回到床上,閉上眼睛。腦海中,那簡陋的系統界面微微閃爍。
【當前神力:0.014%】
【古槐生機流失速度降低9%】
【特殊狀態:獲得持續微量信仰流(源自短視頻關注者)】
力量在增長,聯系在加深。
雖然緩慢,但確鑿無疑。
他相信,只要根扎得夠深,再大的風雨,也能扛過去。
而他要做的,就是繼續向下扎根,向上生長。用科學的方法,用神力的輔助,用一顆守護的心。
直到有一天,這片土地上的每一棵草木,每一條溪流,每一寸泥土,都成爲他的眼睛,他的耳朵,他不可摧毀的城牆。
夜風吹過窗櫺,帶來遠處稻田溼潤的氣息。
陳青禾沉入夢鄉,睡得很安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