潼關的風,似乎一夜之間就轉了性子,不再是從黃河上刮來的、帶着水腥氣的冷冽,而是裹挾着黃土高原特有的、幹熱的塵土味。老陳飯館後院那棵老槐樹,葉子被曬得打了卷,蟬鳴嘶啞,一陣緊似一陣。
衛永剛靠在油膩的廚房門框上,看着陳伯佝僂着背,在咕嘟冒泡的大鐵鍋前煮羊肉。汗珠從他花白的鬢角滑下,滴進濃白的湯裏,瞬間消失無蹤。空氣裏彌漫着熟悉的、讓人安心的肉香,但衛永剛知道,有些東西,再也回不去了。
“散土王”的名聲,像看不見的孢子,在這條灰色地帶的暗流裏悄然擴散。來找他的人多了,試探的,邀約的,甚至帶着點挑釁意味的。報酬也水漲船高。但每一次從那些陰暗角落回來,帶着一身洗不掉的土腥氣和沾着銅綠、朱砂的鈔票,他站在後院井邊打水沖洗時,都能感到背後陳伯沉默的目光。那目光裏有關切,有擔憂,還有一種日漸加深的、無言的疲憊。
銀狐又來過兩次。一次是“看貨”,一次是專門來找衛永剛。老頭子依舊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拄着棗木拐杖,但眼神裏的溫度,一次比一次冷。他不再提收徒的事,只是用那雙能刮下人一層皮的眼睛,上下下地審視衛永剛,偶爾問幾句看似無關緊要的話,關於土質,關於痕跡處理,關於某些地域墓葬的特點。衛永剛謹慎地回答,不多說一句。他能感覺到,銀狐在評估,評估一件工具是否順手,評估一塊材料是否值得繼續打磨。而他,衛永剛,不想僅僅成爲一件更順手的工具。
最後一次見面,銀狐臨走前,在院子裏站了半晌,看着西斜的日頭,忽然沒頭沒尾地說:“關中這塊地,肥是肥,可地老鼠太多了。吃得狠了,容易驚了上面的貓。”他頓了頓,拐杖重重敲了下地面,“往南邊看看吧,水多,泥厚,埋得也深。就是……規矩不一樣。”
他沒說是什麼規矩,也沒說讓衛永剛跟他去。但話裏的意思,衛永剛聽懂了。銀狐給他指了條路,一條或許更廣闊,但也可能更凶險的路。去不去,自己選。
真正讓衛永剛下定決心的,是陳雨。
那天下午,陳雨從學校回來,沒像往常一樣咋咋呼呼,而是異常沉默。她洗了把臉,走到後院,看見衛永剛正在磨一把短柄工兵鍬——那是田三九前兩天帶來的“新玩意兒”,據說比傳統的洛陽鏟在某些土質下更好用。
“你要走了?”陳雨靠在門框上,聲音很輕,不像她。
衛永剛磨鍬的手頓了頓,沒抬頭,“嗯”了一聲。
“跟銀狐?”
“不。跟三九。”
陳雨沉默了一會兒。院子裏只有蟬鳴和磨刀石摩擦金屬的沙沙聲。
“我爺爺……”她咬了咬嘴唇,沒再說下去。衛永剛知道她想說什麼。陳伯老了,銀狐的路太險,而她陳雨,終究只是個在邊緣試探、被爺爺小心翼翼保護着的女孩。她給不了他想要的,無論是前路,還是……別的。
“我查過了,”陳雨忽然抬起頭,眼睛亮得有些發紅,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勁頭,“你們這行,往南走,是條路。江西、湖南、福建……那邊墓多,水坑多,出貨也……不一樣。但是,”她向前一步,盯着衛永剛的眼睛,“那邊的人,心也更狠,手也更黑。銀狐至少還講點老輩的‘道義’,南邊……只認錢。”
衛永剛放下工兵鍬,抬起頭,第一次如此認真地看她。這個女孩,在他最狼狽的時候收留了他,帶着一身闖勁和天真,將他拖入這個行當的淺水區。而現在,她又在用她自己的方式,提醒他深水區的危險。他心中某個地方,被輕輕刺了一下,有點酸,有點脹。
“我知道。”他說,聲音幹澀。
“你知道個屁!”陳雨忽然爆發了,眼淚涌了上來,但她倔強地不讓它掉下來,“你只知道下地,只知道出貨,只知道分錢!衛永剛,我告訴你,這行當沒有盡頭!你今天能‘散土’,明天就能‘下坑’,後天呢?你能一直不溼鞋?你能一輩子不碰上‘黑吃黑’?你能保證每次都不留尾巴?!”
她喘着氣,胸口起伏,臉上有種混合着憤怒、悲傷和某種絕望的神色。“我爺爺……我爺爺他爲什麼不跟銀狐走到底?你真以爲他只是膽子小?”
衛永剛默然。有些事,他隱約感覺到,但從未深究。
陳雨吸了吸鼻子,聲音低了下去,帶着哽咽:“他見過太多人折進去了。蹲大獄的,吃槍子的,被同夥埋在坑裏的……銀狐是厲害,可他身邊的人,換了一茬又一茬。衛永剛,我不想到最後,連給你收屍……都不知道該去哪兒收!”
最後這句話,像一把鈍刀子,狠狠捅進了衛永剛心裏。他看着眼前這個淚流滿面、卻依舊努力瞪着他的女孩,想起她騎着破自行車沖進院子時的樣子,想起她亮晶晶地說“你六我四”時的神采,想起她在雨夜冷靜指揮搬運贓物時的幹練……她是這冰冷、肮髒的地下世界裏,唯一一點帶着溫度的光。可他不能,也不該,把這光也拖進無盡的黑暗裏。
“陳雨,”他第一次叫她的全名,聲音嘶啞,“謝謝你,還有陳伯。但我的路,我得自己走。留在潼關,留在你……你們身邊,我控制不住。銀狐那裏,是條不歸路。南邊……至少是條新路。”
他彎腰,從磨刀石旁拿起一個用舊報紙包着的小包,遞給陳雨。“這個,給你。”
陳雨沒接,只是死死盯着他。
衛永剛把紙包放在旁邊的石凳上。“是幹淨的。是我……散土掙的。你拿着,好好念書,考出去,離開這兒,離這些事,遠遠的。”
他說完,不敢再看陳雨的眼睛,轉身拿起工兵鍬,走進了自己那間昏暗的小屋。關上門,隔絕了院子裏的陽光,也隔絕了少女壓抑的、破碎的哭泣聲。
他靠在冰冷的門板上,閉上眼。門外,陳伯似乎走了出來,低聲勸慰着什麼,然後,是陳雨跑開的腳步聲。一切重歸寂靜,只有蟬鳴,依舊撕心裂肺。
------
三天後的傍晚,沒有告別宴,沒有送行。就像他們悄無聲息地來,如今也悄無聲息地走。
衛永剛的行李很簡單,一個半舊的牛仔包,裏面幾件換洗衣服,底下藏着用油布層層包裹的兩萬塊錢,還有那把磨得鋒利的工兵鍬。田三九更簡單,就一個髒兮兮的帆布工具袋,叮當作響,不知裝着什麼家夥什。
兩人在飯館後門碰頭。陳伯站在門裏,腰上還系着那條油漬的圍裙,手裏端着個大海碗,碗裏是滿滿當當、堆得冒尖的羊肉泡饃,熱氣騰騰。“吃了再走。”老人聲音沙啞,只說了這一句。
衛永剛和田三九蹲在門檻上,捧着碗,埋頭大口吃着。饃是死面餅,肉燉得爛,湯濃得糊嘴,潑了重重的油潑辣子,吃得人滿頭大汗,也辣得人眼眶發熱。這是關中漢子遠行前,最實在的送別。
吃完,衛永剛把碗輕輕放在地上,站起身,對着陳伯,深深地鞠了一躬。田三九也趕緊跟着鞠了一躬。
陳伯擺擺手,想說什麼,最終只是嘆了口氣,從圍裙口袋裏摸出兩個小小的、用紅繩系着的護身符,塞到他們手裏。“路上……小心。”他看了衛永剛一眼,那一眼很深,包含了太多衛永剛此刻還無法完全理解的情緒——愧疚?囑托?還是告別?
兩人轉身,走入潼關漸漸深沉的暮色裏。走到巷子口,衛永剛忍不住回頭。老陳飯館那褪色的招牌下,老人佝僂的身影還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像一尊沉默的雕像,慢慢融進昏暗的天光裏。而二樓的窗戶後面,似乎有個人影,一閃而過。
衛永剛攥緊了手裏的護身符,硬硬的,硌着掌心。他猛地轉身,再也沒回頭。
------
火車是開往南昌的綠皮車,擁擠,嘈雜,充斥着汗味、泡面味和劣質煙草的味道。衛永剛和田三九買的是站票,擠在兩節車廂的連接處,腳下堆着行李,背靠着冰冷的車廂壁。
窗外,熟悉的黃土塬、窯洞、幹涸的河床飛速後退,取而代之的是漸漸多起來的綠色,是起伏的丘陵,是蜿蜒的、水量豐沛的陌生河流。氣候也明顯不同了,空氣變得潮溼、悶熱,黏在皮膚上,像一層撕不掉的薄膜。
“這南方的土,跟咱們那兒不一樣。”田三九看着窗外,忽然說,“咱們那兒是黃土,幹,硬,直上直下。你看這外邊,土是紅的,黏的,一下雨,就成了泥潭。下面的墓,估計也夠嗆,十墓九塌,還全是水。”
衛永剛點點頭,沒說話。他也在觀察,在適應。手裏捏着一小撮在某個小站停靠時,從路基邊隨手抓的土,細細捻着。土質細膩,偏紅,帶黏性,確實完全不同。爺爺手抄本上那些關於關中土質墓葬的經驗,在這裏,大部分可能都要作廢。這是一個全新的戰場,遊戲規則也可能完全不同。
“銀狐那老狐狸,給指的路,也不知道是福是禍。”田三九掏出皺巴巴的煙盒,遞了一支給衛永剛,自己點上一支,深深吸了一口,“不過,咱們兄弟倆在一起,怕他個鳥!關中地下的東西,快被掏空了,也該換換地方了。我聽說,南邊這些年,出土的東西,邪性得很,價錢也高。幹幾票大的,咱們也他媽嚐嚐當有錢人的滋味!”
他說得輕鬆,但衛永剛看到他眼底深處,同樣有一絲對未知的警惕和不安。他們就像兩條被迫離開熟悉水域的魚,遊向一片更廣闊、也更危機四伏的海洋。
火車轟鳴,穿過一個又一個漫長的隧道,光明與黑暗在窗外交替。車廂裏,有人打牌,有人喝酒吹牛,有人蜷縮在座位下睡覺。衛永剛和田三九靠在一起,閉目養神,但耳朵都豎着,聽着周圍一切可疑的聲響。他們的牛仔包和工具袋,緊緊挨在腳邊,寸步不離。
衛永剛摸了摸懷裏,那裏除了錢,還有一樣東西——是臨走前,陳雨偷偷塞進他包裏的。一本嶄新的、厚厚的筆記本,和一支筆。筆記本第一頁,用娟秀的字跡寫着一行字:“別光用鍬,也用用筆。記下來,別忘了自己是誰。”
他看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後,將筆記本小心地收好,貼胸存放。窗外,南方的夜色徹底籠罩下來,遠處有零星燈火,像是蟄伏在黑暗中的、陌生的眼睛。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麼,是更精致的墓葬,更珍貴的冥器,還是更狡猾的同行,更凶險的陷阱。他只知道,身後的潼關,老陳飯館的燈光,羊肉泡饃的香氣,還有那個流淚的少女,都已經遠去了。
他和田三九,這兩個來自關中的年輕盜墓者,帶着粗糲的手藝、對財富的渴望、以及內心深處一絲對“新天地”的迷茫與野望,正式踏入了中國盜墓史上,那個即將因他們這一代人而變得更加猖獗、更加專業化、也更加血腥殘酷的——“盜墓元時代”。
車輪撞擊鐵軌,發出規律而沉重的聲響,仿佛在爲他們新的征途,敲打着沉悶的節拍。前方,是溼潤的、充滿未知的南方黑夜,地下沉睡着無數未被驚擾的財富與詛咒,而地上,一張無形的大網,也正在悄然織就。2001年的中國,經濟高速發展,基建遍地開花,文物保護意識在增強,警方的打擊手段也在升級。屬於衛永剛和田三九的“好日子”與“亡命路”,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