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刺破雲層,卻不是日出,而是水庫工地的探照燈提前亮起,慘白的光柱掠過山脊,將荒塬溝壑切割成黑白分明的碎片。夜,在倉皇中收尾。
豎井已被填埋大半,用從遠處運來的、顏色質地相似的“客土”回填,表層仔細撒上原有的枯草敗葉。地鼠是此道高手,他甚至挖來幾窩螞蟻,連土帶巢穴移植到填平的地面,又用特制的藥水噴灑,消除新鮮人跡。一切都在沉默與快速中進行,只有鐵鍬鏟土、腳步輕移的窸窣聲,和彼此粗重的喘息。
銀狐拄着棗木拐杖,站在不遠處的土坎上,像一截枯木。他渾濁的眼睛掃過每一處細節,偶爾用拐杖點一點,某個不起眼的土塊便需重新處理。衛永剛最後一次檢查他負責的散土區域,將幾片被風吹亂的枯葉復位。他的手在微微發抖,不是怕,而是累,更是精神高度緊繃後的虛脫。指甲縫裏塞滿了黑泥,帶着那股深入骨髓的、混合了腐爛與金屬的氣息。
“撤。”銀狐的聲音幹澀,不容置疑。
面包車停在更遠處的廢棄機井房後,蓋着迷彩苦布。衆人魚貫上車,帶着滿身疲憊和泥土。車廂裏多了幾個沉重的編織袋,用破棉被和舊衣服裹着,散發着一股奇異的、冰冷而沉鬱的氣場。沒人去看那些袋子,也沒人說話。鐵頭發動汽車,引擎聲在黎明前的寂靜裏顯得格外刺耳,車子搖搖晃晃,駛離這片即將永沉水底的土地。
衛永剛靠在冰冷的車廂壁上,望着窗外飛速倒退的、模糊的荒原。晨曦正掙扎着從地平線滲出,給天地間蒙上一層灰蒙蒙的青色。他忽然想起陳雨,想起她那雙亮晶晶的、對地下世界充滿冒險想象的眼睛。如果她看到此刻車廂裏的景象,看到這些人身上死寂般的疲憊和那幾袋沉默的、來自黑暗深處的“收獲”,她還會覺得這是“生意”嗎?
他閉上眼,鼻腔裏還殘留着墓土的氣息,耳邊似乎還回響着井下鐵釺撬動棺木時沉悶的“嘎吱”聲,以及田三九那句“有動靜,自己先顧自己”。現實冰冷刺骨,遠非少年人想象中的傳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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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潼關老陳飯館的後院,已是次日下午。飯館照常營業,羊肉湯的香氣飄散,與後院緊閉房門內彌漫的緊張氣氛格格不入。那幾袋東西被迅速搬進一間從不對外開放的雜物間,鐵頭守在門口,像一尊門神。
第三天夜裏,賣家來了。
不是想象中的港商或神秘外國人,而是一個四十來歲、穿着普通夾克、提着人造革公文包的男人,長相毫無特點,扔人堆裏瞬間消失。他自稱“老吳”,說話帶着南方口音,笑容可掬,眼神卻像算盤珠子,滴溜溜地轉,冷靜地評估着一切。
銀狐、陳伯、鐵頭、地鼠,還有衛永剛(他被允許在場,算是某種“入門”儀式),都在雜物間裏。昏黃的燈泡下,編織袋被打開,一件件“東西”被小心翼翼地取出,擺放在鋪了舊絨布的方桌上。
最先取出的是一對青銅壺,造型古樸,紋飾繁復,覆蓋着厚厚的、顏色斑斕的銅鏽和堅硬如石的“地子”(鏽蝕物與泥土的混合物)。緊接着是幾件玉器——玉璧、玉琮、玉握,沁色自然,溫潤內斂。還有一堆鏽蝕成疙瘩的銅錢,幾件陶俑(可惜多有殘損),以及一些漆器殘片,色彩黯淡,但隱約可見當年華彩。
老吳戴上白手套,拿起一個高倍放大鏡,又掏出一個小巧的強光手電。他看得極慢,極仔細,幾乎將臉貼到器物上,呼吸都放輕了。他用指甲輕輕刮擦鏽層邊緣,用舌尖(極其隱蔽地)嚐了嚐銅鏽的味道,又用手指感受玉器的溫潤與重量。整個過程,房間裏靜得可怕,只有老吳偶爾發出的、意義不明的“嗯”、“哦”聲,和衆人壓抑的呼吸。
銀狐坐在一旁的破藤椅上,閉目養神,似乎毫不在意。但衛永剛注意到,他那搭在拐杖上的、枯瘦的手指,正以極小的幅度,輕輕敲擊着。
終於,老吳直起身,摘下手套,臉上恢復了那種職業化的笑容。“東西不錯,尤其是這對戰國蟠螭紋青銅壺,水坑保存,鏽色上乘,銘文雖然漫漶,但器型標準。漢玉也不錯,沁色自然,是‘老土大紅’(一種上等沁色)。就是陶俑品相差些,漆器殘了……”
“開價。”銀狐眼皮都沒抬,打斷了他的行話點評。
老吳也不尷尬,伸出一只手,五指張開,翻了一下。
十萬。
鐵頭鼻子裏哼了一聲。地鼠眼神閃爍。陳伯面無表情。衛永剛心裏卻是一震——十萬,在2001年,這是一筆普通人難以想象的巨款。
銀狐終於睜開眼,混濁的目光落在老吳臉上,看了幾秒鍾,慢慢搖了搖頭,伸出兩根手指。
二十萬。
老吳臉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搓着手:“胡爺,您這價……現在風聲緊,路上風險大,出手也難……”
“嫌難,可以不要。”銀狐聲音平淡,卻帶着不容置疑的寒意,“韓城水庫,下個月蓄水。這些東西,是最後一批能見天日的。再過些日子,就得去水底下撈了。那時候,價錢,可就不是這個數了。”
老吳臉色變了變,顯然知道水庫的事。他又仔細看了看那對青銅壺,沉吟良久,最終咬牙:“十五萬。現金。我只能出到這個數。再多,我得砸手裏。”
銀狐不說話了,又閉上了眼睛,手指在拐杖上輕輕敲着。一下,兩下……敲得人心頭發慌。
“成交。”銀狐終於開口。
老吳明顯鬆了口氣,打開那個毫不起眼的公文包,裏面是幾捆用報紙包好的、磚頭似的百元大鈔。他點出十五捆,推到桌子中央。銀狐對陳伯點點頭,陳伯上前,一捆捆驗過,然後收進一個早就準備好的、同樣不起眼的蛇皮袋裏。
交易完成。老吳將東西重新包好,動作迅速而專業,很快消失在夜色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錢,就堆在桌子上。昏黃的燈光下,散發着油墨和新紙特有的、略帶辛辣的氣味。這氣味,比墓土的腐朽味,更讓人心跳加速。
銀狐站起身,走到桌邊,拿起那疊錢,開始分。他沒有用秤,只是用手掂量,或者用眼睛看厚度,動作隨意,卻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權威。
“鐵頭,出力最多,下的是死力,三萬。”
厚厚三捆錢推到鐵頭面前。鐵頭喉嚨裏咕嚕一聲,一把抓過,塞進懷裏,臉上橫肉抽動了一下。
“地鼠,打洞探路,是你的本事,兩萬五。”
地鼠嘿嘿一笑,搓着手接過,小眼睛在燈光下閃着光。
“老陳,”銀狐看向陳伯,語氣緩和了些,“地方是你找的,路子是你牽的,前後打點,也費心。四萬。”
陳伯默默接過,沒說話,將錢放進腳邊一個舊布袋。
還剩五萬五。銀狐拿起兩捆,扔給一直站在角落、像影子一樣的衛永剛。“散土的。活兒幹得幹淨。賞你的。”
兩萬塊,沉甸甸地壓在手心。衛永剛從沒拿過這麼多錢。指尖傳來鈔票邊緣鋒利的觸感,那是一種與泥土、與青銅、與玉器截然不同的、屬於現世的、滾燙的質感。他喉嚨發幹,下意識地看向陳伯。陳伯對他幾不可察地點了點頭。
銀狐將剩下的三萬五,慢條斯理地收進自己懷裏那件洗得發白的中山裝內袋。然後,他抬起頭,目光越過鈔票,落在了衛永剛臉上。那目光,不再是之前評估貨物般的銳利,而是一種更復雜的東西,像是匠人看到一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又像是獵人發現了一頭有潛力的幼獸。
“衛家小子,”銀狐開口,聲音沙啞,“你爺爺衛老哥,當年是關中地面上,數得着的‘辨土’高手。他那一手‘聞風知墓,觀草識陵’的本事,可惜了。”他頓了頓,混濁的眼睛裏閃過一絲精光,“我看你,散土散得仔細,有章法,不毛躁,是塊材料。這行當,光有力氣,有膽量不夠,得用這兒。”他用枯瘦的手指,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
“跟着我,”銀狐向前微微傾身,一字一句,帶着一種奇異的誘惑力,“我教你真東西。看山尋龍,分金定穴,辨明斷代,識寶估價……不比你在土裏刨食強?你衛家的手藝,不能到你這就斷了根。”
房間裏一片寂靜。鐵頭抱着胳膊,面無表情。地鼠眼神閃爍,看看銀狐,又看看衛永剛。陳伯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衛永剛的心猛地一跳。銀狐的提議,像黑暗中突然亮起的一盞燈,照亮了一條截然不同的、充滿危險卻也可能通往“本事”和“地位”的道路。這意味着,他不再是隨時可以被拋棄的“散土”腳夫,他將真正踏入這個行當的核心,學習那些傳說中的技藝。爺爺燒掉的手抄本,那些他曾抗拒又隱秘渴望的知識,似乎以另一種方式,重新擺在了他面前。
“銀狐,”陳伯突然開口,聲音平穩,卻帶着一股沉甸甸的力量,“剛子年紀還小,心性未定。這行當的水太深,你那些本事,是寶劍,也是枷鎖。他現在,跟着我在飯館,安安穩穩,挺好。”
銀狐緩緩轉過頭,看向陳伯,臉上沒什麼表情,但眼神卻冷了下來。“老陳,你是在飯館裏待久了,灶火氣把膽子都熏小了?還是說,”他頓了頓,聲音更低,“你怕我把他教出來,將來……壓過你養的那只小雀兒?”
陳雨!銀狐的話像一根針,刺破了某種默契。衛永剛猛地看向陳伯。陳伯的臉色在昏黃的燈光下,似乎更沉了一些,他迎視着銀狐的目光,沒有退縮。
“小雨是女孩子,心思不在這些上。剛子,”陳伯看向衛永剛,眼神復雜,“他有他自己的路。你的本事太大,他擔不起,也未必想擔。”
兩個老人,一個代表着地下世界頂尖的技藝和深不可測的權威,一個代表着暫時的庇護和某種難以言明的、近似親情的關系,他們的目光在空氣中無聲交鋒。衛永剛夾在中間,手裏攥着那兩萬塊錢,感到前所未有的壓力。他知道,這個選擇,可能會徹底改變他人生的軌跡。
“我……”他張了張嘴,聲音幹澀。
就在這時,院牆外傳來幾聲有節奏的、輕輕的敲擊聲,像鳥喙啄木。鐵頭立刻警覺地直起身,地鼠的手摸向腰間。銀狐卻擺擺手,示意無事。
片刻,一個靈巧的身影翻了進來,是田三九。他臉上還帶着未擦淨的泥痕,但眼睛亮得驚人,懷裏鼓鼓囊囊,顯然也剛從某個“工地”回來,收獲不小。
“喲,分錢呢?”田三九咧嘴一笑,對屋裏凝重的氣氛渾然不覺,或者說毫不在意。他一眼看到衛永剛手裏攥着的錢,又看看桌上剩餘的空當,吹了聲口哨:“行啊,剛子,第一次上手就撈着肉了。”他自來熟地湊到桌邊,從懷裏掏出個髒兮兮的油紙包,打開,裏面是幾塊醬牛肉和一瓶白酒。“來來,有錢了,喝點!我請!”
他這插科打諢,意外地打破了剛才的僵局。銀狐深深地看了衛永剛一眼,沒再逼問,拄着拐杖,慢慢坐回了藤椅。陳伯也收回了目光,低頭整理自己的布袋。
田三九給鐵頭、地鼠都倒了酒,又給衛永剛滿上一碗劣質白酒。“兄弟,碰一個!算是慶祝咱們……嗯,合作愉快?”他沖衛永剛擠擠眼,自己先仰頭幹了。
辛辣的液體滾過喉嚨,衛永剛覺得腦子稍微清醒了些。他看着田三九那張沾着泥污、卻充滿鮮活生命力的臉,又看看手裏冰冷的鈔票,想起井下那句“自己先顧自己”,想起他對自己家世的了解,忽然生出一種奇特的親近感。在這冰冷、殘酷、充滿算計的地下世界裏,田三九是唯一一個讓他覺得,或許可以“說點真話”的人。
“三九,”衛永剛端起碗,看着田三九,“咱倆,拜個把子,怎麼樣?”
此言一出,房間裏又是一靜。連銀狐都抬了抬眼皮。拜把子,在這個行當裏,不是兒戲。意味着某種程度上禍福與共,也意味着一種比臨時搭檔更緊密、也更危險的聯系。
田三九愣了一下,隨即哈哈大笑,用力一拍衛永剛的肩膀:“行啊!我田三九就喜歡你這種痛快的!咱倆年紀差不多,都是苦命人,在這不見天日的行當裏刨食,多個兄弟,多條路!幹了!”
沒有香燭,沒有祭品。兩人就着那盞昏黃的電燈,對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將碗中烈酒一飲而盡。簡單的儀式,卻帶着某種江湖兒女的鄭重。
“以後,有我的,就有你的!”田三九抹了把嘴。
“有我的,也有你的。”衛永剛鄭重地說,胸中涌起一股陌生的熱流。這熱流,與金錢帶來的刺激不同,與銀狐的招攬帶來的悸動也不同。這是一種在無邊黑暗中,找到同類,彼此確認的慰藉。
銀狐看着這一幕,沒說話,只是手指在拐杖上,又輕輕敲擊起來,眼神晦暗不明。
陳伯嘆了口氣,搖搖頭,提起裝錢的布袋,轉身離開了雜物間。
幾天後,那批貨的“散土”手法,在極小的圈子裏悄然傳開。傳說在水庫考古隊眼皮底下,一個漢墓被起得幹幹淨淨,現場恢復得“連老鼠打洞的痕跡都自愧不如”,尤其是散土的處理,均勻、自然,完全融入環境,連最老練的考古隊員都沒看出破綻。做這活兒的,是個名不見經傳的年輕人,姓衛。
於是,不知從誰開始,“散土王”這個外號,就像墓穴裏的陰風,悄悄刮了起來。它帶着三分敬畏,三分忌憚,還有四分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手藝精湛的年輕人的好奇。
衛永剛本人聽到這個外號,是在一個多星期後,從潼關另一個地下掮客口中。當時他正替陳伯去送一包“普通幹貨”(掩飾的說法)。那人打量着他,意味深長地笑着說:“喲,這不是新晉的‘散土王’嗎?胡爺手下,果然出人才。”
衛永剛心中一震,臉上卻沒什麼表情,只是沉默地接過貨款,轉身離開。他知道,從這一刻起,“衛永剛”這個名字,正在被“散土王”這個代號所覆蓋。他正式踏入了這個陰影中的世界,有了自己的位置,也有了甩不掉的名號。
錢,他分成了三份。一份偷偷塞在了陳伯枕頭下,算是飯錢和謝意。一份仔細藏好。還有一份,他買了一瓶好酒,一條好煙,在一個月色尚可的夜晚,翻進了田三九在縣城邊緣那個髒亂差的臨時窩棚。
兩個剛剛拜了把子的年輕人,就着花生米,對着慘白的月光,將那一瓶烈酒喝得點滴不剩。他們很少說話,只是偶爾碰杯,聽着遠處火車駛過的轟鳴,各自想着心事,也感受着這黑暗世道裏,一絲微弱的、來自同類的暖意。
而在老陳飯館的後院,銀狐的棗木拐杖輕輕點着地面,對沉默抽煙的陳伯說:“老陳,你攔不住。這小子,是天生吃這碗飯的。他那雙眼睛,看土色,看痕跡,比你我想的還要毒。‘散土王’?呵,這才剛開始。”
陳伯吐出一口濃煙,煙霧模糊了他臉上的表情。他望向衛永剛房間那扇黑漆漆的窗戶,良久,才低聲道:“是福是禍,看他自己的造化吧。我只盼着,小雨別被卷得太深。”
夜風吹過黃河,帶來潮溼的水汽。潼關的燈火在夜色中明滅,像無數只窺探的眼睛。獲得了名號,有了兄弟,拿到了第一筆巨款,也站在了人生岔路口的衛永剛,還不知道,這個“散土王”的稱號,將爲他帶來怎樣的機遇,又將他拖向何等深邃的黑暗。命運的網,正在他周圍,悄然收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