螺絲嶺的夜,黑得粘稠,連手電光柱都像被這黑暗吞噬了一截,只能照出前方幾步遠。空氣溼得能擰出水,混着新翻紅壤的土腥和遠處稻田漚肥的酸腐氣。五個人影,像鬼魅般在山林間無聲穿行。
繞青打頭,她換了身深色的運動服,背着一個鼓鼓囊囊的大背包,腳步輕盈利落,對復雜的地形異常熟悉,顯然是白天來反復探過路了。田三九和李炮緊隨其後,一個眼神警覺地掃視四周,一個扛着那兩把新打的鷹嘴鎬,沉甸甸的。衛永剛走在中間,手裏拿着一把改進過的短柄探鏟,時不時停下,鏟尖探入地面,捻起一撮土,借着田三九手裏的遮光手電,仔細查看。炮公李玄嗣殿後,背着他的工具包,手裏拿着一個用黑布罩着的微型羅盤,偶爾停下來,對着山勢默默計算。
沒人說話,只有粗重壓抑的喘息,和踩在腐爛落葉上細碎的聲響。氣氛緊繃如弦。
再次來到那個半塌的盜洞口,情形比幾天前更糟。雨水加劇了塌陷,洞口又小了一圈,邊緣的泥土溼滑鬆軟,不斷往下掉。積水的寒氣混着更濃的朽敗氣味,從黑黢黢的洞口陣陣涌出,讓人脊背發涼。
“我先下。”衛永剛低聲道,從繞青背包裏取出新買的強力頭燈戴好,檢查了腰間的安全繩和工具。燈光雪亮,刺破洞口的黑暗。他率先滑了下去,動作幹淨,盡量減少對洞壁的擾動。腳踩到底部淤泥的觸感傳來,冰冷,溼滑。
下面空間比之前更顯逼仄,塌落的磚石和泥土幾乎堵死了大半甬道。手電光下,渾濁的積水反射着幽光,水位到了小腿肚。幾塊前幾天清理出來的墓磚泡在水裏,長滿了滑膩的青苔。
田三九、李炮、李玄嗣依次下來,最後是繞青。她小心地將大背包用繩子吊下,裏面是工具、補給和幾個空蛇皮袋。五人擠在狹小潮溼的空間裏,轉身都困難。
“清理塌方,注意頭頂。”衛永剛開始分配任務,聲音在密閉空間裏帶着回響,“三九、李炮,用鷹嘴鎬,小心別碰鬆上面的結構。玄嗣,你看着點,辨認磚石年代和結構。繞青,準備蛇皮袋,清出來的土石裝好,等會兒運上去處理。”
田三九和李炮啐了口唾沫在手心,抄起鷹嘴鎬。新的鎬頭果然鋒利,咬進溼硬的夯土和碎裂的磚石裏,比之前的破爛順手太多。兩人一左一右,開始小心地清理堵塞甬道的雜物。泥土和碎磚被不斷刨下,繞青麻利地將其裝入蛇皮袋,扎緊袋口,堆在一旁。
衛永剛沒參與清理,他舉着頭燈,仔細地觀察着甬道兩壁和前方。燈光掃過溼漉漉的磚牆,磚是標準的宋磚,青灰色,質地堅硬,磚縫裏填充的白膏泥遇水膨脹,將磚塊擠得有些錯位,但整體結構尚未完全崩潰。甬道是典型的斜鬥式,向下傾斜,但前方被堵死,不知有多深。
清理了大約一個多小時,前方塌落的土石基本清開,露出一條勉強可容一人彎腰通行的縫隙。但縫隙深處,手電光照射下,赫然出現了一堵牆——不是磚牆,而是一堵顏色更深、質地看起來異常致密、表面有金屬反光的牆壁,死死堵住了去路。
“媽的,什麼東西?”田三九抹了把臉上的泥水,湊近去看。
李玄嗣也擠了過來,用工具小心地刮掉牆壁表面的溼泥和鏽蝕物。露出的牆體呈暗青色,極其堅硬,敲擊發出沉悶的、非金非石的“鏗鏗”聲,表面隱約有澆築的痕跡和細微的氣孔。
“這是……”李玄嗣臉色變了變,又用指甲用力掐了掐,留下一點白痕,“金剛牆!”
“金剛牆?”田三九一愣。
“墓室甬道最後的防護牆,用糯米漿、石灰、砂土混合鐵砂、銅渣,有時還摻入牲口血,層層夯築而成,堅硬如鐵,刀斧難傷,專門防盜。”李玄嗣語氣凝重,“這宋墓規制不算高,怎麼會有這東西?難道是特殊形制,或者……墓主身份不一般?”
“管他什麼東西,能炸開不?”田三九看向李三炮。
李炮早就放下了鷹嘴鎬,蹲在金剛牆前,粗糙的手指細細摸着牆體的質地、厚度,又側耳貼在牆上,用指節輕輕敲擊不同位置,聽着回響。他臉上的憨厚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異常的專注和冷靜,像換了一個人。
“能。”半晌,李炮悶聲道,聲音在狹小空間裏很清晰,“但這牆厚,而且泡了水,質地不均勻。用普通的‘開山雷’(指大劑量炸藥),動靜太大,肯定驚動人,而且可能把整個甬道震塌。得用‘繡花針’。”
“繡花針?”繞青好奇地問。
“就是小藥量、多點定位、延時爆破。”李炮解釋着,語氣帶着一種家傳的自信,“在牆上選幾個最薄、結構最弱的點,打眼,塞進剛好能炸開裂隙的藥,控制好爆破方向和順序,像繡花一樣,一點點把牆‘挑’開。動靜小,破壞精確。”他看向衛永剛和李玄嗣,“但我需要知道牆後面的大致結構,還有這牆的準確厚度、最弱點。”
衛永剛和李玄嗣對視一眼。李玄嗣再次拿出他的微型羅盤和一個小本子,上面有他根據地方志和地形推測的墓室結構草圖。“根據斜鬥墓的常見規制,金剛牆後應該就是墓室前室,距離不會超過兩米。牆體厚度……”他看向衛永剛。
衛永剛沒說話,從工具包裏拿出幾根長長的、尾部帶螺旋紋的鋼釺。他將鋼釺對準牆體不同位置,用一把小錘,極有節奏和耐心地,一點點旋轉着敲擊進去。他敲擊的力道不大,但每一下都帶着一種奇特的韻律,耳朵幾乎貼在鋼釺尾部,仔細傾聽着鋼釺穿透不同物質時傳來的細微震動和聲音變化。
田三九和繞青屏住呼吸看着。只見衛永剛時而敲擊,時而停頓,時而微微調整鋼釺角度,神情專注得仿佛在聆聽大地的心跳。昏暗的光線下,他額角的汗珠滾落,側臉的線條繃緊,散發出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如山嶽般的氣質。
大約過了二十分鍾,衛永剛拔出了三根鋼釺,看了看釺尖帶出的不同顏色的粉末和碎屑,又在手裏掂了掂分量。
“牆體厚度不均,最薄處在這裏,”他指了金剛牆右下角一個不起眼的位置,“大約一尺二寸(約40厘米),結構有細微裂隙。這裏,”他指向左上角,“最厚,超過兩尺,但內部有空洞回響,可能是當年澆築時的缺陷。整體牆體向右下方微微傾斜,受力不均。”
他的聲音平靜,卻帶着不容置疑的確定性。李玄嗣快速在本子上記錄、標注。田三九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真正認識這個沉默的夥伴。這手“聽風辨位、探土知厚”的功夫,已經遠超普通“土夫子”的範疇,更像是一種近乎本能的、對大地結構的敏銳感知。
“炮仔,看你的了。”衛永剛對李炮點點頭。
李炮不再猶豫。他從繞青遞過來的背包裏,取出幾個用油紙和防水布層層包裹的小包,裏面是黑色的粉末和幾段特制的、極其纖細的導火索及雷管。他的動作熟練而穩定,完全不像平時那個憨直的壯小夥。他先在衛永剛指出的幾個關鍵點位,用特制的手搖鑽,小心翼翼地在金剛牆上打出幾個深淺不一、角度各異的細小孔洞,孔洞邊緣整齊,沒有引起牆體任何鬆動。
然後,他用自制的、帶有精密刻度的小銅勺,舀出適量的黑色火藥,混合了一些其他粉末,仔細灌入孔洞中,再用細竹籤輕輕搗實。安裝微型雷管,連接導火索。整個過程快、準、穩,沒有絲毫多餘動作,對藥量的控制精確到克,對位置的把握精準到毫米。最後,他將幾根長短不一的導火索擰在一起,留出總引信。
“所有人,退到甬道拐角,背身,捂耳,張嘴。”李炮沉聲命令,自己則最後一個退後,手裏握着一個老式的懷表式延時起爆器。
衆人依言退到安全距離,背對爆破點,心髒狂跳。繞青緊張地抓住了衛永剛的衣袖。黑暗中,只聽李炮低低數着:“三、二、一……”
沒有預想中的巨響。只有幾聲極其沉悶、短促的“噗、噗、噗”,像是厚重的棉被被鈍器擊打,又像是地底深處傳來幾聲壓抑的咳嗽。地面和洞壁傳來一陣極其輕微、有節奏的震動,頭頂只掉下些許浮塵。
幾秒鍾後,震動停止。
李炮第一個沖了過去,衆人緊跟。只見那堵堅硬無比的金剛牆右下角,出現了幾道蛛網般的放射狀裂紋,裂紋中心,被精準地炸開了一個臉盆大小、邊緣相對整齊的洞口!洞口周圍的牆體結構基本保持完好,沒有大面積坍塌!只有一些碎屑和煙塵緩緩飄落。
“成了!”李炮咧嘴一笑,笑容裏帶着自豪。
田三九狠狠一拍李炮的後背:“行啊炮仔!神了!”
李玄嗣也鬆了口氣,推了推眼鏡,難掩激動。繞青則驚訝地捂住了嘴。
衛永剛沒說話,只是用頭燈照向炸開的洞口。裏面漆黑一片,寒意更重,一股沉封了千年的、復雜的腐朽氣息撲面而來,帶着濃重的漆木、絲帛和一種難以形容的陰溼味道。主墓室,就在眼前。
“我先進。”衛永剛再次當先,俯身從炸開的洞口鑽了進去。田三九緊隨其後。
裏面是一個比甬道寬敞不少的空間,正是前室。地上鋪着方磚,同樣長滿青苔和淤泥。借着燈光,可以看到兩側有簡單的磚砌燈台,早已熄滅。前室角落裏散落着一些陶罐、陶俑的殘片,大多已腐朽不堪。正前方,是一道雙扇的石門,半掩着,門軸早已鏽死,門縫裏黑漆漆的。
然而,衛永剛的目光並未停留在這些明顯的器物上。他的頭燈光柱緩緩掃過地面、牆壁、穹頂。地面淤泥有細微的流向紋路;牆壁磚縫的侵蝕程度有差異;穹頂某個不起眼的角落,磚塊的排列似乎有極細微的、不合常理的錯動……
他蹲下身,不顧淤泥肮髒,用手指細細觸摸地面磚石的接縫,又側耳,似乎在聆聽什麼。然後,他站起身,走到左側牆壁前,用短柄探鏟的尾部,在一個看似毫無異常的磚塊上,有節奏地敲擊了七下——三長,兩短,再兩長。
敲擊聲在寂靜的墓室裏回蕩。田三九等人不明所以,緊張地看着。
幾秒鍾後,一陣極其輕微、幾乎難以察覺的“扎扎”聲從地下傳來。緊接着,在右側牆壁靠近地面的位置,一塊大約兩尺見方的地磚,竟然緩緩向下沉陷,露出一個黑黝黝的、向下的狹窄通道!通道口有整齊的石階,空氣中飄出一股更爲陳腐、但也似乎更“幹淨”的塵土氣息。
“這……這是?”田三九驚呆了。李玄嗣也滿臉不可思議。正規的宋墓,前室之後應該是主墓室,怎麼會有向下的密道?
“障眼法。”衛永剛的聲音依舊平靜,卻帶着一種洞察一切的冷靜,“石門後的,可能是疑冢,或者只是簡單的棺床。真正的墓室,在下面。看地面淤泥紋路,大部分積水是從這個暗門流下去的。看磚縫侵蝕,這裏的通風也比其他地方稍好。還有穹頂的磚,那個錯動,是機括長期承重留下的痕跡。”
他一邊說,一邊用燈光照向暗道內部。石階保存完好,向下延伸不過十來級,盡頭似乎是一個不大的空間。
田三九看着衛永剛,眼神徹底變了。之前是佩服他的手藝和沉穩,現在,則是一種近乎敬畏的震撼。這家夥,不僅手上有絕活,眼裏有毒,腦子裏更有料!他仿佛能看穿這厚厚的泥土和磚石,直抵古人設下的重重心機!
李玄嗣長嘆一聲,苦笑道:“衛兄,我這所謂的家學淵源,在你面前,真是班門弄斧了。這份眼力、推斷,堪稱神乎其技。”
繞青看着衛永剛在昏暗光線下顯得格外挺拔沉靜的背影,眼神復雜,有崇拜,有依賴,也有一絲難以言喻的悸動。
李炮撓撓頭,憨憨地笑了:“剛哥,你指哪兒,我炸哪兒。”
衛永剛沒有因衆人的反應而自得,他只是仔細檢查了一下暗道口的結構,確認安全。“我下去看看。三九,玄嗣,你們跟我下。李炮,繞青,守在這裏,注意動靜,隨時準備接應。”
他當先踏上石階,向下走去。田三九和李玄嗣深吸一口氣,緊緊跟上。這一次,沒有任何猶豫,腳步堅定。
走下石階,果然是一個比上面前室稍小、但更爲幹燥整潔的墓室。正中是一具保存相對完好的柏木棺槨,棺槨上的黑漆和彩繪雖已斑駁,但形制清晰。四周擺放着一些陪葬品:幾件品相完好的影青瓷碗、執壺,一套錫制明器,一些銅鏡、漆盒(已朽壞),角落裏還有一個小型陶俑方陣。雖然不算驚世駭俗的大墓,但比起之前預想的,已是豐收。
然而,衛永剛的目光,卻首先落在了棺槨前方地面上,那裏有一個不起眼的、用磚石壘砌的小小祭台,祭台上放着一個黑乎乎的陶罐。他走過去,小心地拂去陶罐上的浮塵,罐體露出簡單的弦紋。他打開罐蓋,裏面是早已幹涸板結的黑色物質,隱約能看出谷物和肉類的形狀。
“五谷罐。”李玄嗣低聲說,“宋代中小地主或富商下葬時常有,祈求地下豐饒。這墓主,應該是個略有資財的鄉紳,但並非官宦。”
衛永剛點點頭,這才開始和李玄嗣一起,小心地清點、評估陪葬品。田三九則警惕地守在暗道口。
上面的繞青和李炮,緊張地等待着。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每一秒都顯得格外漫長。
終於,下面傳來約定的信號。繞青和李炮趕緊將空蛇皮袋吊下去。一件件包裹好的器物被小心傳遞上來,主要是那些品相完好的影青瓷器和小件銅器、錫器。最後,衛永剛三人也上來了。
“東西不多,但幹淨,好出手。”衛永剛簡短地說,臉上並沒有太多喜悅,只有完成一項工作的平靜,“清理痕跡,撤。”
回填盜洞,處理散土,掩蓋一切痕跡。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和繞青準備的專業工具,這次效率高了很多。在天邊泛起第一縷灰白之前,五人已經帶着“收獲”,消失在山林之中,仿佛從未出現過。
回到那個彌漫着黴味的出租屋,天色已大亮。疲憊不堪,但精神亢奮。蛇皮袋裏的東西倒在鋪了舊床單的地上,在昏黃的燈光下,那些沉睡千年的瓷器泛着溫潤的光澤。
田三九一屁股坐在地上,抓起水壺猛灌幾口,然後看着正在仔細擦拭一件影青執壺的衛永剛,忽然開口,聲音帶着前所未有的鄭重:
“剛子,不,剛哥。”他改了稱呼,“從今往後,咱們這夥人,你說了算。我田三九,服你。”
李炮立刻點頭,甕聲甕氣:“剛哥,聽你的。”
李玄嗣也放下手裏正在記錄的筆記本,推了推眼鏡,誠懇地說:“衛兄眼界、決斷、技藝,皆在我之上。這主心骨,非你莫屬。我炮家這點微末伎倆,願供驅策。”
繞青沒說話,只是用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着衛永剛,用力點了點頭。
衛永剛擦拭瓷器的手頓了頓。他抬起頭,目光緩緩掃過四張年輕、疲憊、卻都帶着信任和期待的臉。田三九的彪悍義氣,李炮的專精可靠,李玄嗣的淵博細致,繞青的機靈周全……他們各有短板,也各有長處。而他自己,似乎無形中,已經成了將這些人粘合在一起、並指引方向的那個“定盤星”。
他知道這意味着什麼。更多的責任,更大的風險,以及,一旦行差踏錯,更深的罪孽。
但看着地上那些來自宋墓的器物,感受着懷中那本陳雨贈送的空白筆記本的分量,還有內心深處那股不甘於平庸、甚至不憚於罪惡的野望……他緩緩點了點頭。
“既然大家信我,”衛永剛的聲音不高,卻清晰有力,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決斷,“那以後,同進同退,有福同享,有難……一起扛。規矩照舊,但行事,要更謹慎,更周密。南邊這碗飯,咱們一起吃下去。”
沒有歃血爲盟,沒有豪言壯語。在這個簡陋、肮髒的出租屋裏,五個來自不同地方、身懷不同技藝、被貪婪和命運驅趕到一起的年輕人,以一種沉默而堅定的方式,確立了他們的核心。以盜墓爲生、在法律邊緣瘋狂試探的亡命生涯,從此有了一個公認的、年輕而可怕的“大腦”。
“散土王”衛永剛,在螺絲嶺這個不起眼的宋墓裏,用實力奠定了自己無可爭議的領導地位。而“衛永剛團夥”的雛形,也在這一刻,真正凝聚成形。未來的血雨腥風、巨額財富與無窮追捕,都已在這潮溼的黎明中,埋下了伏筆。
窗外,南昌城在晨霧中漸漸蘇醒,市聲隱約傳來,那是另一個陽光下的、井然有序的世界。而屋內,五個疲憊的年輕人,對着地上來自黑暗的財富,沉沉睡去,臉上帶着初次得手的興奮和對未來模糊的憧憬。他們還不知道,自己剛剛叩開的,是怎樣一扇通往深淵的大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