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民國二十年,谷雨,洛陽邙山。

夜雨鞭子般抽打着古墓群裸露的封土堆,土腥氣混合着某種更深的、從地底滲出的腐朽味道,在雨中彌漫成一片潮溼的霧障。張恩澤站在一處唐代貴族墓的盜洞口,手中的尋龍尺金針瘋狂旋轉,最終“啪”一聲斷成兩截。

金針落地,濺起泥水。

“第七根了。”歐陽文英蹲下身,撿起斷針。雨珠順着她額前溼透的發梢滴落,在她顴骨上劃過一道水痕。兩年過去,她眉宇間的銳氣被一種更深沉的東西取代——那是見過太多死亡後的疲憊,以及疲憊之下不肯熄滅的執拗。“從北平到洛陽,每靠近一處龍脈節點,尋龍尺就毀一根。鳩山在龍脈上釘的‘釘子’,已經深到連天師府的法器都承受不住。”

張恩澤沒有接話。他閉着眼,雨水順着他瘦削的下頜線淌進衣領。從鏡界崩塌那夜算起,已經過去三個月。三個月裏,他們追蹤着九菊一派北上的蹤跡,從北平到保定,從保定到邯鄲,最終來到這洛陽邙山。

中原龍脈的“龍腰”所在。

也是千年來無數帝王將相的埋骨之地。

此刻他耳中充盈的並非雨聲,而是另一種聲音——無數細碎的、重疊的、從地底深處傳來的哀嚎。那是千百年來葬在此處的亡魂,被某種力量強行喚醒後的慟哭。聲音太密太雜,幾乎要撕裂他的識海。

“你聽見了?”歐陽文英問。她注意到張恩澤太陽穴處凸起的青筋。

“從三天前開始。”張恩澤睜開眼,瞳孔深處有血絲蔓延,“越靠近邙山腹地,聲音越清楚。不是一兩個,是成千上萬……鳩山把整片古墓群都變成了‘養屍地’。”

他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不是尋龍尺,而是出馬仙的信物,胡三太奶給的那枚。銅錢邊緣已被磨得鋒利如刃,在他指尖滲出細小的血珠。血液順着錢紋流淌,在“開元通寶”四字上暈開詭異的暗紅色。

“以血爲引,以魂爲耳。”他低聲念咒,將銅錢按在左側太陽穴上。

瞬間,那些哀嚎聲清晰了十倍。

他“聽”見刀劍劈砍骨頭的脆響,聽見戰馬嘶鳴,聽見鎧甲摩擦,聽見垂死的喘息和勝利者的狂笑——是戰場的聲音。不止一個戰場,是千百年來在這片土地上發生過的所有戰爭的聲音,被地脈煞氣記錄、儲存,此刻被一股外力強行翻攪出來,混合、發酵,釀成一壇怨毒的苦酒。

而這些聲音的匯聚點,就在邙山最高處——那座北魏宣武帝的景陵。

“去景陵。”張恩澤取下銅錢,掌心被錢緣割出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但他渾然不覺,“鳩山在那裏。他在用古戰場的煞氣喂養什麼東西。”

---

子時,景陵神道。

石像生在暴雨中沉默矗立。文官拱手,武將按劍,石獸昂首,千百年來它們守護着這條通往陵寢的甬道,此刻卻在閃電映照下顯出一種詭異的生動——文官的眼角在滲血淚,武將的劍刃在反光,石獸的獠牙上掛着粘稠的黑色液體。

張恩澤和歐陽文英踏着積水前行。每走一步,腳下就傳來空洞的回響,仿佛踩在某種巨大生物的空腔上。尋龍尺已毀,張恩澤只能憑對地氣的直覺感知方向。而他的直覺在尖叫:危險,極度的危險,不止來自前方,更來自腳下,來自這整片山體。

就在他們即將踏上陵前祭壇時,神道兩側的柏樹林裏,突然亮起幾十點綠瑩瑩的光。

是眼睛。

接着,人影從樹林中走出。不,不是走,是蠕動。他們的動作僵硬扭曲,關節反轉,像提線木偶被笨拙地操縱。衣服是各個朝代的樣式——有漢代的曲裾深衣,有唐代的圓領袍,有宋代的褙子,甚至還有蒙元的質孫服。所有人的臉都是青白色的,眼睛全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染血的牙齒。

屍傀。而且是不同時代的屍傀。

“他喚醒了整座山的古屍。”歐陽文英拔出短劍——劍身已重新煉制,摻入了她在北平黑市淘到的隕鐵,刃口在雨夜中泛着幽幽的青光。

張恩澤按住了她的手。

“不對。”他盯着那些屍傀的動作,“你看他們的步伐。”

歐陽文英凝神細看。幾十具屍傀看似雜亂,實則踏着某種規律的步點。每一步落下,地面就傳來輕微的震動,震動以某種頻率疊加,漸漸與雨聲、雷聲、甚至他們自己的心跳聲形成共振。

“這是……軍陣?”她猛然醒悟。

“戰魂屍陣。”張恩澤從懷中取出最後三張黃符——天師府的“五雷鎮煞符”,是他離開龍虎山前,師兄張恩薄強撐着傷體爲他畫的。“鳩山把不同時代的戰死之魂塞進這些古屍裏,讓他們按照生前的戰陣排列。這不止是屍傀,是一支由千年戰魂組成的軍隊。”

話音未落,屍傀陣動了。

沒有嘶吼,沒有咆哮,只有整齊劃一的踏步聲。數十具古屍如一支真正的軍隊般推進,長戈、環首刀、陌刀、馬槊——各個時代的兵器在雨中舉起,刃口全都對準了他們。

張恩澤將三張雷符擲向空中,雙手結印:“五雷猛將,火車將軍,騰天倒地,驅雷奔雲——陣起!”

符紙在空中燃燒,化作三道紫色雷光劈下。雷光落地的瞬間炸開,化作無數細小的電蛇在地面遊走,結成一道三丈方圓的雷電網。沖在最前的幾具屍傀撞上電網,瞬間被電成焦炭,碎成滿地黑灰。

但後面的屍傀毫不猶豫地踏着同伴的殘骸繼續推進。雷電網在雨水中迅速衰減,電光越來越暗。

“撐不了多久!”歐陽文英將短劍插在地上,雙手從腰間皮囊中抓出七面令旗——青城派的“七曜鎖靈旗”。她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噴在旗面上,令旗無風自動,懸浮在她周身,結成北鬥七星的陣型。

“東方青木,鎮!”她揮動第一面青色令旗。旗面展開,化作一道青色光幕擋在屍傀陣前。最前排的屍傀撞上光幕,動作驟然遲緩,仿佛陷入泥沼。

但就在這時,屍傀陣後方,傳來一聲低沉的號角。

不是現代的軍號,而是用牛角或獸骨制成的古老號角,聲音蒼涼渾厚,穿透雨幕。號角聲中,屍傀陣突然變陣——前排持盾(雖然很多只是腐朽的木盾殘片),後排舉矛,兩側翼展開包抄。完全是古代軍隊的圍剿戰術。

而更可怕的是,隨着陣型變化,這些屍傀身上開始浮現出淡淡的虛影——穿着鎧甲的士兵虛影,與古屍的肉身重疊。虛影手中持有的,是完整的、光燦燦的兵器,與古屍手中那些鏽蝕的殘器形成詭異對比。

“戰魂顯形了。”張恩澤臉色凝重,“鳩山不止控制了屍體,還讓戰魂暫時恢復了生前的戰鬥本能。這樣下去,我們會被耗死在這裏。”

他看向祭壇後方那座巨大的封土堆——景陵的地宮入口。那裏,一股濃烈到幾乎實質化的煞氣正從地縫中滲出,在雨中凝成黑色的霧柱,直沖夜空。

煞氣柱頂端,隱約可見一個人影盤坐。

鳩山四郎。

距離太遠,看不清細節,但張恩澤能感覺到——那道身影散發出的氣息,比三個月前在鏡界中更強、更邪。仿佛這三個月裏,他吞食了什麼東西,完成了某種蛻變。

必須盡快突破屍傀陣,阻止他完成最後的儀式。

張恩澤深吸一口氣,做出了決定。

他將三五斬邪劍插在身前,雙手解開道袍的衣襟。雨水打在他裸露的胸膛上,皮膚表面,七顆暗紅色的痣點正隱隱發光——那是北鬥七星的排列,是他出生時就有的胎記,也是師父說他“命犯殺破狼,一生血光不斷”的根源。

這些年,他一直在用天師府的清心咒壓制這七顆煞星痣。但現在……

他咬破右手食指,以血爲墨,在胸膛上畫符。

不是道家的符,而是一種更古老、更狂野的紋路——像甲骨文,像青銅銘文,又像某種原始部落的圖騰。每一筆落下,就有一顆煞星痣劇烈跳動,發出灼熱的高溫,燙得他皮膚滋滋作響。

“你在幹什麼?!”歐陽文英驚呼。她認得那種紋路——青城派藏經閣的禁書區裏,有一卷《上古巫祝殘篇》,上面記載過類似的圖騰。那是殷商時期祭祀戰爭之神時,大巫在身上刻畫的“兵主紋”,一旦完成,可借來戰場殺伐之氣,但代價是施術者會被殺意侵蝕,輕則神智錯亂,重則化身只知殺戮的怪物。

張恩澤沒有回答。他畫完最後一筆,七顆煞星痣同時爆發出刺目的血光。光芒穿透雨幕,將他整個人映照得如同從血池中爬出的修羅。

他睜開眼。

瞳孔變成了暗紅色,眼白布滿血絲。但他的眼神異常清醒——那不是被殺戮控制的瘋狂,而是一種冰冷的、將自身也作爲武器的決絕。

“幫我守住一炷香。”他的聲音嘶啞,像砂紙摩擦,“一炷香後,如果我還沒回來……殺了我。”

說完,他拔起三五斬邪劍,一步踏出雷電網。

屍傀陣瞬間沸騰。

所有戰魂虛影同時轉頭,空洞的眼眶“盯”向張恩澤。下一刻,數十具古屍如潮水般涌來,鏽蝕的兵刃劃破雨幕,帶着積攢千年的怨毒斬下。

張恩澤沒有躲。

他揮劍。

不是天師府精妙的劍訣,也不是什麼高深的道法,就是最簡單、最直接的劈砍。但劍身上纏繞的不再是紫色雷光,而是一種粘稠的、暗紅色的氣焰——那是戰場上被殺意浸透的煞氣,被他以兵主紋強行引動、駕馭。

劍刃過處,屍傀如麥稈般倒下。不是被斬斷,而是被煞氣侵蝕,瞬間腐朽成灰。戰魂虛影發出無聲的尖嘯,試圖撲向張恩澤,卻被劍上的煞氣反卷、吞噬。

他一步步向前。

每一步,都有屍傀倒下。每一步,他眼中的血色就更深一分。胸膛上的兵主紋在貪婪地吸收着戰場煞氣,紋路越來越亮,幾乎要灼穿他的皮膚。他能感覺到,某種狂暴的東西正在他體內蘇醒——那是千百年來死在這片土地上的所有戰士的殺意,是戰爭的本質,是最原始、最野蠻的毀滅沖動。

但他咬緊牙關,死死守着靈台最後一點清明。

師父說過,修道之人最怕的不是外魔,是心魔。而殺意,是最烈的心魔。

他不能淪陷。至少現在還不能。

十步,二十步,三十步……

屍傀陣被他硬生生撕開一條通道。當他踏上祭壇最後一階時,身後已是一條由黑色灰燼鋪成的路。數十具古屍,連同其中的戰魂,全數湮滅。

但他也到了極限。

兵主紋開始反噬。紋路像活物般蠕動,試圖鑽進他的血肉深處。劇痛從胸膛蔓延到四肢百骸,每一寸骨頭都在哀鳴。他單膝跪地,以劍撐身,大口喘息,每一次呼吸都帶出血沫。

祭壇中央,鳩山四郎緩緩睜開了眼睛。

三個月不見,他的模樣已大變。皮膚呈現一種病態的銀白色,皮下有細密的、鏡面般的鱗片在蠕動。眼眶深陷,眼珠完全變成了純粹的黑色,但黑得發亮,像兩枚拋光的黑曜石。最詭異的是他的額頭——那裏裂開了一道豎縫,縫中不是眼睛,而是一面微縮的鏡子,鏡子裏倒映着整座邙山的景象,包括此刻跪在祭壇下的張恩澤。

“張道長。”鳩山開口,聲音不再是人類的嗓音,而是無數聲音的疊加——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漢語有日語,甚至還有更古老的語言,“你身上的味道……很有趣。是戰場煞氣,但又不止。還有龍虎山的清正,青城派的靈動,以及……某種我從未嚐過的、更苦澀的東西。”

他站起身。身高超過八尺,背後七條鏡片觸手舒展開來,每一條都有三丈長,觸手末端的銅鏡映照着不同的景象:洛陽城、龍門石窟、白馬寺、還有更遠處黃河的奔流。

“是‘不甘’。”鳩山一步步走下祭壇,鏡面鱗片摩擦發出細碎的聲響,“你不甘道法在槍炮面前的無力,不甘師門長輩一個個倒下,不甘這山河破碎而自己只能斬些妖魔鬼怪……這些不甘在你心裏發酵,變成了最上等的養料。比那些戰魂更美味。”

他停在張恩澤面前三尺處,俯視着這個渾身浴血的道士:“加入我吧。我能給你力量——真正的力量,不止斬妖除魔,更能改天換地。你看……”

他抬起右手,掌心向上。掌心裂開,露出一面水銀鏡。鏡中景象變化:先是南京中山陵,然後是北平紫禁城,接着是廣州鎮海樓,最後是所有景象重疊,三條龍脈的虛影在鏡中交匯、扭曲、重組,形成一條全新的、怪異的龍形——龍頭是菊花,龍身由鏡片構成,龍爪如武士刀。

“這才是未來的中國。”鳩山的聲音充滿狂熱,“舊的龍脈已死,新的‘鏡龍’當立。它將臣服於大日本帝國,成爲東亞共榮的基石。而你,張恩澤,你可以成爲新龍的首任‘護法’,地位遠超現在的天師府……”

張恩澤抬起頭,暗紅色的瞳孔盯着鳩山。

然後他笑了。

嘴角咧開,露出染血的牙齒,笑容猙獰如惡鬼。

“你說得對,”他嘶啞地說,“我確實不甘。不甘師父重傷昏迷,不甘同道一個個慘死,不甘你們這些雜碎在我的國土上肆意妄爲……”

他拄着劍,一點點站起來。兵主紋在他胸口劇烈跳動,每一次跳動都泵出更多的煞氣,將他的皮膚撐出一道道龜裂的血痕。但他站直了,脊梁挺得像一杆槍。

“但我更不甘的是——”他握緊劍柄,劍身上的暗紅色煞氣驟然沸騰,化作沖天烈焰,“讓你這種貨色,死得太輕鬆。”

一劍斬出。

沒有章法,沒有技巧,就是純粹的、暴烈的、傾盡所有的一斬。劍刃撕裂空氣,帶起的不是風聲,而是千萬亡魂的咆哮。煞氣凝成實質的血色月牙,斬向鳩山的頭顱。

鳩山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他背後七條觸手同時揚起,七面銅鏡對準了那道血色月牙。鏡面亮起,射出七道銀白色的光束。光束在空中交織,結成一張光網,迎向月牙。

血光與銀光碰撞。

沒有巨響,只有一種令人牙酸的、仿佛玻璃被硬生生碾碎的尖嘯。碰撞點爆開刺目的強光,照亮了整個祭壇,也照亮了祭壇後方地宮入口處,那塊已經碎裂一半的墓碑。

碑上刻着北魏宣武帝的年號,以及一句讖言:

“邙山夜雨時,龍戰於野,其血玄黃。”

強光持續了三息。

三息後,光芒消散。

張恩澤倒飛出去,重重摔在祭壇邊緣,胸口兵主紋黯淡下去,皮膚表面布滿了蛛網般的裂痕,鮮血從每一道裂痕中滲出。三五斬邪劍脫手飛出,插在十步外的泥地裏,劍身上的煞氣已完全熄滅。

鳩山站在原地,但背後的七條觸手斷了兩條,斷口處不是血肉,而是流淌的水銀。他額頭的鏡面裂開一道縫,有粘稠的黑色液體從縫中滲出。

“很好。”他抹去額頭的黑液,聲音第一次帶上了怒意,“既然你選擇死——”

話沒說完,他猛然轉頭。

祭壇下方,歐陽文英不知何時已穿過屍傀陣的殘骸,站在了地宮入口前。她手中握着的不是短劍,而是一面青銅羅盤——羅盤有內外三層,分別刻着天幹地支、二十八宿、以及六十四卦,中央的天池裏不是磁針,而是一團旋轉的星雲狀氣旋。

青城派鎮派之寶,“周天星鬥盤”。

“你以爲我在看戲?”歐陽文英抬起頭,雨水打溼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青城派最擅長的,從來不是正面廝殺。”

她將羅盤按在地宮入口的墓碑上,咬破舌尖,精血噴在羅盤表面。

“以血爲引,以星爲錨,周天星鬥——鎖!”

羅盤驟然爆發出刺目的星光。不是一道,而是三百六十五道,對應周天星鬥之數。星光如鎖鏈般射向地宮深處,將那股正在噴涌的煞氣強行捆縛、拖拽、拉回地底。

與此同時,整座邙山地脈開始震動。

不是地震,而是某種更深層的東西在蘇醒、在憤怒、在反擊。那是中原龍脈被長久褻瀆後的反擊,是千百年帝王氣運積累的餘威,是這片土地本身的生命力。

鳩山臉色大變:“你瘋了?!強行激發龍脈反噬,整座山都會崩塌!”

“那就一起埋在這裏。”歐陽文英的聲音平靜得可怕,“反正你們九菊一派,不就是要斬斷龍脈麼?我幫你一把,連根炸了,看你們還怎麼斬。”

她說話時,嘴角不斷溢出鮮血。強行催動周天星鬥盤,她的經脈已受損嚴重。但她雙手死死按着羅盤,指尖因用力而發白,指甲全部翻裂。

地宮的震動越來越劇烈。封土堆開始塌陷,墓碑碎裂,露出下方黑黢黢的墓道入口。入口深處,傳來某種巨大的、沉重的、仿佛巨龍翻身般的轟鳴。

鳩山死死盯着歐陽文英,又看了一眼倒在祭壇邊的張恩澤。他額頭的鏡面瘋狂閃爍,鏡中的景象快速切換——洛陽城、北平、南京、東京……最終定格在東京皇宮的菊花紋章上。

“來日方長。”他冷冷吐出四個字,背後剩餘的五條觸手猛地插入地面。觸手末端的銅鏡同時炸裂,爆發出刺目的銀光。銀光吞沒了他的身影,待光芒散去,原地只剩下一灘水銀狀的液體,緩緩滲入泥土。

他逃了。

幾乎在鳩山消失的同時,地宮入口轟然塌陷。巨大的石塊滾落,將墓道徹底封死。但那股被激發的龍脈反噬並未停止,整座景陵的封土堆都在開裂,一道道深不見底的裂縫如蛛網般蔓延。

歐陽文英鬆開羅盤,踉蹌着跑向張恩澤。

她扶起他時,他已是半昏迷狀態,胸膛的兵主紋還在微微跳動,但顏色已從暗紅轉爲黑紫——煞氣入心脈了。

“撐住。”她撕下衣袖,用力按住他胸口最深的幾道裂痕,“我帶你下山。”

張恩澤嘴唇翕動,聲音微弱得幾乎聽不見:“……劍……”

歐陽文英回頭,看向那柄插在泥地裏的三五斬邪劍。劍身暗淡無光,劍刃上甚至出現了細小的缺口——那是與鏡觸手硬碰硬留下的傷。

傳承千年的法劍,第一次受損。

她咬了咬牙,沖過去拔起劍,又沖回來架起張恩澤,踉蹌着往山下跑。

身後,景陵徹底崩塌。封土堆陷落成一個巨大的深坑,坑中涌出的不是水,而是粘稠的、黑色的煞氣,混着千百年來積存的屍水,在雨水中匯成一條污濁的溪流,蜿蜒下山。

整座邙山的古墓群都在哀鳴。

---

黎明時分,雨停了。

歐陽文英架着張恩澤逃到山腳的伊水河邊。她自己也到了極限,肩上的舊傷崩裂,鮮血浸透了半邊衣襟。她將張恩澤放在一塊相對幹燥的河灘上,撕下最後一點幹淨的衣料,蘸着河水給他清洗傷口。

河水冰冷刺骨。

張恩澤在劇痛中醒來。他睜開眼,看見的是泛着魚肚白的天空,以及歐陽文英蒼白的臉。她低頭處理傷口時,睫毛在晨光中投下細密的陰影,嘴角緊抿,下頜線繃得像刀鋒。

“你……沒事吧?”他嘶啞地問。

“死不了。”歐陽文英頭也不抬,“但你如果再亂用那種禁術,下次就真救不回來了。兵主紋是殷商大巫用來獻祭給戰爭之神的,你一個道士也敢用?”

張恩澤扯了扯嘴角,想笑,卻咳出一口黑血。

歐陽文英動作一頓,手指輕輕拂過他胸口那些開始結痂的裂痕。兵主紋的痕跡還在,但已不再發光,變成了一灘暗紫色的、醜陋的疤痕,像被烙鐵燙過。

“會留疤。”她低聲說。

“無所謂。”張恩澤閉上眼睛,“比起這個……鳩山跑了。他還會回來。”

“我知道。”歐陽文英處理完最後一道傷口,疲憊地坐在他身邊,“但他也付出了代價。地宮的煞氣被龍脈反噬攪亂,他至少三個月內無法再用邙山做文章。我們還有時間。”

“時間……”張恩澤喃喃重復,“我們最缺的就是時間。”

他想起在鏡界裏看到的景象——鳩山面前那面水銀鏡中,三條龍脈被扭曲重組的畫面。那不止是幻象,那是九菊一派真正的目標:徹底篡改中國的國運圖騰。

而他們現在做的,只是疲於奔命地修補一個個漏點。北平、洛陽,下一個是哪裏?南京?廣州?還是……

“我們需要幫手。”歐陽文英突然說,“真正的幫手,不是一個兩個道觀寺廟,而是整個玄門的聯合。九菊一派是一個系統,有組織、有計劃、有資源。我們這樣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永遠慢他們一步。”

張恩澤沉默。

他知道她說得對。但這談何容易?佛道之爭自古有之,各門各派門戶之見極深,更別說還有那些散落民間的法脈——出馬仙、儺戲、趕屍、送煞……這些勢力盤根錯節,有些甚至互相敵視。要把他們聯合起來,比登天還難。

就在這時,河面上飄來一樣東西。

是一盞紙燈。白紙糊成,畫着簡單的蓮花紋,燈芯已經熄滅,隨着河水緩緩旋轉,擱淺在河灘上。

歐陽文英走過去撿起燈。翻過來,燈底用朱砂寫了一行小字:

“三日後,午時,白馬寺後山塔林。故人相候,共商‘護陵’之事。”

沒有落款。

但張恩澤看到那筆跡的瞬間,瞳孔驟縮。

那是金陵居士的字。

他果然還活着——三個月前鏡界崩塌時,金陵居士正在東方圖書館附近策應,之後便失去音訊,張恩澤一度以爲他遭了不測。

“他怎麼會來洛陽?”歐陽文英皺眉。

“不止他。”張恩澤看向紙燈飄來的方向——那是伊水上遊,龍門石窟的方向,“你看燈紙的質地,是洛陽本地產的‘洛陽箋’。金陵居士人在南京,卻用洛陽的紙燈傳信,說明他在洛陽有接應的人。而且……”

他頓了頓:“‘護陵’……護的是哪座陵?”

兩人對視一眼,同時想到那個名字——

中山陵。

國父孫中山的陵寢,民國國運的象征,也是三條龍脈氣運的交匯點。

如果九菊一派的最終目標是那裏……

張恩澤掙扎着坐起身。胸口疤痕傳來撕裂般的痛,但他強忍着:“我們必須去。”

“你這樣子怎麼去?”歐陽文英按住他。

“爬也得爬去。”張恩澤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很涼,但握得極緊,“金陵居士冒險傳信,說明事態已經危急到一定程度。而且……”

他望向東方,那裏,晨光正刺破雲層。

“我有種感覺,這次會面,可能是我們最後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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