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六年,立夏前,羊老哨。
祖墳山的屍骸焦臭味混着雷火氣息,在晨風裏遲遲不散。八具被邪樁催化的行屍,此刻已化作一堆堆蜷曲的焦炭,癱在被它們自己刨開的墳坑旁。張恩澤拄劍立在狼藉之中,微微喘息。兵主紋的灼熱感正緩緩平復,方才他有意控制雷煞之氣的比例——七分雷法正炁以破邪鎮屍,三分兵主煞氣專斬那邪樁與屍骸間的陰毒聯系——這精細操控比一味猛攻更耗心神。
寨子頭人和青壯們舉着火把,戰戰兢兢地靠近,看到那些焦屍和碎裂的黑色木樁,臉上恐懼未消,卻多了幾分敬畏。
“先生……這、這到底是啥子東西哦?”頭人指着焦黑的木樁殘片,聲音發顫。
張恩澤用劍尖挑起一塊較大的殘片。木料是陰沉槐木,木質漆黑致密,入手陰寒刺骨,是養屍聚煞的絕佳材料。斷面上,能看見木芯被鑽出細孔,裏面填充着暗紅色的、類似凝血混合朱砂和金屬粉末的膏狀物,此刻已幹涸板結。頂端的菊花紋刻痕很深,紋路邊緣殘留着極細微的、銀白色的反光顆粒。
“‘引屍樁’,湘西煉屍術裏的偏門邪法。”張恩澤沉聲道,用劍尖撥弄着那些銀白顆粒,“但被改過了。尋常引屍樁多用黑狗血或屍油爲引,激發屍體殘留的‘伏矢’魄(主屍身不腐),讓屍體暫時活動。但這個……”他指了指那些銀白顆粒,“摻了水銀粉和碎鏡砂。水銀鎖魂,鏡砂擾魄——這不是簡單的驅屍,是想把新死的魂魄也困在屍身裏,慢慢煉成更聽話、更邪門的‘鏡屍胚子’。”
他走到那幾個還插着完整木樁的墳坑邊。木樁周圍的泥土浸染的暗紅色,並非血液,而是一種腥甜的、類似鐵鏽與檀香混合的液體,正緩緩滲入地下。
“他們在用這些樁子污染地脈。”張恩澤對頭人說,語氣凝重,“祖墳山通常是寨子‘地氣’的匯聚點之一。這些邪樁像毒刺一樣釘在這裏,日夜不停地將污穢的屍煞、魂魄怨力,還有鏡界的異力,注入地下。短則三月,長則半年,整片山的地氣都會變質,到時候恐怕不只是屍變,莊稼不生、六畜病亡、人丁不安,都有可能。”
頭人臉色慘白:“那、那咋個整嘛?先生,求你救救我們寨子!”
張恩澤環顧四周山勢。祖墳山位於寨子北面,山勢如臥牛,墳地在牛腹處,本是聚氣藏風的平緩之地。他取出聞九章留下的龜甲,默運一絲雷氣注入。龜甲上那些天然紋路微微發亮,隱約顯出一個傾斜的箭頭,指向東北方向——正是煞氣流動的薄弱點。
“找八個屬相爲牛、龍、羊、狗(與地支醜、辰、未、戌對應,屬土,能穩固地氣)的青壯年,最好是午時(陽氣最盛)出生的。”張恩澤快速吩咐,“準備八只三年以上的大紅公雞,八斤糯米,八兩生石灰,再挖八桶幹淨的、未落地的晨露。要快,必須在今日午時前布好‘八門鎮土陣’,暫時鎖住這片地的煞氣不外泄,並慢慢淨化。”
他又看向那些焦黑的墳坑:“被挖開的墳,屍骨已毀,不能再葬原處。找一處向陽、通風、遠離水源的坡地,挖深坑,將殘骸連同所有邪樁碎片、污染泥土,全部放入,鋪上厚厚一層生石灰和糯米,再掩埋。坑上種三棵桃樹,呈三角。桃木辟邪,樹根能吸收殘餘陰氣。”
頭人連連點頭,立刻轉身用彝語大聲吩咐起來。寨民們雖然害怕,但關乎全寨安危,動作倒也迅速。
張恩澤則走到一旁相對幹淨的空地,從隨身包袱裏取出黃表紙、朱砂、狼毫筆。他需要畫八道“鎮煞安土地符”,作爲陣法的核心。
畫符講究極多。他先淨手(取晨露簡單清洗),凝神(閉目調息,將兵主紋的躁動和雷法的剛烈暫時壓下,使心境如古井無波),然後展紙(紙張必須平整無皺),研朱(朱砂要用晨露調和,研磨時必須順時針,力道均勻)。
提筆時,他默誦《太上洞玄安土地咒》:“元始安鎮,普告萬靈。嶽瀆真官,土地祇靈……”每一筆落下,都需意念與符形合一。筆尖朱砂在黃紙上勾勒出的,不僅是圖形,更是將咒力、自身修爲以及對天地規律的領悟,凝煉固化的過程。
符頭爲“三勾”,代表三清道祖,敕令鬼神。符膽是“鎮”字變體,周圍環繞二十八宿星點。符腳則是“土”字秘文,連接地脈。八道符,雖有相同框架,但根據待會要貼的八個方位(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在細微筆勢和星點排布上皆有調整,以對應不同方位的地氣特性。
畫完最後一筆,張恩澤額角已見微汗。他咬破右手中指,將一滴指尖純陽血點在每道符的符膽中心。“以血爲引,符通神靈,敕!”
八道符紙無風自動,隱隱泛起一層淡金色的光澤。
這時,寨民已按吩咐備齊物品,並找齊了八個符合要求的青壯。張恩澤指揮他們將八桶晨露分別置於祖墳山八個方位(他通過步量勘測和龜甲指示確定),每桶露水中投入一斤糯米和一兩生石灰,攪拌均勻,形成渾濁的白色漿液。
然後,他親自將八道鎮煞符,分別貼在八只大紅公雞的雞冠(陽氣最盛之處)上。接着,讓八個青壯各抱一只公雞,站在八個方位的露水桶後。
“午時一到,聽我號令,同時將公雞浸入露水桶,溺斃。”張恩澤聲音肅然,“雞魂帶符力,借午時純陽之氣和糯米石灰的淨化之力,會暫時‘釘’住這八個方位的地氣流轉,形成結界。記住,雞浸入後,你們八人必須立刻後退十步,原地坐下,閉目默念‘土地安寧’四字,直到我讓你們起來。期間無論聽到什麼、感覺到什麼,都不許睜眼,不許移動!”
這是利用活祭(公雞)和人願(八人念誦)結合的方式布陣,雖不如全盛時期以法器、修爲直接布陣來得穩固迅捷,但在資源有限、時間緊迫的情況下,是最有效的辦法。關鍵在於時機的精準和人員的絕對配合。
日頭漸高。山林間的霧氣徹底散去,陽光直射下來。張恩澤抬頭觀日,估算着時刻。兵主紋對煞氣流動的感應,也幫他捕捉着地氣變化的節點。
忽然,他眼神一凝:“就是現在——浸!”
八個青壯同時咬牙,將懷中公雞猛地按入渾濁的露水桶中!
“喔——!”八只公雞的短促悲鳴幾乎同時響起,又戛然而止。
就在雞鳴斷絕的瞬間,貼在雞冠上的八道符籙同時燃燒起來!不是明火,而是金色的、溫和的光焰。光焰順着浸溼的雞毛滲入水中,整桶渾濁的漿液驟然亮起金光!
緊接着,八桶金光水液仿佛被無形之力牽引,各射出一道碗口粗的金色光柱,沖天而起,在離地三丈的空中交匯,形成一個淡金色的、倒扣碗狀的光罩,將整個祖墳山核心區域籠罩!
光罩成型的刹那,地面上那些被污染區域殘留的暗紅色痕跡,如同遇到烈日的冰雪,開始嗤嗤作響,冒出淡淡的黑煙,顏色也逐漸變淡。空氣中那股腥甜腐敗的氣味,被一種清新的、類似雨後泥土的氣息取代。
八個青壯按照吩咐,早已退開閉目念誦。光罩穩定下來,緩緩旋轉。
張恩澤鬆了一口氣。陣法成了,至少能保這寨子三五個月內,祖墳山地氣不再惡化,並緩慢自我淨化。但要根除污染,還需拔掉源頭——羊老哨和鬆山的那些“釘子”。
他回到寨子,歐陽文英已經醒了,正坐在木屋前的石階上,呆呆地看着忙碌的寨民。她換了一身幹淨的靛藍布衣(寨子裏婦人給的),長發簡單束在腦後,臉色依舊蒼白,但眼神似乎比昨天多了一絲極淡的清透,不再完全是空洞。
看到張恩澤回來,她抬起頭,目光落在他衣襟上沾染的一點焦黑和朱砂上,看了幾秒,然後伸出手,指了指他的胸口位置。
張恩澤低頭一看,是剛才畫符時不慎濺上的一點朱砂。
“髒了。”歐陽文英輕聲說,語氣平板,但確實是表達一個觀察結果。
“嗯,一會兒洗。”張恩澤在她身邊坐下,拿出水囊喝了一口。他能感覺到,經過昨夜祖墳山的戰鬥和今晨的布陣,自己對體內雷煞之氣的調控似乎更精細了些。兵主紋不再僅僅是需要壓制的負擔,在某些時刻(比如精準切斷邪樁與地脈聯系時),那種對“殺戮”和“破壞”的極端專注,反而成了助力。
“剛才……”歐陽文英忽然又開口,眉頭微蹙,仿佛在努力回憶什麼,“有光……金色的……還有……雞叫……很難過……”
張恩澤心中一動。她感應到了剛才布陣時的能量波動和雞魂的悲鳴?這是魂魄感知力恢復的跡象?
“我們在幫這個寨子。”他盡量用簡單的語言解釋,“有人用壞東西,污染了土地。我們把它暫時封住了。”
歐陽文英似懂非懂地點點頭,目光又投向遠處忙碌的寨民和山上那層普通人看不見的淡金光罩。她懷裏的青銅羅盤,此刻異常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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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後,隊伍再次出發。羅鍋頭清點了人數和貨物,確認無誤,只是氣氛比之前更加沉悶。老四的失蹤(或者說確認死亡),祖墳山的邪事,都像石頭壓在每個人心頭。
接下來的兩天路程相對平靜。古道蜿蜒深入滇西腹地,山勢越發險峻,植被也從溫帶林木逐漸變爲茂密的亞熱帶叢林。空氣溼熱,瘴氣時隱時現,毒蟲蛇蟻明顯多了起來。路上偶爾能看到築路民夫開辟出的便道和丟棄的工具,但並未遇到大隊人馬。
歐陽文英的身體似乎恢復了一些力氣,騎馬不再需要張恩澤時時看顧。她的話依然很少,但觀察周圍事物的時間變長了。有時會盯着某株奇特的植物看很久,有時則會學着張恩澤的樣子,在休息時用手指在地上無意識地畫些簡單的幾何圖形——那是青城派基礎陣法“三才聚靈陣”的雛形,雖然殘缺不全,但方位和節點隱約有些模樣。
張恩澤看在眼裏,心中漸生希望。記憶或許破碎,但刻在身體和魂魄深處的學識本能,正在一點點蘇醒。
第三天傍晚,隊伍在一個叫“馬鹿塘”的小驛站歇腳。這裏已經能隱約聽到怒江沉悶的轟鳴從西南方向傳來。驛站裏聚集了不少人:馬幫、零星的行商、還有幾個穿着中山裝、帶着測量儀器的人,看起來像是工程人員。
羅鍋頭去打探消息,張恩澤則帶着歐陽文英在驛站角落坐下,要了兩碗面。他看似閉目養神,實則耳聽八方。
“……羊老哨那邊又死人了,這次是三個,都是晚上守夜時沒的,早上發現時,人就在工棚裏,但心沒了,胸口一個窟窿,幹幹淨淨……”
“聽說鬆山炸洞的工程停了,爲啥?炸出黑血了!那石頭裏能滲出血來!還腥臭得很!”
“惠通橋選址吵翻了,小林先生堅持雙虹崖,咱們這邊的李工程師說那裏地質不行,底下是空的,兩幫人快打起來了……”
“最近過路的馬幫,好些都少了人,都說啞泉那邊鬧得凶……”
低聲的議論夾雜着嘆息和恐懼。張恩澤捕捉着信息,拼湊着滇西的亂局。
就在這時,驛站門口一陣喧譁,又進來一隊人馬。這隊人裝束混雜,有穿短打的,有穿破舊軍裝的,還有兩個穿着深藍色土布衣褲、頭上包着黑帕的漢子,臉色黝黑,眼神陰鷙,腰間鼓鼓囊囊,不似善類。爲首的是個獨眼龍,臉上橫肉堆積,一進來就大大咧咧地占了最大的一張桌子,吆喝店家上酒上肉。
羅鍋頭看到這夥人,臉色微變,低聲對張恩澤道:“是‘黑風幫’的人,這一帶出了名的悍匪,殺人越貨,什麼都幹。怎麼也跑這兒來了?”
張恩澤注意到,那兩個穿深藍土布衣的漢子,身上有股極淡的土腥氣和屍氣,雖然被煙草和汗味掩蓋,但他對這類氣息很敏感。而且,他們的手指關節粗大,指甲縫裏隱約有暗紅色的污漬——不像是泥土,更像是長期接觸血浸染的物件或某些礦物。
趕屍匠?或者……盜墓賊?
更讓他在意的是,其中一個藍衣漢子,在坐下時,腰間露出一物的一角——那是一面巴掌大小、邊緣有磕損的銅鏡,雖然只是驚鴻一瞥,但張恩澤幾乎可以肯定,鏡背上有菊花紋!
這夥人,恐怕不只是悍匪那麼簡單。他們可能與九菊一派,或者那個“屍佛爺”有勾結,甚至可能就是他們雇傭來運輸某些“特殊物品”或進行見不得光勾當的爪牙。
獨眼龍那桌人聲音很大,酒過三巡,開始吹噓。
“……羊老哨那破地方,墓倒是多,可值錢的早讓人摸空了。不過這次,嘿嘿,哥幾個弄到點‘新鮮玩意兒’。”獨眼龍壓低聲音,但張恩澤聽得清楚。
“啥新鮮玩意兒?還能比明器值錢?”手下附和。
“值不值錢不知道,但東家喜歡。”獨眼龍瞥了一眼那兩個藍衣漢子,“老灰,亮出來給兄弟們開開眼。”
其中一個藍衣漢子(被稱作老灰)面無表情,從隨身的褡褳裏,小心取出一個用油布和符紙層層包裹的長條狀物件,約一尺來長。他解開包裹,露出裏面的東西——
那是一截人的小腿脛骨,骨色灰白,但表面卻布滿了細密的、暗紅色的紋路,像是血管網絡,又像是某種寄生植物的根須。骨頭的兩端,各鑲嵌着一小片亮晶晶的東西,像是打磨過的鏡片。
“這是從羊老哨一個漢墓的‘鏡棺’裏取出來的。”老灰的聲音嘶啞幹澀,“棺材裏沒屍體,就七面鏡子圍着這截骨頭。東家說,這是‘鏡骨’,是布陣的好材料。”
鏡骨?張恩澤心中凜然。聞九章竹簡裏提過,南詔邪術中有“以人骨爲鏡媒,承納地煞”的法門,將特定命格之人的骨骼,置於極煞之地,經年累月,骨內會生成類似鏡面反射結構的煞氣結晶,成爲連接鏡界與現實的天然通道。這東西比人工煉制的銅鏡子鏡更隱蔽,也更難摧毀。
“東家要這玩意兒幹啥?”有人問。
“那就不是咱們該問的了。”獨眼龍收起骨頭,重新包好,“反正價錢給足。吃完這頓,歇一晚,明早就把這東西送到鬆山那邊去,有人接貨。”
鬆山!又是鬆山!
張恩澤幾乎可以確定,這截鏡骨,就是送往“屍佛爺”或者小林弘一手中的。他們要這東西,必然是爲了加強鬆山那個“地煞眼”的鏡界大陣。
必須截下它!否則一旦鏡骨被成功布置,鬆山的凶險程度將倍增。
他正盤算着如何動手,是夜襲,還是半路截殺,身旁的歐陽文英忽然身體一顫。
她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那個叫老灰的藍衣漢子——準確說,是盯着他腰間那面露出過一角的銅鏡。
她的呼吸開始急促,臉色變得更加蒼白,瞳孔微微收縮,仿佛看到了什麼極其可怕或熟悉的東西。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張恩澤的衣袖,指節發白。
“鏡……鏡子……”她嘴唇顫抖,聲音細若蚊蚋,但充滿了強烈的、本能的厭惡與恐懼,“那個鏡子……我見過……在……在很黑的地方……有很多……很多棺材……還有……阿公……阿公他……流血了……很多血……”
阿公!
這是她第一次說出一個具體的、帶有親屬關系的稱謂!雖然依舊破碎,但指向性極其明確!
張恩澤心髒狂跳,反手握緊她冰涼的手,低聲問:“阿公?是你的祖父嗎?他在哪裏?發生了什麼?”
歐陽文英卻仿佛陷入了某種劇烈的精神沖擊,眼神開始渙散,身體微微發抖,額頭上滲出冷汗,嘴裏反復呢喃着“鏡子”、“棺材”、“阿公”、“血”這幾個詞,卻無法組織成更連貫的記憶。
張恩澤知道不能再刺激她,連忙渡入一絲平和的雷氣,安撫她紊亂的魂力波動。同時,他看向那個老灰的眼神,已經帶上了冰冷的殺意。
那面鏡子,很可能與歐陽文英失去的記憶、與她口中的“阿公”受傷甚至遇害,有直接關系!這個老灰,或者他背後的“東家”,很可能就是當年加害歐陽文英和她家人的元凶之一!
新仇舊恨,今夜一並了結。
他扶着幾乎要暈厥的歐陽文英起身,對羅鍋頭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安排住宿,並保持警惕。然後,他半攙半抱地將歐陽文英送回房間。
將她安頓在床上,喂她服下一顆安魂凝神的藥丸(玄微子準備的),看着她呼吸逐漸平穩,陷入沉睡,只是眉頭依舊緊鎖,仿佛在夢中仍與那些可怕的記憶碎片搏鬥。
張恩澤輕輕擦去她額角的冷汗,爲她掖好被角。胸口的兵主紋,此刻不再灼熱,而是傳遞出一種冰冷的、沉靜的殺意,像雪山下的凍土,表面平靜,內裏卻蘊含着毀滅性的力量。
他吹熄油燈,悄無聲息地走出房間,融入驛站外面濃重的夜色裏。
目標:黑風幫,老灰,還有那截鏡骨。
以及,藏在鏡骨背後的、關於歐陽文英過去的血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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驛站後院的馬廄旁,黑風幫的人占據了最大的一間通鋪。屋裏鼾聲如雷,酒氣熏天。值夜的兩個哨兵抱着槍,靠在外面的草料堆上打瞌睡。
張恩澤像一片沒有重量的影子,貼着牆角的陰影移動。他沒有用雷法或煞氣,純粹依靠對身體肌肉的極致控制和兵主紋帶來的、對環境中“危險”與“殺機”的敏銳預判,避開了所有可能發出聲響的雜物和地面鬆動的石板。
他先接近那兩個哨兵。指尖凝聚一絲微不可察的雷勁,輕輕點在兩人後頸的風池穴上。雷勁透入,瞬間麻痹神經,兩人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在地,陷入深度昏厥,沒有幾個時辰醒不來。
然後,他來到通鋪窗外。紙窗破舊,縫隙很大。他透過縫隙,看到屋內橫七豎八躺着七八個人,包括獨眼龍。那截用油布包裹的鏡骨,就放在獨眼龍枕邊的一個皮袋裏。而老灰和另一個藍衣漢子,則睡在靠門的位置,似乎更警覺些。
不能硬闖,驚動了整個驛站,麻煩就大了。
張恩澤的目光落在屋角的油燈上。燈油將盡,火焰微弱跳動。他伸出右手食指,隔着窗戶,對着那豆大的火苗,極其細微地一引。
一絲精純的、壓縮到極致的雷火之氣,如同無形的針,穿透窗紙,沒入燈焰。
瞬間,那豆大的燈焰,詭異地膨脹了一下,散發出比平時明亮數倍、卻異常蒼白冰冷的光芒,緊接着,光芒中似乎有無數細小的電火花閃爍!
這是天師府秘傳的“驚魂雷火”,不是用來燒灼,而是用雷火之氣瞬間刺激魂魄,引發短暫的驚悸、噩夢乃至魂體震蕩。對付普通人,足以讓他們在睡夢中驚恐大叫,短暫失神;對付有道行或敏感者,效果更明顯。
果然——
“啊——!”離燈最近的一個悍匪率先慘叫一聲,猛地從床上坐起,雙眼圓睜,滿是恐懼,仿佛看到了最可怕的景象,隨即又直挺挺倒下,渾身抽搐。
“鬼!有鬼!”
“着火了!快跑!”
接二連三的驚叫聲、混亂的翻滾聲、撞到桌椅的巨響在屋內爆發。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噩夢”或“幻覺”驚醒,陷入短暫的恐慌和混亂。
就是現在!
張恩澤如同鬼魅般推門而入(門閂早被他用暗勁震斷),在混亂的人影和翻滾的被褥間,精準地找到了獨眼龍枕邊的皮袋,一把抓起!同時,他左手如電,抓向剛剛驚醒、還處於茫然狀態的老灰!
老灰畢竟不是普通人,在張恩澤手觸及其衣領的瞬間,眼中凶光一閃,反手就向腰間摸去——那裏除了那面銅鏡,顯然還有別的家夥。
但張恩澤的速度更快。他並指如劍,指尖雷煞之氣吞吐,精準地戳在老灰右手肘部的曲池穴上!這一下蘊含巧勁,雷氣破防,煞氣侵脈,老灰整條右臂瞬間酸麻劇痛,失去知覺。
張恩澤順勢一把扯下他腰間那面銅鏡,同時右腳無聲無息地踢出,正中另一個剛想拔刀的藍衣漢子的小腹氣海穴。那人悶哼一聲,癱軟下去。
整個過程兔起鶻落,不超過三息。等獨眼龍和其他人從驚魂雷火的影響中稍微回過神來,只看到一個灰色的影子抓着皮袋和銅鏡,如同融入夜色般消失在門口,而老灰和同伴已經倒地不起。
“媽的!東西被搶了!”獨眼龍目眥欲裂,抓起枕邊的駁殼槍就沖出門,其他悍匪也紛紛抄起武器。
但驛站外夜色濃重,哪裏還有搶匪的影子?只有遠處山林傳來夜梟的啼叫。
張恩澤早已借着對地形的瞬間觀察和兵主紋的危機感應,選好了撤退路線。他沒有回自己房間,而是帶着東西,悄無聲息地潛入了驛站後方的山林中,找到一個隱蔽的岩縫藏身。
他先檢查皮袋。裏面果然是那截鏡骨。入手冰涼刺骨,那些暗紅色的紋路在黑暗中似乎還在極其緩慢地蠕動,像有生命。骨端鑲嵌的鏡片,映着微弱的月光,反射出扭曲變形的、非人的影像。
邪門至極。他立刻取出聞九章給的定脈針之一,將針尖刺入鏡骨中部。定脈針上的山川紋路亮起微光,針身散發出穩定地氣的力場,暫時鎮住了鏡骨內活躍的煞氣和鏡界異力。然後他用符紙層層包裹,再塞入皮袋。
接着,他拿起從老灰身上奪來的銅鏡。
鏡子比巴掌略大,青銅質地,邊緣有古拙的蟠虺紋,但多處磕損,顯得破舊。翻到背面——中央赫然是一朵八瓣菊花,刻痕較新,與古樸的鏡身風格格格不入,顯然是後來刻上去的。而在菊花紋的下方,還有一行極小的、用銳器刻畫的字,字跡歪斜,卻帶着一股深深的怨毒:
“歐陽坤明 贈 鎮屍鏡 民國二十一年 臘月”
歐陽坤明!
張恩澤如遭雷擊。這是歐陽文英祖父的名字?!這鏡子,竟是歐陽文英的祖父“贈”出的?還被稱爲“鎮屍鏡”?民國二十一年……那是五年前。歐陽文英出事(魂魄燃燒)是七年前。時間對不上。但這鏡子出現在與九菊一派和“屍佛爺”有關的匪徒身上,絕對有問題!
難道歐陽文英的祖父,與這些邪人有過交集?甚至……被迫合作過?所以歐陽文英看到鏡子,才會觸發那麼強烈的恐懼記憶碎片?她口中的“阿公流血”,是否就與這面鏡子,或者與贈送這面鏡子的“交易”有關?
謎團更深了。
張恩澤將鏡子也小心收好。這兩樣東西,都必須帶到羊老哨甚至鬆山,或許能在那裏找到更多線索。
他沒有立刻返回驛站,而是在岩縫中調息,直到天色將明,才如同晨霧般悄無聲息地回到房間。
歐陽文英還在沉睡,但睡顏不再緊蹙,似乎安魂丹藥和遠離那面鏡子的刺激讓她平復下來。
張恩澤坐在床邊,看着手中的鏡子和皮袋,眼神深邃。
羊老哨,鏡棺,鏡骨,歐陽坤明,鎮屍鏡……
所有的線索,都指向那個埋葬了無數秘密和危險的古墓群。
天,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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