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鎮遠,舞陽河畔,青龍橋頭。

午時的日頭毒辣,將青石板路面曬得發燙,空氣裏彌漫着河水蒸騰的溼氣和岸邊吊腳樓飄來的、混合了酸湯與木料的氣息。望江茶樓是棟老舊的木質建築,飛檐翹角,油漆斑駁,二樓雅座“聽濤”的窗戶正對着渾濁湍急的舞陽河,水聲轟鳴。

衛永剛提前半小時就到了。他沒進茶樓,而是在橋頭一個賣涼粉的攤子旁蹲着,眼睛看似隨意地掃視着來往行人,實則將茶樓周圍每條巷道、每個可疑身影都納入眼底。田三九、李炮和繞青被他安排在河對岸一家臨河的竹器店二樓,那裏視野開闊,既能觀察茶樓正門,也能兼顧後巷。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橋頭人來人往,挑擔的貨郎,赤腳的孩童,搖着蒲扇的老人,並無異常。直到離約定時間還差五分鍾,一輛半舊的綠色吉普車,揚起一路塵土,停在了茶樓斜對面的小巷口。車門打開,下來三個人。

爲首的是銀狐。依舊穿着那身洗得發白的藍色中山裝,戴着舊工人帽,手裏拄着那根光滑的棗木拐杖,步履略顯蹣跚,像個普通退休老人。但他那雙眼睛,在帽檐陰影下掃過橋頭時,衛永剛感到皮膚像被冷針扎了一下。

他身後跟着兩個人。一個是鐵塔般的鐵頭,面無表情,目光如鷹,手裏提着一個沉甸甸的旅行袋。另一個卻讓衛永剛瞳孔微縮——是陳雨。她剪短了頭發,穿着不合身的寬大襯衫和長褲,臉上有些憔悴,但那雙眼睛依舊亮得驚人,此刻正帶着復雜難明的神色,飛快地瞥了一眼衛永剛藏身的方向,又迅速低下頭,跟在銀狐身後。

他們怎麼會帶陳雨來?衛永剛心中念頭急轉,但面上不動聲色,看着三人徑直走進茶樓。

又等了約莫一刻鍾,確認沒有其他尾巴,衛永剛才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走向茶樓。木質樓梯吱呀作響,空氣中漂浮着劣質茶葉和陳年木頭的味道。“聽濤”雅座在走廊盡頭,門虛掩着。

衛永剛推門進去。雅座不大,靠窗一張八仙桌,銀狐背對窗戶坐着,拐杖靠在手邊。鐵頭站在他身後側,像一尊門神。陳雨坐在靠牆的一張小凳上,低着頭,手指絞着衣角。桌上擺着一壺茶,三個粗瓷杯。

“胡爺。”衛永剛微微躬身,不卑不亢。

銀狐抬眼,混濁的目光在他臉上停留了幾秒,緩緩開口,聲音依舊是那種帶着奇異口音的沙啞:“坐。”

衛永剛在對面坐下。鐵頭無聲地倒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茶水渾濁,飄着幾片粗大的茶葉梗。

“信,我看了。”銀狐開門見山,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敲了敲,“‘古夜郎’、‘銅鼓’、‘血牲’、‘地脈異響’……小衛,你膽子不小,運氣也不錯。”他語氣平淡,聽不出喜怒,“東西呢?”

衛永剛從貼身內袋裏取出那個油布包,層層打開,露出那塊巴掌大小、綠鏽斑駁的銅片,輕輕推到銀狐面前。

銀狐沒有立刻去拿,只是隔着桌子,眯起眼睛仔細端詳。陽光透過木窗櫺,在銅片上投下斑駁的光影,中心那個眼睛(太陽)符號在鏽跡下若隱若現。良久,他才伸出枯瘦的手指,拈起銅片,湊到眼前,幾乎貼到鏡片(他今天戴了一副老花鏡),用指甲極其輕微地刮了刮邊緣的鏽層,又放在鼻端嗅了嗅。

“嗯……”他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低吟,“水坑,紅土掩,酸性重,埋得深。這紋……不是中原的路子,也不是滇、楚。獰厲,野性,帶巫鬼氣。是古西南夷的風格,而且不是一般部族能用的。”他放下銅片,抬眼看向衛永剛,“你說有殉坑,多少人牲?”

“十幾具,男女老少都有,骨骼多斷裂損傷,應是虐殺。”衛永剛回答。

“位置?地勢?水脈?入口形制?封土植被?”銀狐的問題一個接一個,又快又準。

衛永剛早有準備,從懷裏掏出一張自己手繪的、詳細標注的草圖,鋪在桌上,又拿出幾張用海鷗相機偷拍的、關於怎雷村周邊地形和“鬼哭岩”遠眺的照片。他條理清晰,用語簡練,將怎雷村的位置、後山地勢、岩壁特征、發現的疑似人工修葺痕跡、被亂石半掩的三角形入口、墓道走向、殉葬坑情況、以及那詭異的“咚咚”聲,一一說明。最後,他提到了當地水族村民對“鬼哭岩”的禁忌、阿公的警告、以及那詭異的夜霧。

銀狐聽着,手指在草圖上緩緩移動,偶爾在某處停頓,問一個細節。鐵頭像塊石頭般立着,面無表情。陳雨則抬起了頭,目光在衛永剛臉上和草圖之間遊移,眼神裏有好奇,有擔憂,也有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

待衛永剛說完,銀狐沉默了足足有一分鍾。雅座裏只有舞陽河奔流的水聲和窗外隱約的市聲。他端起粗瓷茶杯,抿了一口冷茶,緩緩道:“山高林密,少數民族,語言不通,禁忌傳說,墓有異響……小衛,你選的這地方,是塊硬骨頭,也是塊肥肉。”

“所以,才請胡爺掌眼,主持大局。”衛永剛迎着他的目光,聲音平穩。

銀狐笑了笑,那笑容在他皺紋深刻的臉上顯得意味難明:“主持大局?我老了,腿腳也不利索,下不得那深山老林,鑽不得那老鼠洞。不過……”他話鋒一轉,目光變得銳利如錐,“指點一下你們這些後生,提供些用得上的‘家夥什’,分潤一點辛苦錢,倒還可以。”

這是要談條件了。衛永剛心知肚明。“胡爺請講。”

“墓裏的東西,不管出多少,我要六成。”銀狐伸出枯瘦的食指,又彎下大拇指,“剩下的四成,你們四個分。工具、炸藥、必要的藥物、路上打點的費用,我出。但有一條,”他頓了頓,語氣不容置疑,“下去的人,你們出。怎麼下去,怎麼出來,怎麼避開那些山民的眼睛,怎麼應付墓裏可能有的‘麻煩’,是你們的事。我的人,”他指了指身後的鐵頭,“只負責外圍接應和出貨。”

六成!田三九若是在此,恐怕立刻就要跳起來。但衛永剛面不改色。銀狐要的是大頭,也是風險最低的部分。而最危險、最艱苦的挖掘工作,全壓在了他們四個身上。這條件苛刻,但也在意料之中。沒有銀狐的渠道、經驗和物資支持,他們連墓門都摸不到,甚至可能早就被怎雷村的山民發現,後果難料。

“可以。”衛永剛沒有猶豫,“但胡爺得先幫我們解決兩個問題。第一,我們怎麼再次進入怎雷村,並且長時間停留而不被懷疑?上次我們已經引起了警覺。第二,墓裏的‘異響’,還有那些邪門的傳說,胡爺見多識廣,可有化解或應對的法子?”

銀狐對衛永剛的爽快和直指要害似乎有些意外,他重新打量了衛永剛一眼,眼中閃過一絲贊許,但很快隱去。“第一個問題,好辦。”他指了指一直沉默的陳雨,“這丫頭,跟着老陳學了點皮毛,能說幾句貴州土話,人也機靈。讓她扮成逃荒投親的啞女,你們扮成收山貨迷路、偶然救下她的外鄉客商。山民排外,但對落難之人,尤其是不說話的孤女,戒心會小些。帶上些實用的東西,鹽巴、針線、便宜布匹,當做謝禮和借住的費用。至於長時間停留……就說啞女驚嚇過度,病了,需要休養一段時間。你們‘心善’,不忍拋下,只好暫住照顧。山裏缺醫少藥,這個借口,能拖上月餘。”

陳雨猛地抬起頭,看向銀狐,又飛快地瞥了衛永剛一眼,嘴唇動了動,最終沒出聲,只是低下頭,手指絞得更緊。

衛永剛心中一震。讓陳雨參與進來?而且是扮演如此關鍵又危險的角色?他看向陳雨,女孩臉色蒼白,但眼神裏卻有一種認命般的倔強。看來,銀狐帶她來,並非臨時起意。這老狐狸,連這一步都算到了,既多了一個可控的“自己人”在團隊裏,也算是對陳伯的一種牽制或利用。

“第二個問題,”銀狐繼續道,聲音壓低了些,“墓有異響,分幾種。一是結構鬆動,山體運動或地下水,引起共振。二是機關殘存,風吹或小動物觸發。三嘛……”他混濁的眼睛裏掠過一絲極淡的、難以捉摸的神色,“就是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了。西南夷地,巫蠱盛行,古時殉葬常伴邪術。你們聽到的‘鼓聲’,未必是鼓。對付這些,光有蠻力不行,得靠這個。”他點了點自己的太陽穴,“和這個。”他伸手入懷,摸出兩個小小的、用紅布縫制的三角符包,丟在桌上。“貼身戴好,莫要離身。裏面是朱砂、雄黃、還有我早年從一位老道士那裏求來的辟邪符。有沒有用,看造化。但墓裏的規矩,你們得給我記死了——手腳幹淨,莫動貪念,莫毀屍身,尤其是那殉葬坑裏的骨頭,一截都別碰!拿了該拿的東西,立刻退出來,一絲一毫都不能多留!”

他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帶着一種不容置疑的威懾。衛永剛默默點頭,將那兩個符包收起。他知道,銀狐這番話,半是真經驗,半是威懾和掌控。但眼下,他們沒有選擇。

“還有什麼要問的?”銀狐靠在椅背上,恢復了那副淡然的樣子。

衛永剛想了想,問:“工具,尤其是對付那金剛牆和可能存在的石門的工具,還有炸藥,要特制的。南方的紅土和岩石,和北方不同。”

銀狐看了一眼鐵頭。鐵頭默不作聲,將腳邊那個沉甸甸的旅行袋提起來,放在桌上,拉開拉鏈。裏面不是鈔票,而是幾件用油紙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東西。鐵頭拿出一件,拆開油紙,是一把造型奇特的短柄鏟,鏟頭狹長帶刃,一側有鋸齒,鋼材烏黑,泛着冷光。“金剛砂摻精鋼打的,專破南方硬土和風化岩。”又拿出一捆細若發絲、卻異常堅韌的金屬線,“探墓道縫隙和機關用的‘金蠶絲’。”最後是一個用防水布包着的長方形物體,打開,裏面是幾塊用蠟封好的、磚塊似的黃色物體,以及雷管、導火索等物。“新式炸藥,穩定性好,威力可調,動靜小。怎麼用,我會讓鐵頭簡單教你們。剩下的,看你們自己造化。”

看着這些專業甚至堪稱精良的工具,衛永剛心中最後一絲猶豫也消失了。銀狐的投入,說明他志在必得,也側面印證了這夜郎古墓的價值。

“東西我收下。三日後,我們帶陳雨,再進怎雷。”衛永剛沉聲道。

銀狐點點頭,又從懷裏摸出一個小瓷瓶,放在桌上:“山裏多瘴氣蟲蟻,尤其是那種地方。這藥粉,灑在住處周圍,能防蛇蟲,也能……一定程度上,掩蓋你們身上的生人味。”他頓了頓,看着衛永剛,忽然問,“小衛,你爺爺衛老哥,當年在關中,也算是一號人物。他那手‘觀山望氣,聞風辨土’的本事,你學了幾成?”

衛永剛沉默片刻,答道:“皮毛。家傳的手抄本,被我燒了。”

“燒了?”銀狐眼中精光一閃,隨即了然,“也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規矩是死的,地下的東西是活的。這次去黔南,是個機會。南方的風水,和北方不同,講究的是‘藏風聚氣,依山傍水’,重形勢,輕理氣。尤其是西南夷地,他們的葬法,更詭異,常常反其道而行之。你多看看,多想想。”他像是隨口指點,又像是意有所指。

衛永剛心中一凜,知道這是銀狐在提點,也是在考察。他鄭重地點了點頭。

事情談妥,銀狐不再多言,示意鐵頭收起剩下的東西。他站起身,拄着拐杖,慢慢向門口走去。走到門邊,他忽然停住,沒有回頭,聲音飄來:“小衛,你比我想的,更穩,也更狠。是塊好料子。這次活兒要是成了,回來,我正式收你做關門弟子。老陳那邊,我去說。”

說完,他推門而出,鐵頭拎着袋子跟上。陳雨站起身,看了衛永剛一眼,眼神復雜,嘴唇囁嚅了一下,最終什麼也沒說,低頭快步跟了出去。

雅座裏只剩下衛永剛一人,還有桌上那杯早已涼透的粗茶。銀狐最後那句話,像一顆石子投入他心湖,激起層層漣漪。拜師?成爲銀狐的關門弟子?這意味着更深地卷入這個行當的核心,獲得更隱秘的資源和傳承,但也意味着更徹底的捆綁,更難以擺脫的陰影。陳伯會怎麼想?陳雨……又會被置於何地?

但此刻,這些紛亂的思緒都必須壓下。當務之急,是帶着銀狐提供的工具和方案,以及陳雨這個“新成員”和“變數”,再次進入那片被迷霧和禁忌籠罩的群山,去面對那座發出詭異“鼓聲”的夜郎古墓。

他收起桌上的銅片、草圖、照片和銀狐給的藥瓶、符包,將涼茶一飲而盡,起身離開。走到茶樓門口,陽光刺眼,舞陽河水聲轟鳴。對岸竹器店二樓,田三九等人焦急等待的身影隱約可見。

新的回合開始了。這一次,他們不再是單打獨鬥的闖入者,而是背靠着銀狐這棵大樹的“正規軍”,但也因此背負了更沉重的期望和更苛刻的分配。而陳雨的加入,就像一顆投入平靜水面的石子,讓原本就復雜的關系,變得更加微妙難測。

衛永剛深吸一口氣,混着塵土和河水氣息的空氣涌入肺葉。他邁步向橋上走去,腳步沉穩,背影在正午的陽光下,拉得很長。前路是莫測的凶險,也是巨大的誘惑。拜師銀狐的許諾,像懸在頭頂的利劍,也是誘人前行的餌食。而他,已經沒有退路。

猜你喜歡

寶貝,藏好!你甩的前任他回來了番外

《寶貝,藏好!你甩的前任他回來了》是一本讓人欲罷不能的星光璀璨小說,作者“鴞厘米”以其細膩的筆觸和生動的描繪爲讀者們帶來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世界。本書的主角是喻歡江時靳,一個充滿個性和魅力的角色。目前這本小說已經更新92439字,喜歡閱讀的你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鴞厘米
時間:2025-12-21

喻歡江時靳大結局

寶貝,藏好!你甩的前任他回來了這書寫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歡,作者鴞厘米把人物、場景寫活了,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小說主人公是喻歡江時靳,《寶貝,藏好!你甩的前任他回來了》這本星光璀璨 小說目前連載,寫了92439字!
作者:鴞厘米
時間:2025-12-21

年少情深終成空番外

年少情深終成空這書寫得真是超精彩超喜歡,作者匿名把人物、場景寫活了,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感覺,小說主人公是顧錦瑤沈銘川,《年少情深終成空》這本故事 小說目前完結,寫了20249字!
作者:匿名
時間:2025-12-21

六零團寵:天道幼崽專治百年黴運家族

《六零團寵:天道幼崽專治百年黴運家族》由沐緋顏所撰寫,這是一個不一樣的故事,也是一部良心現代言情著作,內容不拖泥帶水,全篇都是看點,很多人被裏面的主角傅念念所吸引,目前六零團寵:天道幼崽專治百年黴運家族這本書寫了604612字,連載。
作者:沐緋顏
時間:2025-12-21

沈微婉蕭景珩

備受矚目的宮鬥宅鬥小說,醫傾江山:嫡女助儲定乾坤,由才華橫溢的作者“溫禾苗”創作,以沈微婉蕭景珩的冒險經歷爲主線,展開了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如果你喜歡宮鬥宅鬥小說,那麼這本書一定不能錯過!目前這本小說已經連載,趕快來一讀爲快吧!
作者:溫禾苗
時間:2025-12-21

醫傾江山:嫡女助儲定乾坤筆趣閣

《醫傾江山:嫡女助儲定乾坤》是“溫禾苗”的又一力作,本書以沈微婉蕭景珩爲主角,展開了一段扣人心弦的宮鬥宅鬥故事。目前已更新117019字,喜歡這類小說的你千萬不要錯過!
作者:溫禾苗
時間:2025-12-2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