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一紙賣身契
雨聲很大。
敲在玻璃上,敲在屋頂上,敲在窗外的樹葉上,譁啦譁啦,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房間裏卻很靜,靜到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能聽見心髒在胸腔裏一下下撞擊的聲音,能聽見血液沖上耳膜時那種沉悶的嗡鳴。
做一年的知薇。
葉清歌盯着男人的背影。他站在窗前,身姿挺拔得像一棵鬆,家居服柔軟的布料也掩不住那種從骨子裏透出來的、緊繃的力量感。窗外是濃得化不開的黑暗,窗玻璃上倒映出他模糊的輪廓,和她自己——那個穿着過大襯衫、頭發半幹、臉色蒼白的倒影。
“什麼意思?”她問,聲音很輕,被雨聲吞掉了一半。
男人沒有立刻回答。
他依然看着窗外,像是在欣賞這場暴雨,又像是在等什麼。房間裏只有射燈冷白的光,將一切都照得清晰而銳利,連空氣裏漂浮的塵埃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後,他轉過身。
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在冷光下顯得更沉,更靜,像結了冰的深潭,看不出情緒,也看不出溫度。
“字面意思。”他說,聲音依然很低,但每個字都咬得很清楚,“這一年裏,你扮成知薇。她的言行舉止,她的喜好習慣,她的一切。我會告訴你該怎麼做。”
他頓了頓,往前走了兩步。
“作爲回報,你欠的那六百萬,我來還。你母親籤下的借條,我會處理。追債的人,不會再找你麻煩。”
葉清歌的手指攥緊了襯衫下擺。布料很軟,在她掌心皺成一團,像她此刻混亂的思緒。
六百萬。
母親籤下的借條。
追債的人。
這些字眼像釘子,一顆顆釘進她腦子裏。龍哥那張凶狠的臉,他手下小弟不懷好意的笑,雨夜裏那些追逐的腳步,還有小腿上被鐵柵欄劃破的傷口——此刻正隱隱作痛,提醒她這一切都不是夢。
“爲什麼?”她聽見自己問,“爲什麼是我?”
男人看着她,眼神裏有某種她看不懂的東西,一閃而過。
“因爲你像她。”他說得很簡單,像是在陳述一個客觀事實,“七分像,足夠了。”
“我不是她。”葉清歌說,聲音比剛才穩了一些,“我也不想成爲她。”
“沒人要你成爲她,”男人說,“你只需要扮演她。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之後,債務還清,你自由。”
自由。
這個詞太奢侈了。從今天下午開始,從葉國華當衆宣布她是養女那一刻開始,從她拖着行李箱走出酒店旋轉門那一刻開始,她就不知道自由是什麼了。
“我需要做什麼?”她問。
男人走到沙發邊,坐下。沙發是深灰色的,很大,很軟,但他坐上去時,背脊依然挺直,沒有靠背,像隨時準備起身。
“出席必要的場合,”他說,“晚宴,酒會,家族聚會。在公開場合,你是我的未婚妻,沈知薇。”
他頓了頓,補充道:“私底下,你也可以是葉清歌。但記住,在任何人面前——包括這棟房子裏的任何人——你都不能露出破綻。”
葉清歌沉默了幾秒。
“那……沈小姐的家人呢?他們不會發現嗎?”
“知薇的父母三年前移民了,很少回國。”男人說,“她的朋友,我會處理。”
處理。
這個詞用得輕描淡寫,但葉清歌聽出了背後的意思——他會讓那些人閉嘴,或者,遠離。
“如果我拒絕呢?”她問。
男人看着她,眼神裏沒有任何波動,像在看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
“你可以拒絕,”他說,“現在就可以離開。門在那裏。”
他指了指房門。
“但走出這扇門,你要面對的是什麼,你自己清楚。”他的聲音很平靜,平靜得殘忍,“六百萬債務,沒有身份,沒有去處,還有那些追債的人。他們會找到你,用他們自己的方式讓你還錢。”
葉清歌的喉嚨發緊。
“我可以報警。”她說,聲音有點幹。
男人笑了。
不是那種愉悅的笑,是那種極淡的、幾乎看不見弧度的笑,像冰面上裂開一道細縫。
“報警?”他重復了一遍,語氣裏帶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嘲諷,“你母親籤的是民間借貸,白紙黑字,手印俱全。就算警察介入,也是民事糾紛。更何況——”
他頓了頓,看着她。
“龍哥那些人,警察能關他們幾天?出來之後,他們會怎麼做,你想過嗎?”
葉清歌想過。
就在剛才,在那個昏暗的巷子裏,在那三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的注視下,她就想過。龍哥拍她臉時那種輕蔑的觸感,他手下抓她行李箱時那種蠻橫的力道,還有那句“賣身”——每一個字,都像針一樣扎在她皮膚上。
她垂下眼,盯着自己的手。
手指很細,很白,手背上還有被玫瑰花枝劃破的傷口,已經結了薄薄的血痂。這雙手彈過鋼琴,畫過畫,寫過作業。但現在,這雙手什麼都做不了。
“一年,”男人又說,語氣放緩了一些,像在誘哄,“一年很快。這一年裏,你住在這裏,衣食住行,我會負責。你可以繼續上學,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學點別的——知薇喜歡畫畫,你可以學畫畫。”
畫畫。
這個詞像一把鑰匙,突然打開了某個塵封的匣子。葉清歌想起那個破舊的行李箱,想起裏面那件沾着顏料的舊T恤,想起徐美玲輕描淡寫的那句“都扔了”。
那些畫,那些她偷偷畫了十二年的畫,那些藏在床底下的、無人知曉的夢想。
都被扔了。
像扔垃圾一樣。
“我需要做什麼,”她抬起眼,看着男人,“才能演得像?”
男人看着她,眼神深了深。
“林姨會教你,”他說,“知薇的喜好,習慣,說話的方式,走路的姿態,甚至微笑的弧度。你要學,而且要學得像。”
“如果我不像呢?”
“那就繼續學,”男人說,“直到像爲止。”
房間裏又陷入沉默。
雨聲依然很大,但葉清歌已經聽不見了。她只聽見自己的心跳,在胸腔裏撞出沉重的回響。一下,一下,像某種倒計時。
一年。
三百六十五天。
扮演一個死去的女人,成爲另一個人的替身。
換六百萬債務的清償,換一個安身之處,換……暫時的安全。
劃算嗎?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果不答應,今晚她可能走不出這片莊園。就算走出去了,明天、後天、大後天,她要去哪裏?怎麼活下去?怎麼躲開那些追債的人?
她沒有選擇。
從來都沒有。
“我答應。”她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男人點了點頭,像是早就料到這個答案。他站起身,走到牆邊,按下一個按鈕。很快,門外傳來腳步聲,是林姨。
“林姨,”男人說,“帶她去書房。”
林姨走進來,臉上依然沒有任何表情。她看了葉清歌一眼,眼神平靜得像看一件家具。
“小姐,請跟我來。”
葉清歌跟在她身後,一瘸一拐地走出房間。腳踝還是很疼,每一步都像踩在針尖上。走廊很長,燈光很暗,牆上的油畫一幅幅掠過,畫裏的風景陰沉而壓抑。
書房在走廊盡頭。
門是雙開的,很大,很重。林姨推開門,側身讓葉清歌進去。
書房很大,比她剛才待的那個房間大得多。三面牆都是頂天立地的書架,擺滿了書,大部分是精裝本,書脊燙金,在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第四面牆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此刻窗簾拉開,窗外是黑沉沉的雨夜。
房間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書桌,紅木的,桌面上除了一盞台燈、一個筆筒、一個相框,什麼都沒有,幹淨得像沒有人用過。
男人已經坐在書桌後,手裏拿着一份文件。
“坐。”他說,指了指書桌前的椅子。
葉清歌走過去,坐下。椅子很硬,很高,她的腳懸空着,夠不到地。她不得不挺直背,才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矮小。
男人將那份文件推到她面前。
是一份合同。
很厚,大概有十幾頁,紙張潔白,印刷精美。封面上寫着幾個黑色的大字:協議。
“看看,”男人說,“沒有意見就籤字。”
葉清歌拿起合同,翻開第一頁。
條款很詳細,一條一條,羅列得清清楚楚。她需要履行的義務:學習沈知薇的一切,在公開場合扮演沈知薇,保守秘密,不得以任何形式泄露協議內容,不得對協議方(即江嶼寒)產生非分之想,不得與協議方有任何超出協議範圍的接觸……
很多“不得”,很多“必須”,很多“違者將承擔一切後果”。
她的權利:債務由江嶼寒負責清償,每月可獲得五萬元生活費,居住在指定住所,享有基本的人身安全和生活保障。
合同期限:一年,自籤字之日起生效。
違約責任:若乙方(葉清歌)違反任何條款,甲方(江嶼寒)有權立即終止協議,並要求乙方償還已清償債務及雙倍違約金。
葉清歌一頁頁翻過去,看得很慢。每一個字都像針,扎進眼睛裏。這不是合同,是賣身契。用一年的自由,換六百萬債務的清償,換一個虛假的身份,換一個牢籠。
她翻到最後一頁。
甲方籤字處已經籤好了名:江嶼寒。
字跡很鋒利,每一筆都帶着力道,像用刀刻上去的。乙方籤字處是空的,等着她。
“筆。”江嶼寒說,從筆筒裏抽出一支金筆,遞過來。
筆很沉,筆身冰涼,握在手裏像握着一塊冰。
葉清歌看着那份合同,看着那個空白的籤名欄,看着江嶼寒那雙深褐色的、沒有任何情緒的眼睛。
窗外的雨還在下。
她想起酒店宴會廳裏那些冷漠的目光,想起葉國華塞給她兩千塊現金時那種施舍的表情,想起徐美玲那句輕飄飄的“都扔了”,想起龍哥拍她臉時那種輕蔑的觸感。
然後,她想起那件沾着顏料的舊T恤。
想起那些被扔掉的畫。
想起那個模糊的、溫暖的懷抱,和梔子花的香氣。
她握緊筆。
筆尖落在紙上,很沉。她寫下第一個字:葉。
筆畫有點抖,但還算工整。
第二個字:清。
第三個字:歌。
三個字,寫完了。她盯着那個籤名,看了很久。那是她的名字,是她用了十八年的名字,現在籤在一份賣身契上,像某種恥辱的烙印。
江嶼寒伸手,抽走了合同。
他看了一眼籤名,然後從抽屜裏拿出一個印章,在籤名旁邊蓋上。印章是紅色的,印泥很鮮,在潔白的紙上像一滴血。
“從明天開始,”他收起合同,鎖進抽屜,“林姨會教你該怎麼做。”
他站起身,走到窗邊,背對着她。
“今晚你就住在這裏。房間在二樓,林姨會帶你上去。”他頓了頓,補充道,“記住,從明天起,在任何人面前,你都是知薇。”
葉清歌也站起來。
腳踝還是疼,但她忍住了,沒有吭聲。
“江先生,”她開口,聲音有點啞,“我能問最後一個問題嗎?”
江嶼寒轉過身,看着她。
“問。”
“爲什麼是我?”她又問了一遍,這次語氣更平靜,“只是因爲我長得像沈小姐嗎?”
江嶼寒看着她,眼神很深,像在審視,又像在回憶。
“因爲你需要錢,”他說,語氣很淡,“而我,需要一張臉。”
他頓了頓,又說:“很公平,不是嗎?”
葉清歌沒有說話。
公平嗎?
用一張臉,換六百萬。用一年的自由,換一個身份。用真實的自己,換一個死去的女人的影子。
也許公平。
也許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公平。
林姨走過來,站在她身邊。
“小姐,請跟我來。”
葉清歌最後看了一眼江嶼寒。
他依然站在窗前,背對着光,臉陷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只有那雙眼睛,在黑暗裏泛着一點極細的、冰冷的光。
她轉過身,跟着林姨走出書房。
門在身後輕輕合攏,隔絕了燈光,隔絕了那個男人,也隔絕了她過去十八年的人生。
走廊很長。
燈光很暗。
腳下的地毯很軟。
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沒有聲音,也沒有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