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一、 黑板的威力

1981年9月的第一個清晨,秋日的陽光斜射進三車間。工人們陸續走進車間大門,身上穿着洗得發白的藍色勞動布工裝,袖口和膝蓋處都磨出了毛邊。幾個老師傅的工裝上還沾着前一天的鐵鏽和油污,像一幅幅深淺不一的地圖。

他們習慣性地看向車間東側的黑板——那是每天了解生產情況的地方。但今天,黑板被一條白色的粉筆線從中間一分爲二,變成了兩面截然不同的鏡子。

左邊是熟悉的模鑄生產記錄,十五行工整的粉筆字,記錄着八月上半月的數據。右邊則是全新的連鑄生產記錄,同樣是十五行,但數字明顯不同。

陳鋼站在黑板前,身上穿着幹淨整潔的深藍色中山裝——這是技術員的“禮服”,只在重要場合穿。左胸口袋別着兩支鋼筆,一支黑色,一支紅色。他手裏拿着木制三角板,像一位站在講台前的教師。

收得率對比幾個大字寫在最上方。下面的數字讓圍觀的工人們屏住了呼吸:

- 模鑄:87.2%(波動範圍85.3%-89.1%)

- 連鑄:95.1%(波動範圍94.3%-95.8%)

“7.9個百分點。”陳鋼用三角板指着那個差距,聲音在清晨安靜的車間裏格外清晰,“同樣的鋼水,用連鑄能多出近一成的鋼材。”

他頓了頓,讓工人們消化這個數字。“按三號爐月產四千噸鋼水計算,每月多出三百一十六噸鋼材。一噸鋼材的利潤,大概是一百元。你們自己算算,一個月多掙多少錢?”

有人開始低聲計算。三萬一千六百元——這個數字在1981年是個天文數字。一個八級工的月工資才一百零二元。

“再看能耗。”陳鋼移動三角板。

能耗對比:

- 模鑄:1.98噸標煤/噸鋼

- 連鑄:1.72噸標煤/噸鋼

“降低了13.1%。”陳鋼解釋,“模鑄要把鋼錠重新加熱到1250℃,在均熱爐裏燒三個小時,才能送到初軋機開坯。連鑄坯溫度高,很多可以直接熱送軋制,最多稍微補熱。光這一項,一年能省下多少煤?”

他不用說出具體數字,工人們都能想象。煤炭是緊俏物資,每年冬天廠裏都要爲煤炭指標發愁。

質量對比:

- 模鑄鋼坯合格率:91.3%

- 連鑄鋼坯合格率:94.7%

“3.4個百分點的提升。”陳鋼說,“連鑄坯內部組織均勻,偏析輕。模鑄鋼錠頭部有縮孔,尾部有夾雜,切頭切尾要損失不少。連鑄基本沒這個問題。”

最後,他指向最敏感的一欄。

人工對比:

- 模鑄工序:鋼水澆注6人,脫模清理8人,鋼錠運輸4人,共18人/班

- 連鑄工序:澆鋼操作4人,切割出坯4人,設備巡檢2人,共10人/班

- 減少:44%

車間裏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幾個老模鑄工臉色變了,他們身上沾滿鋼渣和耐火泥的工裝,此刻仿佛成了即將被淘汰的象征。

“陳技術員,”一個四十多歲、臉上有燒傷疤痕的老工人擠到前面,他工裝左袖被高溫烤得發硬,“那多出來的八個人……怎麼辦?下崗?”

“不是多出來,是轉崗。”陳鋼放下三角板,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張臉,“模鑄工序取消,但連鑄需要新崗位——設備維護、儀表監控、質量控制、工藝優化。咱們廠的老師傅,有幾十年煉鋼經驗,學這些新東西,比剛進廠的年輕人快。這不是下崗,是轉崗,是學新本事。”

他走到連鑄機操作台前,指着那些儀表和按鈕:“而且,連鑄的活,比模鑄輕鬆。不用抬幾十公斤的鋼錠模,不用清理堵塞的澆道,不用在高溫煙塵裏守着冒口補澆。都是在操作台前,看儀表,調參數。勞動強度降了,工作環境好了。”

王師傅從人群後面走出來。他今天特意換上了洗得最幹淨的一套工裝,連藤編安全帽都換了新的。站到陳鋼身邊,他清了清嗓子:

“我五十一了,幹了一輩子模鑄。”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是長期在高溫煙塵環境裏說話留下的職業病,“這一個月學連鑄,開始是不習慣。覺得那些儀表指針跳來跳去,心裏不踏實,不如看鋼水顏色、看鋼錠收縮實在。”

他頓了頓,目光掃過那些熟悉的面孔——都是跟他幹了十幾年、二十幾年的老夥計。“但現在我懂了——儀表不會騙人,數據不會騙人。以前靠經驗,十爐能對七爐就是老師傅。現在靠數據,十爐能對九爐半。”

他指向黑板上的收得率:“多出這7.9%,就是實打實的效益。效益好了,廠子好了,年底獎金才能多。這個賬,不難算。”

工人們沉默了。有人盯着黑板上的數字,手指在工裝褲縫上無意識地搓着;有人低頭盤算,嘴裏念念有詞;有人交換眼神,目光復雜。但質疑的聲音,明顯小了。

李副廠長不知什麼時候也來了,站在人群後面,身上穿着灰色的中山裝,領口扣得一絲不苟。他安靜地看完整個過程,等工人們陸續散去上工,才走到陳鋼面前。

“這黑板,”他指了指那面被數字填滿的黑板,“比開十個動員會都管用。”

“數據自己會說話。”陳鋼說。晨光透過車間的天窗照在他臉上,能看見細密的汗珠——剛才雖然表面鎮定,其實也緊張。

“說了話,還要有人聽。”李副廠長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大前門”點上,“下午開全廠幹部會,你準備一下。連鑄要全廠推廣,怎麼推,分幾步,投入多少,產出多少,要說清楚。特別是——”他吐出一口煙,“怎麼解決人的問題。”

“好。”

陳鋼看着李副廠長離開的背影,深吸一口氣。他知道,真正的考驗,下午才開始。

二、 三步走的藍圖

下午的會議室,煙氣濃得能當蚊香用。

長條桌旁坐滿了人。各車間主任穿着洗得發白的中山裝或工裝,技術員們大多穿着深藍色或灰色的確良襯衫,袖口卷到手肘。幾個科長穿着整齊的中山裝,口袋上別着鋼筆。桌上擺着一排搪瓷缸子,裏面的茶水已經泡得發黑。

陳鋼站在前面,身後牆上掛着幾張手繪的圖表——用的是廠裏廢棄的報表紙背面,用紅藍鉛筆繪制,再用復寫紙復印了十幾份。他的深藍色中山裝在午後的悶熱裏已經溼了後背,但站姿依然筆直。

“我的方案很簡單,就三步走。”

他在黑板上寫下三個時間段:

第一步(1981年9-12月):完善現有連鑄機,實現穩定生產。同時,在一號、二號轉爐區域建第二台連鑄機,設計年產能八萬噸。預算:二十五萬元。

第二步(1982年1-6月):在三號轉爐旁建第三台連鑄機。同時改造全廠模鑄系統,逐步淘汰鋼錠模,騰出場地和人力。預算:三十萬元。

第三步(1982年7-12月):實現全連鑄生產。模鑄工序全部取消,組建連鑄車間,統一管理三台連鑄機。投資預算:二十萬元。

“總投資七十五萬元。”陳鋼用紅色粉筆圈出這個數字,“資金來源:省冶金廳貼息貸款二十萬,廠自籌三十萬,申請冶金部技改資金二十五萬。”

“七十五萬!”財務科長“騰”地站起來。他是個五十多歲的瘦高個,穿着灰色的確良襯衫,鼻梁上架着老花鏡,鏡腿用白膠布纏着。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手指顫抖地翻着:“李廠長,陳技術員,咱們廠現在全部流動資金才四十萬!賬上能動用的不到二十五萬!全投進去,萬一……”

“不是一次性投。”陳鋼打斷他,聲音平穩,“今年只要二十五萬啓動資金。而且,連鑄的效益是現成的——按目前數據,一台連鑄機年效益約四十萬元。三台建成,年效益一百二十萬。還貸綽綽有餘。”

“那是在一切順利的前提下!”設備科長接過話頭。他是個黑臉膛的壯漢,工裝袖口沾着油污,一看就是剛從車間過來。“萬一連鑄機運行不穩?萬一鑄坯質量不合格?萬一市場不認?”

陳鋼不慌不忙,打開文件夾。裏面是過去一個月的問題記錄和解決措施,用鋼筆工整地抄寫在信紙上,每頁都有相關人員的籤名。

“漏鋼問題,”他翻到第一頁,“通過優化結晶器錐度和二冷區配水,已從三天一次降到十天一次。這是王師傅和我的共同記錄。”

“水口堵塞,”翻到第二頁,“通過鋼包吹氬和優化保護渣配比,基本解決。這是上個月十六號到三十號的澆注記錄,連續十四爐無堵塞。”

“鑄坯質量,”翻到第三頁,“合格率穩定在95%以上,且呈上升趨勢。這是化驗室提供的檢測報告。”

他又從文件夾裏抽出一份蓋着紅頭公章的文件:“市場方面,省冶金廳已協調,省內三家軋鋼廠願意試用我們的連鑄坯。只要質量穩定,可以籤長期合同。這是省廳的批復文件復印件。”

會議室裏響起紙張傳遞的窸窣聲。幾個科長傳閱着文件,有人推了推眼鏡仔細看,有人和旁邊的人低聲交換意見。

“那人員呢?”勞資科長問得更直接。他是個頭發花白的老同志,穿着洗得發白的灰色中山裝,袖口已經磨破。“模鑄取消,三十多個崗位沒了。多出來的人怎麼辦?往哪安排?”

這個問題讓會議室徹底安靜下來。所有人都放下手裏的文件,看向陳鋼。幾個車間主任互相交換眼神,有的擔憂,有的懷疑,有的面無表情。

陳鋼合上文件夾,目光掃過全場。

“人員不是負擔,是財富。”他的聲音在安靜的會議室裏顯得格外清晰,“模鑄工序取消,但連鑄需要新技能——設備維護、自動控制、質量檢測、工藝優化。我們可以培訓。老師傅有幾十年經驗,學新東西快。年輕人有文化,接受能力強。從模鑄到連鑄,是轉崗,是升級,不是下崗。”

“說得好聽。”有人小聲嘀咕,聲音不大,但足夠讓所有人聽見,“四五十歲的人,學得會那些儀表、控制?那些按鈕、屏幕?”

“學得會。”

門口傳來聲音。所有人轉頭,看見王師傅站在那兒。他顯然是從車間直接過來的,深藍色工裝上沾着新鮮的鋼渣粉塵,安全帽拎在手裏,花白的頭發被汗水打溼,貼在額頭上。臉上還有高溫烤出的紅暈。

“我五十一了。”他走進來,站在陳鋼身邊,面向所有人,“這個月,我學測溫、學看曲線、學調拉速。開始是不懂,那些儀表指針晃來晃去,那些數字跳來跳去,看得頭暈。但慢慢就懂了。”

他從工裝口袋裏掏出一個小本子——紅色塑料皮,邊角已經磨白。翻開,裏面用鉛筆歪歪扭扭地記滿了數字和符號,還有簡單的手繪圖。

“連鑄這玩意兒,看着復雜,摸清規律,比模鑄好幹。”王師傅的聲音有些沙啞,但每個字都說得很清楚,“模鑄要看天吃飯——鋼水溫度、澆注速度、補縮時間,全憑經驗。今天天氣幹,明天天氣潮,澆注效果都不一樣。十爐鋼,總有一兩爐出問題。連鑄有儀表,有數據,按規程操作,八九不離十。”

他合上本子,看向在場的人,目光掃過每一張臉——那些他認識了幾十年、一起在爐前流過汗的老夥計,那些他帶出來的徒弟,那些和他吵過架也喝過酒的同事。

“我知道,老夥計們擔心。”王師傅的聲音低了些,但更沉了,“擔心自己那點手藝沒用了,擔心被淘汰,擔心以後在廠裏沒位置。我原來也擔心。在爐前幹了三十多年,突然要學新東西,心裏也打鼓。”

他頓了頓,深吸一口氣:“但現在我想通了——手藝不是死的,是活的。以前看鋼水顏色,看鋼錠收縮,是手藝。現在看儀表指針,調控制參數,也是手藝。煉鋼這個活兒,本質沒變——都是要把鐵煉成鋼,煉成好鋼。變的只是工具,只是方法。”

會議室裏鴉雀無聲。只有電風扇在頭頂“嗡嗡”旋轉,吹動着滿屋的煙霧。

王師傅說完,把本子塞回口袋,朝陳鋼點點頭,轉身出去了。他還要回車間,今天中班是他帶。

長久的沉默。

李副廠長坐在主位上,手裏夾着煙,煙灰已經積了長長一截。他終於開口,聲音有些幹澀:“陳鋼,你實話實說,有多大把握?”

“技術把握,百分之百。”陳鋼回答得毫不猶豫,“設備我們能造,工藝我們掌握,問題我們知道怎麼解決。但任何技術改造都有風險。最大的風險不是技術,是人的觀念,是管理的慣性,是改變帶來的陣痛。”

“陣痛……”李副廠長重復這個詞,“能承受嗎?”

“長痛不如短痛。”陳鋼說,聲音很平靜,但每個字都像錘子敲在鐵砧上,“我們現在不痛,三年後,等武鋼、鞍鋼那些大廠都上了連鑄,等模鑄徹底淘汰,等我們的產品因爲成本高質量差賣不出去——那時候我們會更痛。痛到發不出工資,痛到廠子關門,痛到所有人都沒飯吃。”

這話太刺耳,太直接。幾個科長的臉色變了,有人想開口反駁,但看看李副廠長的表情,又閉上了嘴。

所有人都明白,陳鋼說的是事實。鋼鐵技術在進步,大廠在狂奔。如果他們這樣的小廠不跟上,就是死路一條。

李副廠長沉默了很久。他掐滅煙頭,又點上一支。煙霧繚繞中,他的臉有些模糊。

“那就幹。”他終於說,聲音不大,但很堅定,“分三步走。今年先建第二台連鑄機。陳鋼,你全權負責。要人給人,要物給物。但有一條——”

他盯着陳鋼的眼睛:“不能影響今年三十萬噸的生產任務。完不成任務,什麼都是空話。”

“明白。”陳鋼點頭。

散會後,張德海走到陳鋼身邊。這位技術科長今天穿着整齊的灰色中山裝,金絲眼鏡擦得鋥亮。他壓低聲音:“小陳,你這步子……邁得太大了。全廠連鑄化,這是要把廠子翻個底朝天啊。”

“張科長,天早就該翻了。”陳鋼看着他,“咱們廠,建廠二十三年,設備沒大更新,工藝沒大改進,年年都在虧損邊緣掙扎。不翻天,等死嗎?”

張德海張了張嘴,想說什麼,但最終只是拍了拍陳鋼的肩膀,嘆了口氣,走了。

陳鋼知道,張德海的沉默,就是最大的支持。這個留蘇專家,骨子裏是相信技術、相信科學的。他只是謹慎,不是保守。

三、 第二台連鑄機

第二台連鑄機的建設,在九月中旬正式啓動。

有了第一台的經驗,這次順利得多。陳鋼在原有設計基礎上做了多項改進,每項改進都基於過去四個月運行數據的分析。

結晶器的研發是最關鍵的改進之一。第一台連鑄機的結晶器長度700mm,運行數據顯示,在拉速超過1.2m/min時,坯殼在出口處厚度有時不足10mm,容易導致漏鋼。陳鋼將新結晶器加長到800mm,並重新計算了錐度曲線。

“原來的線性錐度是0.8%/m。”陳鋼在研發討論會上用粉筆畫圖,“但鋼水凝固收縮不是線性的。初期收縮快,後期慢。我們應該用拋物線錐度——入口0.9%/m,出口0.7%/m。”

他在黑板上列出一串微分方程,描述鋼水凝固過程中的傳熱和收縮。幾個老技術員看得直皺眉,陳鋼就用更直觀的方式解釋:“簡單說,就是讓結晶器內腔的形狀,更貼近鋼水凝固後的實際形狀。”

銅板鍍鉻層從0.05mm加厚到0.1mm。陳鋼專門去了趟省城,找到一家能做硬鉻電鍍的廠子。對方技術員聽說要鍍連鑄機結晶器,直搖頭:“這活兒沒幹過。結晶器工況太惡劣,冷熱交替,還要耐鋼水沖刷,鍍層容易剝落。”

“所以要用特殊工藝。”陳鋼從包裏掏出一沓資料,是他根據未來知識整理的鍍鉻工藝要點——前處理、電流密度、鍍液溫度、添加劑配比……“按這個參數做,鍍層結合強度能提高三成。”

對方技術員將信將疑地接過資料,看了半天,抬起頭:“你從哪搞來的這些參數?”

“從書上看來的,自己琢磨的。”陳鋼說。這當然是假話,但這些參數在2023年是最基礎的。

振動台的改進集中在控制系統。第一台是固定頻率、固定振幅,只能適應很窄的工藝範圍。陳鋼設計了新的偏心輪機構,頻率可在80-250次/分之間無級調節,振幅可調範圍±3-6mm。

“不同鋼種需要不同的振動參數。”他在設計圖紙上標注,“低碳鋼需要高頻率、小振幅,減少振痕深度。高碳鋼可以頻率低些,但振幅要大,防止粘結。”

驅動電機從7.5kW加大到15kW,並加裝了變頻調速裝置。這是陳鋼特意申請的“貴重物資”——一台日本產的變頻器,要三千多元。設備科長籤字時手都在抖。

“真要這麼貴的玩意兒?”他問。

“真要。”陳鋼說,“沒有變頻,振動參數調不精確,鑄坯表面質量上不去。”

二冷區從五段增加到七段,每段都有獨立的流量計、壓力表、溫度傳感器。陳鋼設計了一套簡單的閉環控制系統:根據鑄坯表面溫度實測值,自動調節各段冷卻水量。

“關鍵在溫度測量。”他對負責電氣的王建軍說,“要在二冷區裝紅外測溫儀,實時監測鑄坯表面溫度。”

“紅外測溫儀?”王建軍愣了下,“那玩意兒咱們廠沒有,聽說很貴。”

“我想辦法。”陳鋼說。他確實有辦法——在2023年,紅外測溫是最普通的技術。他知道基本原理,知道關鍵參數。他找到廠裏一個喜歡鼓搗無線電的青年工人,兩人一起琢磨,用廢棄的軍用紅外探測器改造成簡易測溫儀。精度不高,但能用。

拉矯機從四輥增加到六輥,矯直力從50噸提高到80噸。輥子材質換了——從普通的45號鋼換成耐熱合金鋼3Cr24Ni7N,這種鋼在900℃高溫下仍有足夠強度。

“輥子要通水冷卻。”陳鋼在設計交底會上說,“內部鑽冷卻水道,走循環水。否則長時間高溫工作,軸承會燒,輥子會變形。”

加工時遇到了麻煩。輥子直徑300mm,長度1200mm,要在內部鑽出復雜的冷卻水道,還要保證不漏水。機械廠的老車工直搖頭:“這活兒幹不了。鑽這麼深的孔,還要拐彎,咱們的設備不行。”

陳鋼想了三天,想出一個土辦法:把輥子做成兩半,分別加工出冷卻水道,然後拼起來焊接。焊接要用氬弧焊,保證密封。焊後做探傷檢查,做水壓試驗。

切割系統徹底改變。第一台用的火焰切割,切口質量差,切割速度慢。陳鋼決定改用液壓剪切——剪切力200噸,剪切時間3秒,切口平整。

液壓剪的設計是個挑戰。陳鋼帶着幾個青年技術員,在資料室泡了一個星期,翻遍了能找到的所有液壓機械手冊。最終設計出四連杆增力機構,用一只直徑200mm的液壓缸,產生200噸的剪切力。

刀片材質選了Cr12MoV模具鋼,熱處理到硬度HRC58-62。刀片間隙要精確調整——間隙太大,切不斷;間隙太小,容易卡死。陳鋼做了個簡易的調整裝置,用百分表控制間隙,精度能達到0.1mm。

電氣控制是最大的突破。陳鋼申請了一套日本三菱F系列的PLC,這是廠裏第一套可編程控制器。到貨那天,整個技術科的人都跑來看——一個鐵盒子,上面有密密麻麻的接線端子,還有幾個閃爍的小燈。

“這玩意兒……真能控制整個連鑄機?”電工班長老李懷疑地問。

“能。”陳鋼已經研究了好幾天的編程手冊,“比繼電器控制可靠,功能也強得多。”

他花了兩個星期學習編程。沒有電腦,就用編程器一個個地址輸入。程序寫了三百多步,實現了拉速閉環控制、結晶器液位自動控制、二冷水自動跟蹤。

調試的時候問題百出。有時程序跑飛,有時輸入輸出不對,有時莫名其妙死機。陳鋼和電工班的人熬了三個通宵,一點點查,一點點改。最後終於調通了。

“乖乖,”老李看着那些按程序自動動作的電磁閥、電機、氣缸,感嘆道,“這玩意兒,神了。”

預算二十五萬,實際花了二十八萬五。超支的三萬五,主要在PLC、液壓剪、紅外測溫儀上。報賬時,財務科長臉拉得老長。

“陳技術員,你這超支也太厲害了。”他翻着厚厚的發票,“這日本PLC,三千二!這液壓缸,一千五!這紅外測溫儀,八百!這些可都是計劃外的!”

“但這些是必須的。”陳鋼拿出運行記錄,“有了PLC,控制精度提高,鑄坯合格率能提兩個點。有了液壓剪,切割時間從四十秒減到三秒,作業率能提高。有了紅外測溫,二冷控制更準,能減少內部裂紋。這些投入,半年就能收回來。”

李副廠長看了演示,看了數據,最後在報銷單上籤了字:“值。”

1981年11月20日,下午兩點,第二台連鑄機熱試。

車間裏擠滿了人。廠領導來了,各車間主任來了,技術員來了,工人也來了。大家都想看看,這台花了二十八萬五、用了兩個多月建成的連鑄機,到底行不行。

王師傅穿着嶄新的工裝——深藍色,洗得發硬,左胸口用紅線繡着“安全生產”四個字。他站在主操作台前,手有些微微發抖。這不是緊張,是責任太重。

“開始吧。”李副廠長說。

王師傅深吸一口氣,按下“澆注開始”按鈕。

鋼水從鋼包流入中間包,再流入結晶器。液位穩定在80mm。拉矯機啓動,拉速緩緩提到1.2m/min。鑄坯從結晶器下口拉出,暗紅色,表面有細密的振痕。

進入二冷區,水霧噴淋。鑄坯顏色從暗紅變成暗黑。

到切割位,液壓剪“咔嚓”一聲。3米定尺鑄坯落下,切口平整如鏡。

一次成功。

從開澆到收尾,兩小時十五分鍾,一爐鋼水全部連鑄完成。收得率95.6%,合格率96.2%。

車間裏響起掌聲。王師傅摘下看火鏡,擦了擦額頭——全是汗。他走到陳鋼面前,想說什麼,但嗓子發幹,只重重拍了拍陳鋼的肩膀。

陳鋼在記錄本上工整地寫下:1981年11月20日,第二台連鑄機,首次熱試成功。收得率95.6%,合格率96.2%。

然後他合上本子,對王師傅說:“接下來,我們要讓兩台連鑄機,跟三座轉爐匹配起來,實現連續生產。”

“匹配?”

“對。”陳鋼在黑板上畫生產流程圖,“三座轉爐,每爐冶煉時間22分鍾,加上輔助時間,平均每35分鍾出一爐鋼。一台連鑄機,澆一爐鋼要25分鍾,加上準備時間,平均每40分鍾接一爐鋼。兩台連鑄機並行,理論可以匹配三座轉爐。但實際操作中,有配合問題——轉爐出鋼時間不可能完全均勻,連鑄機有換包時間,有故障時間。要精確調度,才能實現連續澆注。”

“那得有個總調度。”王師傅明白了。

“對,生產指揮中心。”陳鋼寫下這五個字。

四、 生產指揮中心

生產指揮中心的建立,是另一場變革。

地點選在廠部辦公樓一樓,原會議室改造。三十平米的空間,三面牆上掛了六塊大黑板,一張長條桌,幾把椅子。設備很簡單:一台電話總機,一部對講機,一塊機械式生產調度牌。

但核心不是設備,是流程和信息。

陳鋼設計了生產調度系統。每座轉爐、每台連鑄機,都是一個“生產單元”。每個單元的狀態,用磁鐵牌顯示在黑板上:

- 綠牌:正常運行

- 黃牌:準備/等待

- 紅牌:故障/檢修

- 藍牌:完成/待命

每個單元下面,掛着子狀態牌:冶煉中、出鋼準備、澆注中、換包、清渣……

調度員由有經驗的爐長輪值,每天三班。他們坐在桌前,通過電話和對講機了解各單元實時狀態,在調度牌上移動磁鐵,發出指令。

規則是陳鋼定的:連鑄優先。轉爐的出鋼時間,要盡量配合連鑄機的澆注周期。如果連鑄機還有10分鍾澆完當前爐,調度會通知轉爐:“加快冶煉,10分鍾後出鋼。”如果轉爐要檢修,調度會安排連鑄機提前換包,或臨時降低拉速,等待下一爐鋼。

“這叫節拍生產。”陳鋼在第一次調度員培訓會上說,“就像樂隊的指揮,每個樂器什麼時候進,什麼時候出,要協調。我們的樂器是轉爐、鋼包、連鑄機。奏出的樂曲,是連續不斷的鋼水,是源源不斷的鑄坯。”

開始的那幾天,簡直就是災難。

轉爐習慣了按自己節奏幹。爐長覺得鋼水好了,就出鋼,不管連鑄機在幹什麼。突然接到調度電話說“等十分鍾”,爐前班長直接罵娘:“等十分鍾?鋼水溫度降了算誰的?出了問題誰負責?”

連鑄機也要配合轉爐,拉速要調來調去,不穩定。操作工抱怨:“一會兒讓加速,一會兒讓減速,這鑄坯質量能好才怪!”

調度員更是忙得團團轉。電話響個不停,對講機裏都是抱怨。調度牌上的磁鐵剛擺好,一個電話打來,又得重擺。第一個當班的調度員老趙,下班時嗓子都啞了,滿頭大汗。

“不行,太亂了。”他對陳鋼說,“轉爐說鋼水要好了,連鑄說還要五分鍾才能換包。等還是不等?等,鋼水溫度降,出了問題我得擔責。不等,連鑄斷了,我更擔不起。”

“定規則。”陳鋼說。

他召集所有相關崗位的負責人,開了整整一下午的會,定出三條鐵律:

第一,連鑄機換包時間固定:8分鍾。調度提前10分鍾通知轉爐準備出鋼。

第二,轉爐出鋼溫度標準:連鑄鋼水1650±10℃,模鑄可放寬到±20℃。

第三,如果時間不匹配,優先保連鑄。轉爐鋼水可臨時改模鑄,但每改一爐,扣當班獎金20元。

規則定了,執行。開始有抵觸,有爭吵,有告狀。但陳鋼和李副廠長態度堅決:必須執行。

三天後,節奏慢慢出來了。調度員開始掌握技巧,知道怎麼提前預判,怎麼協調。轉爐和連鑄機操作工開始適應新節奏,知道什麼時候該快,什麼時候該等。

一周後,第一次實現“連續三爐連澆”。

調度記錄顯示:下午兩點,1號轉爐出鋼,供1號連鑄機。兩點三十五分,2號轉爐出鋼,接1號連鑄機。三點十分,3號轉爐出鋼,接2號連鑄機。四點,1號轉爐再次出鋼,接1號連鑄機……

連續四小時,三座轉爐的鋼水無縫銜接,在兩台連鑄機上連續澆注,生產鑄坯120噸。收得率96.1%,創了紀錄。

“看到沒有?”陳鋼指着生產記錄,在調度總結會上說,“連續澆注,中間沒有換包降溫,沒有開澆頭尾廢品。收得率提高,能耗降低,質量穩定。這就是體系的力量——單個設備優化是加法,系統匹配優化是乘法。”

數據擺在面前,所有人服了。調度中心從“添亂的”變成“必需的”。各車間主動報狀態,主動協調時間,主動配合調度。

生產指揮系統運行一個月後,陳鋼做了統計:

- 連鑄機作業率:從71%提高到78%

- 連續澆注爐數:平均從1.8爐提高到2.5爐

- 收得率:從95.1%提高到96.3%

- 噸鋼能耗:從1.72噸標煤降至1.68噸標煤

“這還只是開始。”陳鋼在月度生產會上說,“如果我們將連鑄機增加到三台,如果我們將調度系統電子化,如果我們實現生產數據實時采集和自動分析……作業率可以提到85%以上,連續澆注爐數可以到5爐、8爐,甚至更多。”

“電子化調度系統?”有人問,“那得用計算機吧?”

“對。”陳鋼說,“而且我們已經有了——DJS-130。下一步,我們要開發生產管理軟件,實時采集轉爐、連鑄數據,自動計算最優生產節奏,輔助調度決策。”

會場上響起驚訝的聲音。用計算機管生產?這太超前了。

但李副廠長說:“可以試。先從簡單的開始,采集數據,顯示狀態。調度還是人做,計算機輔助。”

陳鋼知道,這又是一場硬仗。

五、 軟件之戰

開發生產管理軟件,在1981年的紅星廠,是個近乎瘋狂的想法。

硬件有問題,看得見摸得着,可以修可以改。軟件有問題,是邏輯問題,是算法問題,是隱藏在代碼深處的幽靈。而且,廠裏懂計算機的,只有一個——計算站的老吳。

陳鋼、吳師傅,加上電工班的王建軍,三人組成軟件小組。陳鋼負責需求分析和算法設計,吳師傅負責系統架構和核心代碼,王建軍負責數據采集和接口。

需求很明確:實時采集三座轉爐、兩台連鑄機的關鍵數據(溫度、壓力、流量、狀態),在計算機上顯示,計算生產節奏,給出調度建議。

但實現起來,步步是坎。

第一坎:數據采集。轉爐和連鑄機沒有現成的傳感器輸出接口。要加變送器,把溫度、壓力等模擬信號,轉換成0-10mA或4-20mA標準信號,再通過電纜傳到計算機房。

陳鋼設計了信號采集網絡。在每個設備旁裝一個接線箱,變送器輸出接到箱子裏,再通過主幹電纜送到計算站。全廠要布十幾公裏電纜,穿牆過洞,跨路越溝。

電纜要防高溫——有些要走高溫區,普通電纜絕緣會老化。陳鋼找來耐高溫電纜,但數量不夠。最後只能用普通電纜,外面套上石棉管,再包上絕熱材料。

電纜要防幹擾——廠裏大電機多,電弧爐、天車、軋機,都是幹擾源。陳鋼設計了屏蔽層,多點接地。信號線要和動力線分開走,交叉時要垂直。

布線的那些天,電工班全員上陣。爬上爬下,鑽地溝,穿電纜橋架。一天下來,個個渾身是土,工裝被汗水溼透又晾幹,結出一層白色的鹽霜。

第二坎:A/D轉換。DJS-130是數字計算機,只能處理數字信號。現場來的模擬信號,要轉換成數字信號才能處理。

需要A/D轉換卡。陳鋼打聽了一圈,上海一家儀表廠有,8通道,精度12位,采樣率10kHz。但價格嚇人——一塊卡兩千元。至少需要四塊,就是八千元。

“太貴了。”李副廠長看了報價單,眉頭皺成疙瘩,“八千塊,夠發全廠一個月獎金了。”

“但必須用。”陳鋼說得很堅決,“沒有A/D卡,數據進不了計算機,系統就是空殼。我們之前的所有投入,就白費了。”

他拿出詳細的效益分析:系統建成後,作業率能提高3%,相當於年增產近萬噸鋼,效益百萬以上。八千塊投入,一個月就能收回。

磨了三天,李副廠長終於批了,但只批了五千。“先買兩塊,湊合用。有效果,再買。”

兩塊卡,十六個通道,根本不夠。陳鋼只能精打細算,最重要的數據用卡采集,次要的數據用巡檢記錄手工輸入。

第三坎:軟件架構。這才是最難的。

DJS-130內存只有32KB。要存實時數據,要運行調度算法,要顯示界面。32KB,在2023年連一張清晰的照片都存不下,在1981年要跑一個實時監控系統。

吳師傅愁得頭發都白了。“小陳,這不可能。光數據緩沖區就要8K,程序代碼至少要20K,還有運行棧、工作區……根本不夠。”

“壓縮。”陳鋼說,“用一切辦法壓縮。”

他們用整型代替浮點——溫度用整型表示,單位0.1℃,1650℃就存16500。壓力用整型,單位0.01MPa,0.8MPa存80。

用查表代替計算——很多中間結果預先算好,存在表裏,用時直接查。雖然占用內存,但節省計算時間。

用覆蓋技術——程序分成若幹模塊,運行時只加載需要的模塊。調度算法模塊只在需要時加載,顯示模塊常駐。

用緊湊編碼——狀態信息用位表示,一個字節能存八個狀態位。運行、停止、故障、報警……都用0和1表示。

代碼優化到極致。吳師傅是匯編高手,他用匯編語言重寫了關鍵模塊,比FORTRAN編譯的代碼節省30%空間。

第四坎:實時性。生產數據每秒都在變,計算機要在秒級響應。但DJS-130速度慢,主頻只有500kHz,采集一輪數據要十幾秒,計算要幾十秒。等算出結果,生產狀態已經變了。

“必須優化算法。”陳鋼重新設計調度算法,“不用實時重算。根據生產計劃,提前算好未來半小時的調度方案,存起來。實際運行有偏差,用簡單的規則微調,比如加減拉速,調整出鋼時間。”

他把復雜的優化問題,分解成若幹簡單的規則。這些規則用簡單的邏輯判斷就能實現,計算量大大減少。

第五坎:人機界面。DJS-130的終端是單色字符顯示器,綠色熒光屏,24行×80列。要在這麼小的屏幕上,顯示三座轉爐、兩台連鑄機的實時狀態,還要有趨勢圖,有報警信息。

吳師傅設計了字符圖形界面。用“■”表示設備運行,“□”表示停止,“▲”表示報警。用不同密度的字符表示曲線——用“.”表示低點,用“*”表示高點,用連線字符組成趨勢圖。

顏色沒有,用閃爍代替。重要報警時,那行字會閃爍。雖然簡陋,但能看清。

開發的兩個月,陳鋼和吳師傅幾乎住在計算站。行軍床支在機房角落,困了眯一會兒,餓了啃冷饅頭。機房裏恒溫恒溼,但彌漫着電子元件發熱的焦糊味,還有打孔紙帶的油墨味。

代碼寫了幾千行。沒有顯示器編輯,就在紙上寫,然後翻譯成機器指令,在紙帶上穿孔。錯了就要重新穿孔,手指被紙帶邊緣割出一道道口子。

調試是最折磨人的。程序跑起來,結果不對。是算法問題?是數據問題?是硬件問題?要一點點排查。有時一個bug要找幾天。

最崩潰的一次,程序運行到一半,突然死機。重啓,還死。檢查代碼,沒問題。檢查數據,沒問題。最後發現,是內存的一個位壞了——0永遠讀成1。換內存板,好了。

那天晚上,陳鋼和吳師傅坐在機房裏,對着修好的機器,半天沒說話。最後吳師傅說:“我這輩子,沒這麼累過。”

陳鋼說:“我也沒。”

但他們沒停。白天陳鋼要去車間,處理生產問題,培訓工人,開會。晚上回機房,繼續調程序。吳師傅年紀大了,陳鋼讓他多休息,但老人不肯。“這事,有意義。”他說。

12月15日,系統第一次聯調。

所有電纜接好了,A/D卡裝上了,軟件加載了。陳鋼、吳師傅、王建軍,還有李副廠長、幾個科長,都擠在小小的機房裏。

“合閘。”陳鋼說。

王建軍合上電源開關。DJS-130啓動,風扇嗡嗡響,指示燈閃爍。顯示器亮起,綠色的字符一行行刷新。

紅星鋼鐵廠生產監控系統 V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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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據采集時間: 14:30:05

---

1#轉爐:狀態[■冶煉] 溫度[1625℃] 時間[剩餘8分]

2#轉爐:狀態[□準備] 時間[剩餘22分]

3#轉爐:狀態[■出鋼] 溫度[1650℃]

1#連鑄:狀態[■澆注] 拉速[1.2m/m] 液位[82%]

2#連鑄:狀態[□換包] 時間[剩餘6分]

調度建議區顯示:

建議:3#轉爐鋼水供1#連鑄

1#轉爐完成後供2#連鑄

2#轉爐加快冶煉,目標時間-3分

調度員老劉看着屏幕,愣了幾秒,然後反應過來,拿起電話:“3號爐,你們鋼水準備給1號連鑄。1號爐,抓緊,2號連鑄等你們。2號爐,能不能再快點兒?現在落後計劃3分鍾。”

電話裏傳來回應:“收到。”“明白。”“我們盡量。”

機房響起掌聲。李副廠長走到陳鋼面前,握住他的手,握得很緊:“小陳,辛苦了。”

陳鋼想說點什麼,但嗓子發幹,只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一個月,系統不斷改進。吳師傅加了歷史數據存儲功能——用磁帶機,每天換一盤磁帶,能存24小時的生產數據。可以回放,看趨勢。

加了報警功能。溫度、壓力、流量超限,對應行會閃爍,並有聲音提示——用一個小喇叭,發出“滴滴”聲。

加了統計功能。每班結束,自動計算產量、收得率、作業率,打印報表。

調度員從懷疑到接受,到依賴。以前調度靠經驗,現在經驗加數據。以前出了問題才知道,現在有趨勢預警。以前交接班要說半天,現在看屏幕一目了然。

“這玩意兒,”有老調度員說,“就像多了雙眼睛,能看到全廠。以前是盲人摸象,現在看到全貌了。”

陳鋼知道,這還只是開始。系統很簡陋,功能很有限,穩定性也有問題。但在1981年,在一個地方小鋼廠,這已經是奇跡。

六、 全連鑄之夜

1981年12月31日,夜。

這是紅星鋼鐵廠最後一爐模鑄鋼。三號轉爐,王師傅親自操作。他穿着那身洗得發白、袖口被高溫烤得發硬的工裝,安全帽戴得端端正正。

車間裏站滿了人。上中下三班的工人,只要沒在崗的,都來了。老模鑄工穿着沾滿耐火泥的工裝,年輕連鑄工穿着相對幹淨的工裝,技術員們穿着深色中山裝或的確良襯衫。車間主任、廠領導也來了,站在人群後面。

大家都靜靜地看着。看鋼水從轉爐傾瀉而出,注入鋼錠模。看火花四濺,蒸汽升騰。看鋼水慢慢充滿模腔,看冒口翻騰,看鋼水凝固。

這是傳承了二十多年的工藝。從建廠第一天起,就是這麼幹的。鋼水澆進模子,冷卻,脫模,清理,加熱,開坯……一代又一代工人,熟悉每一個步驟,掌握每一個訣竅。

但今晚之後,這一切將成爲歷史。

鋼錠完全凝固。吊車吊起,紅彤彤的鋼錠在夜色中像一塊巨大的琥珀。它被吊到緩冷區,慢慢變暗,變黑。

王師傅摘下看火鏡。鏡片後的眼睛有些發紅,不知道是煙熏的,還是別的什麼。他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角,手背上全是老繭和疤痕——那是三十多年爐前生涯的印記。

“結束了。”他低聲說,聲音很輕,但在一片寂靜中,每個人都聽見了。

“是開始了。”陳鋼站在他身邊。他今天穿着那身深藍色中山裝,洗得幹幹淨淨,熨得平平整整。左胸口袋上別着兩支鋼筆,在車間燈光下閃着微光。

從明天起,紅星鋼鐵廠將實現全連鑄生產。三座轉爐的鋼水,全部供給兩台連鑄機(第三台在建)。模鑄工序正式取消,設備將拆除,人員將轉崗。一個時代結束了,另一個時代開啓。

凌晨零點,遠處傳來新年的鍾聲。車間裏,沒有放假,三班倒,連軸轉。但這一刻,所有人都停了停,看向窗外。1981年過去了,1982年來了。

陳鋼在生產指揮中心。屏幕上,兩台連鑄機狀態都是綠色“運行”,三座轉爐狀態是綠色“冶煉”或黃色“準備”。調度建議區不斷刷新,電話和對講機裏傳來簡潔的指令。

生產在繼續,鋼鐵在流淌。只是,流淌的方式變了。

李副廠長走進來。他今天也穿着整齊的中山裝,灰色的,洗得發白,但熨燙得筆挺。他站在陳鋼身邊,看着屏幕,看了很久。

“小陳,”他終於開口,“這一年,你改變了很多東西。”

“是大家改變的。”陳鋼說,眼睛還盯着屏幕,“我一個人,什麼都做不了。”

“但你是那個點火的人。”李副廠長轉過身,看着他,“數據記錄,濺渣護爐,頂吹氧槍,連鑄,生產指揮系統……你點了一把火,然後火自己燒起來了。”

他頓了頓,聲音有些感慨:“我剛進廠的時候,也是你這個年紀。那時廠子剛建,什麼都是新的。轉爐是新安裝的,天車是新吊裝的,連廠房都是新蓋的。我們那一代人,用最原始的工具,煉出了第一爐鋼。”

他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抽出一支,但沒點,只是拿在手裏。“後來,廠子老了,設備老了,人也老了。年年虧損,年年要補貼。大家都覺得,就這樣了,能維持就不錯了。”

“但你來了,不一樣了。”他看着陳鋼,目光復雜,“你讓我們這些老家夥看到,原來鋼鐵還能這麼煉,原來工廠還能這麼管,原來技術還能這麼進步。”

陳鋼不知道該說什麼。他想說,他不是什麼天才,只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上——站在了未來四十年的技術積累上。但他不能說。

“省廳來了通知。”李副廠長換了個話題,“年後要開全省鋼鐵技改現場會,地點就定在我們廠。要我們介紹經驗,特別是連鑄和計算機應用。”

陳鋼點頭。這在意料之中。

“還有,冶金部科技司也注意到了,可能要派人來調研。如果我們的經驗可行,可能會在全國推廣。”

“壓力大了。”陳鋼說。

“機會也大了。”李副廠長看着他,“小陳,你想過沒有,我們廠的未來?”

陳鋼想過,很多次。在他的藍圖裏,紅星廠不應該只是一個小鋼廠。它應該成爲技術創新的基地,成爲新工藝的試驗田,成爲人才培養的搖籃。全連鑄之後,還有全連軋,還有短流程,還有潔淨鋼,還有智能制造……

但這些,要一步一步來。

“廠長,我有一個更長遠的想法。”陳鋼說,“我們廠現在的產品,主要是建築鋼材,螺紋鋼、線材,低附加值。如果有了連鑄,有了計算機控制,我們可以生產更高品質的鋼——優質碳結鋼,合金結構鋼,甚至特殊鋼。成分更穩定,性能更優,附加值也高。”

“特殊鋼?”李副廠長眼睛一亮,“那附加值高,但技術難度也大。”

“所以我們才要做。”陳鋼說,“低端鋼材,競爭激烈,利潤薄。武鋼、鞍鋼那些大廠,靠規模就能壓死我們。高端鋼材,供不應求,利潤厚。我們要轉型升級,就得往上走。”

“需要什麼?”

“需要爐外精煉設備,需要更先進的連鑄機,需要熱處理線,需要檢測儀器。需要投入,需要時間,需要人才。”

“人才……”李副廠長沉吟,“你算不算人才?”

陳鋼笑了:“我一個人不夠。我們需要一批人。我們可以自己培養——辦培訓班,請專家講課,送人出去學習。我們也可以引進——大學生,研究生,有經驗的工程師。”

“要花錢。”

“人才投資,回報最高。”陳鋼說,“而且,我們可以借力。跟大學合作,跟研究院合作,跟大廠合作。用市場換技術,用合作促成長。”

李副廠長沉默了很久。窗外,天快亮了。1982年的第一個黎明,即將到來。車間的燈光在晨霧中暈開,像一朵朵發光的蒲公英。

“寫個方案。”他說,“全廠未來五年發展規劃。要具體,要有數據,要有步驟。年後,我們上黨委會討論。”

“好。”

李副廠長走了。陳鋼繼續看着屏幕。生產在繼續,鋼鐵在流淌。數據在刷新,系統在運行。

這一切,在一年前,還不可想象。那時,紅星廠是一座設備陳舊、工藝落後、管理粗放的老廠,在虧損邊緣掙扎。一年後,它成了全省的技術先鋒,成了行業關注的焦點。

改變是怎麼發生的?陳鋼經常想這個問題。

是因爲他帶來了未來的知識?是的,但不止。知識是種子,但種子要發芽,需要土壤。紅星廠的土壤,是那些渴望改變的人,是那些願意學習的人,是那些不怕吃苦的人。王師傅,李衛國,趙建國,吳師傅,甚至張德海……是這些人,用長滿老繭的手,把圖紙變成了設備;用滿是油污的手,把數據變成了效益;用粗糙但靈巧的手,把理念變成了現實。

他只是一個點火者。但火一旦燒起來,就有了自己的生命。它照亮了前路,溫暖了人心,也必將燎原。

七、 新年的第一天

1982年1月1日,上午八點。

陳鋼走進三車間。他今天穿着那身深藍色中山裝,但外面套了件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外套——這是他的習慣,下車間一定要穿工裝,哪怕只是巡視。

車間裏幹淨,明亮,和一年前判若兩地。地面沒有積水和油污,設備沒有跑冒滴漏,工具擺放整齊,通道暢通無阻。這是推行“整理、整頓、清掃、清潔、素養”的結果,也是全連鑄生產帶來的改變——連鑄生產環境相對幹淨,沒有模鑄的煙塵和蒸汽。

工人們正在開班前會。王師傅站在前面,穿着洗得發硬的新工裝,安全帽戴得端正。他手裏拿着一個小本子,正在講話:

“……安全第一,這話說了一萬遍,還要說第一萬零一遍。昨天夜班,二車間有個小青年,操作天車不戴手套,手指被鋼絲繩劃了道口子。不深,但流了不少血。爲什麼?麻痹大意!”

他目光掃過在場的每一個人:“咱們現在幹連鑄,自動化程度高了,勞動強度低了,但安全要求更高了。那些液壓剪,200噸的力,碰一下是什麼後果?那些高溫鑄坯,900多度,挨一下是什麼後果?都給我記在心裏!”

工人們認真聽着,不時點頭。他們的工裝大多洗得幹淨,雖然舊,但整潔。精神飽滿,眼裏有光——那是對新工藝的熟悉帶來的自信,是對未來有了盼頭帶來的希望。

陳鋼走到1號連鑄機旁。鑄機正在澆注,鑄坯緩緩拉出,表面光滑。操作工小張——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穿着略顯寬大的工裝,顯然是父親退休後頂替進廠的——正盯着結晶器液面,手放在拉速調節旋鈕上,隨時準備微調。

儀表盤上,溫度、壓力、流量、拉速,所有參數都在正常範圍。盤面擦得鋥亮,能照出人影。

“陳工。”小張看到他,點頭示意,目光沒離開液面。

“怎麼樣?”

“穩。”小夥子眼睛盯着液面,嘴裏回答,“這爐是Q235,拉速1.3,溫度1655,液面波動±3毫米,一切正常。”

陳鋼看了看掛在旁邊的記錄表。上一爐的數據:收得率96.5%。合格率97.1%。連續澆注爐數:3爐。指標還在提升。

他走到生產指揮中心。夜班調度員老劉正在和白班調度員小趙交接班。老劉穿着灰色的確良襯衫,袖口沾着鋼筆水漬,正在念交接記錄:

“夜班產量412噸,收得率96.3%,作業率79.4%。1號連鑄機換包一次,用時7分30秒。2號連鑄機正常。三座轉爐運行正常,無事故。就這些。”

小趙——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女性技術員,穿着深藍色女式中山裝,齊耳短發,戴着一副黑框眼鏡——在交接本上快速記錄,字跡工整。

“明白。”她籤上名,接過調度牌。

陳鋼看向屏幕。綠色的字符在黑色背景上跳動,像有生命的河流。全廠生產狀態一目了然。三座轉爐,兩台連鑄機,像精密的齒輪,咬合運轉。數據在跳動,趨勢圖在延伸,報警區空白。

一切井然有序。

他走出車間,來到廠區中央的小廣場。那裏立着一塊新的標語牌,白底紅字,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

這句話,要到1988年才被正式提出。但陳鋼把它提前寫了出來,掛在這裏。李副廠長看了,沉吟片刻,說:“這話好,實在。”

確實實在。這一年,陳鋼用實踐證明了這句話。數據是科學,濺渣是技術,連鑄是技術,計算機是技術。這些技術轉化爲生產力,提高了效益,改變了工廠。

但陳鋼知道,這還不夠。科學技術要成爲第一生產力,需要體系支撐——需要創新體系,需要轉化體系,需要應用體系。紅星廠剛剛建起了應用的雛形,創新和轉化,還遠着呢。

不過,不急。路要一步一步走。

他回到技術科辦公室。桌上一如既往地堆滿了圖紙、資料、報表。在雜亂中,兩份文件整齊地擺在正中。

一份是省冶金廳現場會的籌備方案,厚厚一沓,用回形針別着。一份是全廠五年發展規劃提綱,只有十幾頁,用訂書釘裝訂。

他坐下,翻開規劃提綱。

首頁是手寫的標題,用的是標準的仿宋體,工整有力:

紅星鋼鐵廠1982-1986年發展規劃

下面是手寫的小標題:

一、 目標:建設現代化特種鋼生產基地

二、 路徑:技術創新驅動,管理創新保障,人才創新支撐

三、 重點任務:

1. 完善全連鑄生產體系

2. 建設爐外精煉能力

3. 開發優質鋼、合金鋼產品

4. 實現計算機全程控制

5. 建立質量保證體系

6. 培養專業技術團隊四、 預期效益:年產值翻一番,利潤翻兩番,技術水平達到國內先進

他拿起鋼筆,在“爐外精煉”下面畫了條橫線,又重重描了一遍。

這是下一步的關鍵。沒有爐外精煉,鋼水純淨度上不去,就生產不了高品質鋼。硫含量要降到0.010%以下,磷含量要降到0.015%以下,氣體含量要控制,夾雜物要減少……這些,靠轉爐做不到,必須靠爐外精煉。

爐外精煉,他要搞LF爐(鋼包精煉爐)。用電弧加熱,造渣脫硫,成分微調。設備相對簡單,投資不大,但效果明顯。有了LF,就能生產優質碳結鋼,就能試制齒輪鋼、軸承鋼。

他腦子裏開始浮現設備圖紙。變壓器容量、電極直徑、爐蓋結構、除塵系統、自動化控制……一個個細節在腦中勾勒。他要在一個月內完成方案設計,三個月內完成設備制造,半年內投產。

然後,是合金鋼。20CrMnTi,齒輪鋼,要滲碳淬火,表面硬,心部韌。GCr15,軸承鋼,要高純淨度,高均勻性。這些鋼,附加值高,技術難度大,但一旦突破,就能打開新市場——汽車廠,軸承廠,工具廠……

再然後,是連鑄機升級。現在的連鑄機只能澆普碳鋼,要改造成能澆合金鋼。保護澆注,防止二次氧化。電磁攪拌,改善凝固組織。輕壓下,減少中心疏鬆。技術要一個一個攻克。

還有計算機系統。DJS-130太落後了,要升級。要上微型計算機——蘋果II,或者IBM PC。要建局域網,把各車間的計算機連起來。要開發制造執行系統(MES),實現從訂單到生產到發貨的全流程管理。要建立質量追溯體系,每批鋼都能查到是誰煉的,什麼工藝,什麼成分。

事情很多,路很長。但陳鋼不急。他有時間,有團隊,有越來越好的環境。更重要的是,他有方向——他知道鋼鐵工業的未來在哪裏,知道中國鋼鐵要走向哪裏。他要做的,就是在這個歷史關口,推一把,讓紅星廠,讓中國鋼鐵,走得更快一點,更穩一點。

窗外,陽光正好。1982年的第一天,天空是那種北方冬日特有的湛藍,清澈,高遠。遠處的煙囪,冒着淡淡的白煙——那是除塵後的煙氣,不再是以往的黃黑濃煙。煙囪在藍天的背景下,像一支支巨大的畫筆,在書寫新的篇章。

車間裏,機器在轟鳴,鋼鐵在流淌。這聲音,這景象,陳鋼熟悉又陌生。熟悉,因爲他在鋼鐵廠幹了一輩子,從2023年幹到1980年,機器的轟鳴是他生命的背景音。陌生,因爲這個廠,這個時代,正在他手中改變——以一種他曾經只在歷史書上讀過的方式改變。

他合上規劃,站起身,走到窗前。

新的一年,新的開始。全連鑄實現了,但連鑄之後,還有更廣闊的天地。爐外精煉,合金鋼,計算機集成制造,質量控制體系,人才培養計劃……他要帶着這個廠,這群人,走向那個天地。

路在腳下,雖然坎坷,但方向清晰。時代在前方,雖然未知,但充滿希望。

他拿起掛在門後的安全帽——那頂普通的黃色塑料安全帽,內側用鋼筆寫着他的名字和日期:陳鋼,1980.11。戴在頭上,整理了一下深藍色中山裝的衣領,走出辦公室,向車間走去。

那裏,鋼鐵在等待,在1600℃的高溫中沸騰,等待被塑造成新的形態。那裏,人們在等待,在期待與忐忑中張望,等待被引領向新的方向。那裏,時代在等待,在改革開放的春潮中涌動,等待被書寫下新的篇章。

陳鋼的腳步,在空曠的走廊裏回響。堅定,沉穩,一步一步,走向車間,走向鋼鐵,走向1982年,走向他親手點燃的、即將燎原的星火。

(第六章完,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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