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薰坊巷口,一輛雙轅青蓋車橫亙門前,轅首懸兩盞鎏金燈,偶爾晃動。
在一片白雪中,有些刺目。
車旁立着蘇府大管家蘇福,見蘇澄自巷外歸來,忙趨前幾步,躬身低道:“姑娘安,老爺與夫人在正廳,候了半個時辰了。”
蘇澄頓了頓,拂去鬥篷上的殘雪,提步入院。
攖寧欲跟着,蘇福伸手攔住:“老爺吩咐,只請姑娘一人。”
語罷垂首,態度恭敬,卻寸步不讓。
正屋簾櫳半掀,一股炭火煙氣夾着沉香迎面撲來。
蘇長明背手立於紫檀案前,一襲青緞長袍壓得皺褶深深,腰間玉帶未系,顯是來時匆忙。
他眉心溝壑重重,聽得腳步,回身便喝:“你還有臉回!御賜姻緣,不過一年,便被休棄,滿朝文武皆知,蘇家百年清望,被你一夕丟盡了!”
蘇澄抿唇,福了一禮:“女兒失德,願領家法。”
“失德?”
蘇長明冷笑:“性妒,不孝,絕嗣,哪一條不是戳脊梁的刀?你倒說說,你失的是什麼德!”
一旁嫡母蘇夫人姜氏忙按住他臂彎,紅着眼勸:“老爺息怒,澄兒也無辜。御賜的婚事,將軍說休就休,叫我們澄兒如何自處?”
她語帶哽咽,拿繡帕按了按眼角,轉向蘇澄:“好孩子,受了這樣大的委屈,怎不早跟母親說?母親也好爲你做主。”
蘇澄抬眸,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卻未接話。
姜氏又轉身,對蘇長明,語氣不滿:“將軍縱有軍功,也不能藐視皇恩!”
“御賜的婚事他都敢休,明日是不是連皇家公主都敢棄?”
“老爺,咱們該聯名御史台,參他一個違逆君恩,好歹替澄兒討個公道!”
蘇長明甩袖:“婦人之見!人家用軍功請得聖上親批,滿朝文武皆知,御史台會爲了已準之旨去參功臣?自取其辱!”
姜氏帕子一緊,仍紅着眼:“那就白白叫澄兒受這委屈?女兒家的名聲,可是一生的事!”
蘇長明語塞,轉向蘇澄:“自明日起,閉於祖祠側院,非我命不得出。待風波平,再擇遠親婚配,省得留在京裏丟人現眼!”
沈氏似還要勸,蘇澄卻抬眸,聲音輕冷:“父親,母親,風波未平,女兒尚有未完之事。待事了結,再領家法不遲。”
蘇長明聞言,額上青筋猛地一跳,抬手便朝案上重重一拍,茶水四濺。
“你已被休,還在外橫生枝節,是要把蘇家最後一點臉皮也撕盡嗎!”
姜氏忙打圓場:“老爺,老爺!息怒!澄兒年幼,一時口不擇言,您先消消氣。我與她單獨說幾句,保管她明白輕重。”
蘇長明胸口起伏,狠狠瞪了蘇澄一眼,拂袖而去。
門簾被摔得噼啪作響,寒風趁機卷入,燈火亂晃。
姜氏回身,斟了盞溫茶遞到蘇澄手邊,語帶嗔怪:“你這孩子,被休這麼大的事,竟不第一時間跟母親透個風?倒教我最後才知曉,莫非真與我生分了?”
她嘆了口氣,又道:“可還是爲了給你姐姐添妝的事?你覺得我偏心?”
蘇澄未接茶:“母親覺得,軍餉能隨意挪用麼?若被朝廷知曉,可是掉腦袋的大罪。”
姜氏頓了頓,臉上綻出笑:“果然是爲這個。何必大驚小怪?只是暫借,你來找母親後,母親也即刻補平了啊。你姐姐將來是太子妃,日後登極,她念你這份情,還怕沒有你的好處?”
她伸手替蘇澄理鬢:“況且,那些銀子從你莊子上過一道手,外人只當私銀,誰又會真去查賬?母親這是爲你鋪路,你怎反倒嚇自己?”
姜氏指尖未落,蘇澄微微側身,避開了那縷鬢發,卻順勢挽住姜氏手腕,唇角一彎,露出幾分女兒家的靦腆。
“母親說得我懂了,原是替我鋪路,我竟鑽了牛角尖。”
她聲音輕軟,帶着點懊惱:“只是被休一事鬧得心亂,又怕母親爲我操心,才沒敢回府。如今聽母親開導,倒是我使小性兒了。”
姜氏眸光微閃,拍着她手背,溫聲撫慰:“傻孩子,母女哪有隔夜仇?你姐姐那頭,我已叫人留最好的缺給你,日後她榮耀,你自有靠山。”
蘇澄垂首,乖巧地道:“全憑母親安排。”
姜氏眼底閃過一絲笑意,替蘇澄系好風帶,指尖似是無意,輕輕掠過她鬢邊,聲音低得只容二人可聞。
“既說開了,我也放下心。只是昨日想去將軍府吊唁,竟聽人道老夫人去得蹊蹺。”
她頓一頓,抬眼打量蘇澄,唇邊仍掛着慈和笑意:“外頭風言風語,說什麼湯藥不全,竟把罪名往你身上推。”
“我自然不信,可到底怎麼回事?你且與母親說說,也好叫我出去堵他們的嘴。”
蘇澄眉梢微顫,旋即垂下眼睫,聲音壓得極低,帶着幾分哽咽:“母親莫要再問,說來是女兒的罪過。”
她輕嘆一聲,似難以啓齒:“老夫人痰壅,我請太醫施針,本已平穩。
偏煎房幾個嬤嬤偷懶,稱雪蠍珀用盡,竟未提前稟我。
等我發現,已來不及再添。她們怕擔責,索性隱瞞,只將缺藥渣滓混在滓塵裏。
我若早一步察覺,也不至於……”
語至此處,蘇澄語聲微哽,拿帕子按了按眼角,繼續道:“如今將軍休我,也算給老夫人一個交代。只我自身孽障,不敢牽累母親。”
姜氏聽得,臉上一副疼惜神色,拍着她肩背連聲安慰:“傻孩子,這算得什麼大錯?不過下人偷懶,竟害你背了黑鍋。你早該與我說,我自有法子堵了那些嘴,何須你獨自忍氣吞聲!”
她嘆息搖頭,又道:“也罷,事已至此,再揪着也無用。只你記住,日後無論遇上什麼,都要先回來說與母親,莫再一個人硬扛。”
“母親,女兒省得了。”
姜氏放下心:“外頭冷,今日先在此歇着,明日我遣人接你,咱們一同去給你姐姐挑添妝的緞料。”
蘇澄輕輕按住她手背:“母親一番好意,女兒心領。”
“只是如今風口浪尖,我若隨母親回府,反倒坐實了外頭流言,說我被休便躲回娘家,不敢面對世情。
姐姐即將冊封太子妃,若因我失了體面,才是真的罪過。”
她抬眼,語氣愈發溫順:“況且將軍府那頭尚未結案,我留在外宅,往來傳訊倒便宜。若回了蘇家,反倒叫人說蘇家幹預案情,於父親母親,都是拖累。”
姜氏眉梢微動:“還是你想得周全。既如此,便先在外宅靜養,只一樣,每日遣人給我報個平安,莫叫我懸心。”
蘇澄頷首,唇角彎出恰好的弧度:“女兒遵命。待風波平定,再回母親膝下盡孝。”
姜氏慈愛地替她攏了攏鬢發:“也好,你且安心住着,缺什麼只管開口。”
說罷,領着丫鬟款款而去,雪色狐裘在風裏翻飛,背影雍容。
忙碌半日,回到蘇府,申時已過。
蘇長明卻未下轎:“我還有事,你先回。”
姜氏扶着丫鬟的手進了內院,方一坐下,便伸手來揉眉心。
高嬤嬤忙上前,替她揉捏。
“夫人,您今日勸解二小姐一番,也不知二小姐能否消氣。”
姜氏睜開眼,又緩緩閉上:“她原是個跳脫性子,從不管事,出嫁一年,倒懂得思慮了。”
高嬤嬤皺眉:“這事二小姐若揪着不放……”
“怕什麼?”姜氏揮開她的手:“不是都安排好了嗎?”
高嬤嬤:“奴婢只是覺得可惜,二小姐一貫同您親近,可別因這檔子事生分了。”
姜氏頓了頓:“從小養大的孩子,我何嚐沒有感情?不過暫借一陣,竟惹出這等事來。我這也是沒法子不是?”
她長籲一口氣:“到底不是親生的,養不熟,若瑤兒知道我這些難處,定會主動替我擔着的。”
話音才落,院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伴隨女兒蘇瑤的聲音:“母親,您可回來了?”
姜氏忙應了聲。
蘇瑤快步進屋,一襲石榴紅長裙曳地,雲鬢微鬆,手裏絞着一條赤金絛子:“母親,東宮那邊又遞了話,要再追加三萬兩,月底就要。”
姜氏駭得手中暖爐一歪,爐蓋當啷作響。
“不是前日才送了兩萬去?怎麼又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