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都縣城邊緣,那個靠近貨運站、魚龍混雜的小旅社房間裏,煙霧繚繞,空氣混濁。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遠處火車偶爾淒厲的汽笛。桌上鋪着幾張放大的黑白照片——是繞青在夜郎主墓室裏冒着巨大風險拍下的。雖然光線不足,畫面模糊,但那些猙獰的銅鼓、奇詭的青銅器、跪拜的黑色遺骸,以及祭台中心的空洞,依然散發出令人心悸的原始力量。
銀狐沒有坐在桌旁。他拄着那根光滑的棗木拐杖,站在窗邊,背對着衆人,面朝窗外無邊的黑暗,只有夾在枯瘦指間的香煙,一明一滅,映亮他半邊沉默而深刻的側臉輪廓。鐵頭像往常一樣,像個沒有生命的影子,矗立在他身後半步。陳雨縮在房間最角落的凳子上,低着頭,看不清表情。
衛永剛的聲音在房間裏平穩地回響,不高,但每個字都清晰,像鑿子刻在木頭上。他從怎樣僞裝再次潛入怎雷寨,怎樣利用霧夜接近“鬼哭岩”,怎樣用銀狐提供的特制炸藥精準炸開阻塞的通道,一直講到進入主墓室後的所見——圓形黑石祭台,姿態詭異的殉葬遺骸,中心石台的凹痕,堆積的銅鼓、青銅器、黑陶,那些充滿蛇崇拜和獰厲風格的紋飾……他刻意略去了傻子突然闖入的細節,也淡化了那自鳴銅鼓帶來的恐懼,只說是“結構震動引起的回響”。
“……最大的那面銅鼓,鼓面有十二芒太陽紋,與銅片中心的符號一致。周圍的青銅器,以牛、虎、蛇造型爲主,工藝古樸,紋飾獰厲,與中原迥異。陶器粗糙,多繩紋刻畫。還有一些骨蚌器和玉飾。”衛永剛結束陳述,目光落在銀狐的背影上,“墓室規模不小,陪葬品數量可觀,但最核心的,似乎是祭台中心的那個空位。我們拿了七件青銅器,三件玉飾,品相完好,易於攜帶。大頭,還在裏面。”
房間裏靜得可怕,只有香煙燃燒的細微“嘶嘶”聲。照片上那些沉默的器物,仿佛透過時光,散發出冰冷而誘惑的氣息。
良久,銀狐將煙頭在窗台上碾滅,緩緩轉過身。他混濁的眼睛在昏黃的燈光下,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先掃過桌上那幾件用軟布包裹、剛剛被取出來簡單展示過的夜郎青銅器——那牛頭尊猙獰的彎角,蛇形帶鉤詭異的盤繞,在燈光下泛着幽綠的鏽色。他的目光在每件器物上都停留片刻,手指無意識地捻動着。
然後,他才抬起眼皮,看向衛永剛,嘴角扯出一個極淡、幾乎看不見的弧度:“十二芒太陽紋……多頭蛇……祭台空位……嘿,夜郎王,好大的手筆,好深的執念。”他的聲音沙啞,帶着一種洞悉隱秘的寒意,“你們看到的,只是前廳。真正的王棺,不在地上,在地下。那個空位,是開啓地宮的‘匙孔’。你們拿的這些,”他用拐杖虛點了下桌上的青銅器,“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給後來盜墓賊……或者祭品看的。”
衛永剛心中一震。銀狐果然一眼看出了更深層的關竅。前廳?地宮?匙孔?
“胡爺的意思是,主墓室下面,還有一層?”田三九忍不住問。
“古夜郎,崇蛇,拜日,信巫鬼。他們的王,不會把自己和這些明器擺在一起。祭台上那些黑骨頭,是殉葬的大巫或者王族近侍,是守門的,也是祭品。真正的王,睡在更下面,更靠近地脈陰氣的地方。”銀狐慢慢踱到桌邊,枯瘦的手指劃過照片上祭台中心的凹痕,“這凹槽,形狀奇特,不是放尋常玉璧或印璽的。需要特定的‘鑰匙’,才能觸發機關,打開通往真正冥殿的路。那‘鑰匙’,恐怕早就不在墓裏了,或者,根本就沒放進去,作爲一種永久的封印或詛咒。”
他抬起眼,目光銳利如刀,刺向衛永剛:“你們進去,除了聽到那一聲鼓響,可還碰到別的……怪事?比如,風?光?或者……有什麼東西,碰了那些黑骨頭?”
衛永剛後背瞬間滲出一層細汗。銀狐的敏銳超乎想象。他略一猶豫,知道隱瞞可能帶來更大風險,於是將傻子突然闖入、試圖觸碰遺骸、隨後銅鼓自鳴的經過,簡略說了一遍,但省去了自己看到遺骸眼窩閃綠光的細節。
“傻子?”銀狐眼中精光暴漲,猛地轉頭看向鐵頭。鐵頭面無表情,微微搖了搖頭,表示不知情。銀狐眉頭緊鎖,沉吟道:“寨子裏的瘋癲之人……往往能看到常人看不到的東西,也最容易觸及某些……禁忌。他碰了沒有?”
“沒有,剛碰到,鼓就響了,他嚇壞了。”衛永剛道。
“那就好……”銀狐喃喃,但臉色並未放鬆,“鼓自鳴……是警告,也是感應。那墓裏的東西,被驚動了。不是機關那麼簡單。”他頓了頓,看向衛永剛四人,目光尤其在臉色蒼白的陳雨身上停留一瞬,最終,那渾濁眼底深處,閃過一絲決斷的、近乎貪婪的光芒。
“準備一下。”銀狐的聲音恢復了那種不容置疑的冷硬,“明晚,我親自下去。”
此言一出,連鐵頭的眉梢都幾不可察地動了一下。陳雨猛地抬起頭,臉上血色褪盡。衛永剛也是心頭一緊。銀狐要親自下墓?以他的年紀和腿腳……
“胡爺,下面情況不明,而且那寨子……”田三九試圖勸阻。
“寨子不用管。鐵頭會安排人,在進山口制造點動靜,引開那些山民的注意。一個晚上,足夠。”銀狐擺擺手,打斷他,“這次下去,不是爲了拿這些小玩意。我要看看那個‘匙孔’,看看下面到底藏着什麼。小衛,”他看向衛永剛,“你,三九,李炮,還有鐵頭,跟我下去。繞青和丫頭留在上面,準備接應。”
他不再給任何人反駁的機會,開始快速分派任務,檢查裝備清單,對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做出預案。語氣冷靜,條理清晰,顯示出對盜墓一行深入骨髓的精通和老辣。衛永剛默默聽着,知道自己和這個小團隊,已經被徹底綁上了銀狐的戰車,駛向那座更加幽深莫測的夜郎地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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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深夜,濃霧再起,比前兩次更加厚重粘稠,仿佛有生命的實體,翻滾着吞沒了怎雷寨和周圍的山巒。寨子方向果然傳來隱約的騷動和狗吠,但很快平息下去,不知鐵頭用了什麼手段。
依舊是那條死亡路線,但這次隊伍龐大了許多。銀狐走在中間,拄着拐杖,腳步竟然出乎意料的穩健,那雙渾濁的眼睛在濃霧和黑暗中,仿佛能視物一般,精準地避開障礙。鐵頭打頭,手裏多了一根特制的、前端帶鉤的鋼釺,既能探路也能防身。衛永剛和田三九一左一右護着銀狐,李炮斷後,背着沉重的工具和炸藥。
順利來到“鬼哭岩”下,炸開的入口依舊。銀狐站在那三角形黑洞前,靜靜感受了片刻裏面涌出的陰寒氣息,又用手杖探了探邊緣的岩石,低聲道:“陰氣凝而不散,地脈有異。進去後,我說動哪裏,才能動。我不說話,一根頭發絲都不準碰。”
衆人凜然應諾。
穿過低矮潮溼的墓道,再次站在殉葬坑前。十幾具慘白的骸骨在數支強光手電的照射下,更顯觸目驚心。銀狐只是淡淡掃了一眼,目光在那傻子曾經蜷縮過的地方略微停頓,便徑直走向被炸開的主墓室洞口。
進入主墓室,數道手電光柱交錯,將圓形石室照得亮如白晝。銀狐的目光,首先被祭台上那些跪拜的黑色遺骸吸引。他走近,卻沒有觸碰,只是用拐杖虛點着遺骸的姿勢和祭台上的刻痕,嘴裏念念有詞,說的是一些衛永剛完全聽不懂的、關於古代巫蠱祭祀的術語。然後,他走向那堆銅鼓,尤其是最大的一面,用手杖輕輕敲了敲鼓身,側耳傾聽那沉悶的嗡鳴,眉頭緊鎖。
“不是鼓自鳴,”他忽然開口,聲音在空曠的墓室裏帶着回響,“是共振。這鼓,和地下的某種東西,連在一起。下面有空間,而且不小。”
最後,他來到祭台中心那個空着的凹痕前,蹲下身(這個動作對他似乎有些吃力),幾乎將臉貼上去,仔細查看凹痕的形狀、深度、內壁的磨損痕跡,又用一把精巧的銀質小勺,刮取了一點凹痕底部的粉末,放在鼻端嗅了嗅,甚至用舌尖極其輕微地舔了一下。
“是血。混合了朱砂、銅粉和……某種植物灰燼。古老的封印血契。”銀狐緩緩站起,臉上露出一種混合了興奮與極度凝重的神色,“鑰匙不在了,或者,根本不需要實體鑰匙。這是血祭之鎖,用特定的血脈或儀式才能打開。蠻夷之法,倒也狠絕。”
他轉過身,用手杖指向祭台後方、靠着岩壁的那片區域——那裏堆放着更多的黑陶罐和一些不起眼的石制品。“真正的入口,不在祭台下面。在那裏。”
衆人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片岩壁看起來並無異常。
“李炮。”銀狐看向李炮。
李炮會意,上前,用指節在岩壁上不同位置輕輕敲擊,側耳傾聽。很快,他停在一處,回頭對銀狐點點頭:“胡爺,這裏,聲音空,後面是空的。但岩壁很厚,而且……質地不均勻,有夾層,像是人工填築後又用天然岩石僞裝的。”
“炸開它。”銀狐毫不猶豫,“用藥量控制好,只要打開一個能進人的口子,絕不能塌。用我給你的‘膠泥雷’,貼着縫打。”
李炮深吸一口氣,從背包裏取出那種特制的、可塑性極強的黃色炸藥,開始工作。這一次,比炸開通道時更加謹慎。他先用小型水鑽在岩壁縫隙處打出幾個極其細微的孔洞,探明後面空腔的深度和大致結構,然後將膠泥狀的炸藥仔細填入縫隙,並用特制的模具壓成薄片,最大限度地讓爆破力沿着岩壁薄弱處釋放。安裝雷管,連接導火索。整個過程,他的手穩如磐石,額頭的汗珠在燈光下晶瑩閃爍。
“退到殉葬坑那邊,找掩體。”銀狐下令。
衆人退到前室,躲在堅實的石壁後。李炮最後檢查了一遍,點燃導火索,那嘶嘶燃燒的火花在黑暗中像死神的信號。他迅速跑回掩體後。
“轟——!!!”
一聲比之前更加壓抑、但穿透力極強的悶響!整個山體似乎都微微一震,大量的塵土從墓室穹頂落下。但預想中的大面積塌陷並未發生。
待塵埃稍定,衆人沖回主墓室。只見祭台後的那片岩壁,被炸開了一個僅容一人匍匐通過的、邊緣參差不齊的洞口!洞口後面,是更加深沉的黑暗和一股難以形容的、混合了千年塵封、奇異香料和濃重金屬氣息的陰風,倒灌而出,吹得人手電光柱亂晃。
“成了!”田三九興奮地低呼。
銀狐臉上卻無喜色,他用手電照向炸開的洞口邊緣,臉色陡然一變:“不對!這石頭……是‘陰積石’!裏面摻了東西!快退開!”
但已經晚了。距離洞口最近、正打算率先探進去的鐵頭手下,一個叫“阿勇”的精悍漢子,剛湊到洞口,用手電往裏照,突然身體一僵,喉嚨裏發出“咯咯”的怪響,手中的手電“啪嗒”掉在地上。只見他裸露在外的皮膚,凡是接觸到從洞內飄出的細微塵埃的地方,瞬間開始起泡、變黑、潰爛!速度快得嚇人!
“阿勇!”鐵頭目眥欲裂,就要上前。
“別碰他!”銀狐厲喝,同時猛地將自己手中的棗木拐杖擲出,杖頭精準地擊在阿勇腿彎。阿勇慘哼一聲,向前撲倒,但大部分身體避開了洞口正涌出的詭異塵埃。
“是屍毒!混合了礦毒和古代巫術煉制的陰煞!沾身即爛,見血封喉!”銀狐的聲音帶着罕見的急促,“李炮!用‘雷火粉’,封住洞口!快!”
李炮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驚呆了,聞言一個激靈,手忙腳亂地從背包裏掏出幾個竹筒,拔掉塞子,將裏面一種赤紅色的粉末,朝着那冒着陰風的洞口奮力潑灑進去!粉末遇到空氣,竟“蓬”地一聲,爆起一團團幽綠色的、毫無熱感的火焰,瞬間將洞口吞沒,也暫時阻隔了那股致命的塵埃。
阿勇倒在地上,身體劇烈抽搐,臉上、手上潰爛的傷口流出發黑腥臭的膿血,眼見是不活了。鐵頭虎目含淚,死死攥着拳頭,卻不敢靠近。
銀狐喘息着,看着那被幽綠火焰暫時封住的洞口,又看看地上迅速死去的阿勇,混濁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忌憚和一絲後怕。“好厲害的守墓術……夜郎王,果然留了後手。”
他緩緩轉頭,看向驚魂未定的衛永剛等人,最後目光落在李炮身上,聲音嘶啞:“這次,多虧了你炸得準,也炸得巧。再偏半分,或者藥力再大一點,觸動更多的陰積石,我們全都得交代在這兒。”他頓了頓,語氣復雜,“李炮,你這手炮工,是你爹教的?”
李炮臉色慘白,還沒從同伴慘死和自己險些釀成大禍的驚悸中恢復,聞言只是木然地點了點頭。
銀狐不再多說,示意鐵頭將阿勇的遺體用備用的防水布簡單包裹,移到一旁。然後,他盯着那被“雷火粉”灼燒後、塵埃暫時落定的幽深洞口,眼中那抹貪婪和決絕,再次壓過了恐懼。
“鬼門關闖了一半,沒有回頭的道理。”銀狐撿起地上的拐杖,語氣恢復了冰冷,“裏面的毒塵應該被雷火暫時淨化了些。準備進去。記住,進去後,呼吸放輕,手腳千萬別碰任何看起來不‘幹淨’的東西。真正的夜郎王寶藏,就在下面了。”
他當先,竟然要第一個進去。鐵頭想要阻攔,被銀狐冰冷的眼神制止。
衛永剛看着銀狐佝僂卻決絕的背影,又看看地上阿勇那迅速冰冷僵硬的屍體,胸口那塊三角符包仿佛變得滾燙。地宮之門已開,伴隨着死亡和詭異毒物的警告。下面等待他們的,是足以讓人瘋狂的財富,還是更加萬劫不復的深淵?他不知道。但他知道,從這一刻起,他們已經沒有退路。李炮的炮工,在絕境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卻也親眼見證了這行當最殘酷的死亡。銀狐的親自涉險,預示着下面的東西,價值可能遠超想象。
他握緊了手中的強光手電,跟在銀狐身後,向着那散發着不祥氣息的黑暗洞口,匍匐前進。身後,是同伴粗重的呼吸,是死亡的陰影,也是無法抗拒的、來自地底深處的誘惑。夜郎王的冥殿,終於要向這群貪婪的闖入者,揭開它最後的面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