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陳青禾被院外急促的腳步聲吵醒。他剛起身,就聽見父親陳建國在院裏壓着嗓子的怒罵聲:“……缺德!太缺德了!”
“爸,怎麼了?”陳青禾推門出去,看見父親站在院門口,臉色鐵青,手裏捏着幾根被齊腰砍斷的稻秧。
“你自己去看!”陳建國把稻秧往地上一摔,聲音發顫。
陳青禾心下一沉,拔腿就往試驗田跑。
清晨的薄霧還未散盡,陽光給田野鍍上一層淡金。這本該是一天中最寧靜美好的時刻,可此刻,陳青禾的試驗田邊,已經圍了七八個人,都是早起下地的村民。他們指着田裏,議論紛紛,臉上又是憤怒,又是同情。
陳青禾分開人群,眼前的景象讓他的血液瞬間沖上頭頂。
原本綠意盎然的試驗田,此刻一片狼藉。大約有三分之一的稻田,靠近田埂和水溝邊的位置,被人用利器——看那齊刷刷的斷口,像是鐮刀或砍刀——齊腰砍斷。嫩綠的稻稈東倒西歪,散落在泥水裏,切口處滲出乳白的漿液,在晨光下格外刺眼。被砍倒的稻秧下,還隱約能看到被踩死的魚苗,翻着慘白的肚皮。
破壞者似乎有明確的目標,專挑長勢最好、最靠近邊緣、最容易下手的地方砍。那些僥幸逃過一劫的稻子,也因旁邊植株倒下而顯得歪斜凌亂。整個田塊,像被野獸狠狠撕咬過一口,生機勃勃的景象蕩然無存,只剩下觸目驚心的破壞。
陳青禾站在田埂上,手腳冰涼。耳邊村民的議論嗡嗡作響:
“誰幹的?!喪良心啊!”
“青禾娃這田弄得多好,眼看就要抽穗了……”
“這得損失多少?大幾百塊是沒了!”
“肯定是眼紅!看不得別人好!”
“還用說?除了那個姓賈的,還有誰?”
憤怒像岩漿一樣在胸腔裏翻滾。這不是簡單的惡作劇,這是蓄意的、有針對性的破壞!毀掉的是他幾個月的心血,是他驗證新方法的希望,更是這片土地上剛剛萌發的生機!
他閉上眼,強壓着怒火,試圖讓自己冷靜。不能亂。憤怒解決不了問題。
他蹲下身,仔細查看那些斷口。很新,漿液還未幹涸,應該是後半夜幹的。切口幹脆利落,破壞者下手很果斷,甚至……很熟練。田埂上留下幾個雜亂的腳印,陷在鬆軟的泥裏,看不清鞋底花紋。
陳青禾深吸一口氣,嚐試着將神識沉入腳下的土地。昨夜那模糊的、帶着惡意的“波動”……和眼前的破壞,是否有關聯?
土地本身是沉默的,記錄着發生的一切,但需要“讀取”。他如今的神識還太弱,無法像回放錄像一樣看到昨夜的情景。但他能捕捉到殘留在現場的一些“氣息”。
混亂,暴戾,得意,還有一絲……心虛。
是“人”的氣息,充滿了破壞欲和負能量。和他昨晚感知到的那輛轎車裏的惡意波動,有幾分相似,但更混雜,更粗糙,不像是一個人。至少,動手的不止一個。
“報警!必須報警!”陳伯也聞訊趕來了,看到現場,氣得直跺腳,“無法無天了!我這就去打電話!”
“陳伯,等等。”陳青禾站起身,聲音有些嘶啞,但出奇地平靜,“報警要報,現場也要保護。但在這之前……”
他走到被破壞區域的邊緣,彎腰,從泥水裏撿起一株被砍倒的稻秧。稻稈斷處,生機正在飛速流逝。他用手輕輕拂去上面的泥漿,然後,將掌心輕輕覆在斷口上方。
閉上眼睛,凝聚精神。
他沒有試圖用神力去“接續”斷掉的稻稈——那太消耗,也未必能成功。他將那0.014%的神力,凝聚成一絲最細微、最溫和的暖流,緩緩注入這株稻秧殘留的根系和靠近根部的莖稈。
這不是治療,更像是“撫慰”和“激發”。
他想象着這股暖流,像最輕柔的春雨,浸潤稻秧受損的“生命核心”,激發它自身殘存的求生意志,讓它盡可能地從根系吸收養分,在斷口下方,催生出新的、哪怕極其微小的分蘖或潛伏芽。
稻子有很強的分蘖能力,只要主莖受損不太嚴重,根系還活着,就有機會從基部重新發出新苗。只是需要時間,也需要額外的能量。
陳青禾要做的,就是爲它提供這一點點關鍵的“能量”和“引導”。
眉心傳來熟悉的微痛,神力在流逝。0.013%……
他能感覺到,掌心下那株奄奄一息的稻秧,其微弱的“脈搏”似乎被注入了強心劑,跳動得有力了一點點。斷口附近,那種生命流逝的“絕望”感,被一絲細微但堅韌的“求生”意念取代。
他鬆開手,將稻秧小心地放回原位,用泥土輕輕固定好根部。
然後,他走向下一株,重復同樣的動作。
一株,又一株。
他不再去看那些被踩死的魚苗——那已經無力回天。他只專注於那些被砍倒、但根系可能尚存的稻秧。動作很慢,很專注,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
圍觀的人群安靜下來,看着他。沒人明白他在做什麼,只覺得這個年輕人此刻的神情,有一種難以言喻的莊重和執着,像是在進行某種無聲的儀式。
“青禾娃……”陳伯想說什麼,又咽了回去,只是嘆了口氣,對旁邊的人低聲道:“去個人,幫他把那邊倒下的扶一扶,別讓根離了土。”
幾個村民默默地幫忙,小心地將倒伏的稻秧扶起,用土培好。
陳青禾沒有阻止,也沒有道謝,只是繼續着他的“撫慰”。他能感覺到,隨着他的動作,這片被暴力破壞的土地,那股殘留的暴戾和絕望的氣息,正在被一點點驅散、中和。土地本身的、溫和厚重的“生機”,開始重新流動、彌合創傷。
當他終於“撫慰”完最後一株能找到的、尚有生機的斷秧時,太陽已經升得老高。他直起腰,眼前陣陣發黑,身體晃了一下,被旁邊的陳伯一把扶住。
“青禾娃,你沒事吧?”
“沒事,陳伯,就是有點累。”陳青禾臉色有些蒼白,但眼神清亮。他看向被扶起、重新立住的稻田,雖然依舊狼藉,但至少,不是一片死寂了。他能模糊地感覺到,那些被他“撫慰”過的稻株,其生命之火並未熄滅,只是在蟄伏,在積蓄力量,等待重新萌發的機會。
【當前神力:0.008%】 消耗不小。
【特殊狀態:土地創傷修復中,獲得土地微弱的感激與共鳴。】
“陳伯,報警吧。”陳青禾對陳伯說,語氣平靜,“把這裏的情況,原原本本告訴派出所。腳印,破壞範圍,可能的動機,都說清楚。”
“好!”陳伯重重點頭,掏出老年手機。
消息像風一樣傳遍了村子。更多的村民趕來看,看到被毀的稻田,無不義憤填膺。這不僅僅是陳青禾個人的損失,更是對全村人希望的一種踐踏——青禾娃的法子要是成了,受益的是整個村子啊!
“肯定是賈胖子找人幹的!見不得咱們好!”
“查!必須查出來!太欺負人了!”
“青禾,你別怕,咱們全村都給你作證!”
“這田,我們幫你一起收拾!”
群情激憤。這一次,不再僅僅是議論,而是實實在在的同仇敵愾。陳青禾這段時間的踏實苦幹,他分享技術的不藏私,他對老槐樹和祠堂的維護,以及他剛剛那沉默而執着的“撫慰”,都看在大家眼裏。這個年輕人,是在爲這片土地,爲這個村子實實在在付出。
人心是杆秤。
派出所的民警很快來了,拍照,勘驗,記錄,詢問。但和之前的紅油漆一樣,沒有目擊者,沒有直接證據,只有推測。民警也很爲難,表示會盡力調查,但讓大家不要抱太大希望,同時提醒注意安全,加強防範。
“加強防範?防得住小人半夜使壞?”有村民憤憤不平。
陳青禾沒說什麼。他知道,依靠常規手段,很難揪出幕後黑手。賈老板那種人,不會親自下場,也不會留下把柄。
但他有他的方法。
送走民警,安撫了憤慨的村民,陳青禾獨自留在田邊。他找了塊石頭坐下,閉上眼睛,將神識緩緩鋪開。
這一次,他不再局限於這片受傷的試驗田。他將感知延伸向田埂,延伸向通往村裏的路,延伸向更遠處的山林、溪流。
他在尋找“痕跡”。
人過留痕,雁過留聲。昨夜那些人,帶着那麼強烈的惡意而來,他們的“氣息”不可能完全消散。尤其是在這片與他聯系日益緊密的土地上。
他“聽”着風聲,嗅着泥土、草木、水汽混合的氣息。分辨着其中那些熟悉的、屬於村莊的平和“人氣”,那些活躍的、屬於鳥獸蟲蟻的“生靈氣”,以及……那些不和諧的、殘留的“惡意”與“混亂”。
很淡,很散,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幾滴墨汁,正在被不斷稀釋、沖散。但陳青禾集中全部精神,像最敏銳的獵犬,一絲一縷地追蹤、辨析。
田埂上,除了村民和他自己的腳印,還有幾組更雜亂、更深的陌生腳印氣息,一路延伸到通往村外公路的岔路口。在那裏,殘留的“惡意”和“汽油味”、“橡膠味”混雜在一起,變得濃重了一些。
是停車的地方。
然後,氣息沿着公路,向鎮子方向斷斷續續地延伸,最終消散在更遠處車水馬龍的駁雜氣息中。
果然,是開車來的。作案後迅速逃離。
陳青禾睜開眼睛,望着公路的方向,眼神微冷。
對方在暗,他在明。這次毀田,下次呢?會是什麼手段?
他不能總是被動應付。他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一張覆蓋這片土地、感知異常波動的“網”。
以他現在的神力,顯然做不到。但……或許可以借助已有的“節點”?
他首先想到的,是村口的老槐樹。那棵古樹歷經風雨,根深蒂固,與地脈相連,感知範圍遠比他廣闊。但它現在尚未完全恢復,而且,它是一棵樹,感知更多是基於“地氣”和“生機”的宏觀變化,對具體“人”的氣息,尤其是惡意的甄別,可能不夠精細。
然後,他想到了小涓。那條小溪的微弱靈性,感知靈敏,尤其對水流、溼氣、以及靠近水域的動靜非常敏銳。但它活動範圍有限,基本局限於溪流附近。
還有祠堂的老樹,後院的菜地,試驗田本身……這些與他有過神力交互、建立了較深聯系的地方,都可以成爲模糊的“感知點”。
如果……他能以自身微弱的神力爲“核心”,以這些“節點”爲依托,構建一個極其簡陋、範圍有限、但能對“惡意”、“破壞”等強烈負面氣息產生預警反應的“感知網絡”呢?
不需要看清是誰,不需要知道具體細節。只需要在異常氣息侵入、或者惡意針對這片土地醞釀時,他能提前得到一絲微弱的“警示”。
就像蜘蛛網,不需要看清撞上來的是什麼,只要感受到網的震動,就知道有“東西”來了。
這個念頭一旦升起,就在陳青禾腦海中盤旋不去。
他知道這很難。他的神力太弱,控制力也遠遠不夠。但……值得一試。哪怕只能覆蓋村莊核心區域和重要的農田,也聊勝於無。
他需要更多的“節點”,更強的聯系,更精細的控制。
接下來的幾天,陳青禾除了照料試驗田(被毀的部分,他每天都會去用那所剩無幾的神力“撫慰”和“激發”,同時加強水肥管理,期待能挽回一些損失),將更多精力放在了“織網”上。
他走遍了村莊的每個角落,尤其是那些關鍵的、具有象征意義或實際作用的地點:老槐樹下,祠堂周圍,村中老井旁,溪流轉彎處,後山進山的隘口……他並不每次都動用神力,更多是長時間地停留,靜坐,嚐試用神識去“溝通”,去“感受”那個地方特有的“氣息”和“韻律”,試圖將自己的一縷意念,如同種子般,悄悄“種”在那裏,與那裏的地氣、水脈、草木建立起極其微弱的共鳴。
這個過程極其緩慢,消耗的精神力遠超神力。他常常一坐就是小半天,結束時頭暈眼花,但心中對這片土地的“地圖”卻越來越清晰、立體。他仿佛能“看”到地氣的流轉,水脈的潛行,草木生機的起伏,以及村莊人氣聚散的微弱光暈。
老槐樹對他的舉動似乎有所覺察,傳遞來溫和的支持與鼓勵,甚至主動將自身與地脈的深層聯系,向他敞開了一小部分。這使得陳青禾在村口區域的“感知”清晰度和範圍都提升了不少。
小涓也歡快地回應着他的“呼喚”,溪流的水汽和靈性,成爲他“感知網”中流動的、靈敏的一環。
祠堂的老樹們則沉靜地接納了他的意念,它們的“年輪”裏沉澱的時光氣息,爲網絡增添了一份穩定和厚重。
試驗田雖然受損,但土地本身記住了他的“撫慰”,與他聯系反而更加緊密,成爲網絡中一個清晰的、帶着傷痛但正在愈合的“點”。
【當前神力:0.007%】(恢復緩慢,但控制力似乎在“織網”過程中得到細微鍛煉,更加凝實)
【土地親和度小幅度提升】
【感知範圍(精細化)略微擴大】
網,在一點點成型。雖然簡陋,脆弱,範圍有限,但畢竟是他親手“織”就的第一道防線。
幾天後的一個深夜,萬籟俱寂。
陳青禾正在沉睡,腦海中那簡陋的系統界面,忽然毫無征兆地輕微震動了一下。
沒有提示音,沒有文字,只是一種模糊的、方向性的“牽拉感”和“不適感”,像蜘蛛網被遠處的飛蟲輕輕撞了一下。
他瞬間驚醒。
感知延伸出去。
“網”在震動。震源……來自村外通往鎮子方向的公路附近,距離比上次那輛轎車停留的位置更近一些!
那股熟悉的、混合着算計、惡意和一絲焦躁的“波動”,再次出現了。比上次清晰,但依舊沒有具體“人”的形象,只有強烈的負面情緒和……針對村莊方向的“窺探”感。
他們在那裏。在觀察,在等待,或許在策劃下一次行動。
陳青禾坐起身,沒有開燈,在黑暗中睜大眼睛。
他沒有憤怒,只有一片冰冷的清明。
來了。
他輕輕下床,走到窗邊,望着村外公路方向無邊的黑暗。
他的“網”還很弱,只能預警,無法反擊。
但至少,他不再是對黑暗中的獠牙一無所知。
他緩緩握緊了窗櫺,木質粗糙的觸感傳來,冰涼,堅實。
“看你能忍到幾時。”他低聲自語,眼神在夜色中亮得驚人。
月光穿過雲隙,灑在寂靜的村莊上。
村口,老槐樹在夜風中輕輕搖曳,新生的爬山虎葉片沙沙作響,如同無聲的守望。
試驗田裏,那些被砍倒又經“撫慰”的稻秧,在月光下沉默佇立。靠近根部的泥土下,一點極其微弱的、頑強的綠意,正在悄然萌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