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年初的論證
爐外精煉車間的圖紙在1982年元旦後的第一個工作日攤開時，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陳鋼站在廠部會議室的黑板前，身上是那件洗得發白的深藍色中山裝，左胸口袋別着兩支鋼筆。他手裏拿着木質三角板，身後掛着三張手繪圖紙——鋼包精煉爐（LF爐）的工藝流程圖、設備布置圖、電氣控制系統圖。墨線勾勒的圖形在早晨的光線裏泛着青黑色光澤。
“這就是我們今年的核心項目。”陳鋼的三角板點在工藝流程圖上，“從轉爐出鋼，到LF爐精煉，再到連鑄。中間這個環節，決定我們能不能煉出好鋼。”
會議室裏坐着二十多人。李副廠長坐在主位，手裏夾着“大前門”香煙，煙霧在光線中緩緩升騰。旁邊是財務科、設備科、技術科的負責人，各車間的主任，還有幾位老師傅代表。王師傅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幹淨的藍色勞動布工裝，安全帽放在膝上。
“LF爐的原理很簡單。”陳鋼在黑板上畫示意圖，“鋼水在鋼包裏，用電極加熱，用氬氣攪拌，用合成渣脫硫脫氧，用合金微調成分。溫度、成分、純淨度，都能精確控制。”
他在關鍵參數上畫圈：“核心是三個控制：溫度控制精度±5℃，成分控制碳±0.02%、硫≤0.010%，純淨度要求氧含量≤0.0020%、氮≤0.0060%。”
設備科長老周摘下老花鏡擦了擦：“陳工，這些指標……咱們現在轉爐鋼，硫平均0.020%，氧0.0040%。要降到你說的水平，得加多少設備？花多少錢？”
“設備投資三十萬。”陳鋼翻開預算表，“自己設計，自己制造。其中變壓器改造八萬，電極系統五萬，液壓系統三萬，除塵系統兩萬，電氣控制五萬，土建施工三萬，其他費用四萬。”
財務科長倒吸一口涼氣：“三十萬！咱們廠剛投了七十多萬搞連鑄，賬上能動用的流動資金不到二十萬。這三十萬從哪來？”
陳鋼不慌不忙，翻開效益分析報告：“建成後，我們可以生產優質碳結鋼，噸鋼利潤比普通鋼提高一百五十元。按年產五萬噸計算，年增利潤七百五十萬元。我們還可以生產合金結構鋼，噸鋼利潤提高三百元，按年產兩萬噸計算，年增利潤六百萬元。合計一千三百五十萬元。”
他頓了頓，讓數字在會議室裏沉澱：“投資三十萬，產出1350萬。而且，有了LF爐，我們能打開新市場——機械制造、汽車配件、軸承齒輪。這些行業的訂單穩定，價格高，付款及時。”
會議室裏一陣騷動。一千三百五十萬，1982年的一千三百五十萬，這個數字太震撼了。
“但是，”技術科長張德海推了推金絲眼鏡，“特種鋼的生產，不只是設備問題。工藝、操作、質量控制，咱們有經驗嗎？”
“可以學。”陳鋼看向王師傅，“我和王師傅一起學。我負責制定工藝規程，王師傅負責帶操作工。咱們一爐一爐地試，一爐一爐地總結。半年時間，足夠培養出一批能煉特種鋼的工人。”
王師傅站起來，他今天特意刮了胡子，臉顯得很精神：“我五十二了，煉了三十多年鋼。普通鋼煉得再好，也就是個建築料。要是能煉出特種鋼，造機器，造汽車，這輩子才算沒白幹。陳工敢教，我就敢學。”
李副廠長一直沉默地抽煙，這時才開口：“技術上，我信你。但錢從哪來？三十萬不是小數目。”
“分步走。”陳鋼說，“第一步，詳細設計，做預算，做模型試驗。這個階段，五千元就夠了。第二步，如果方案可行，我們申請省冶金廳技改貸款。LF爐是國家鼓勵的技改項目，有政策支持。”
“時間呢？”
“一個月完成設計，三個月制造安裝，一個月調試。如果順利，六月底可以試生產。”
李副廠長把煙頭按在煙灰缸裏，捻了捻：“給你五千，一個月時間。拿出詳細方案，要能說服所有人。散會。”
陳鋼知道，真正的戰鬥開始了。
二、 設計室的燈光
技術科二樓最東頭的辦公室成了LF爐設計組的大本營。十五平方米的房間，三張舊辦公桌拼成工作台，一張繪圖板，兩個文件櫃。牆上掛滿了圖紙，從地面一直貼到天花板。
陳鋼、王建軍、李衛國，三個人組成了設計核心。陳鋼負責總體設計和工藝計算，王建軍負責電氣和自動控制，李衛國負責機械結構和材料。三個年輕人，穿着洗得發白的工作服，從早到晚泡在辦公室裏。
設計從變壓器開始。LF爐需要大功率電源，陳鋼計劃用兩台閒置的4000kVA電爐變壓器並聯。
“變壓器並聯運行，技術要求很高。”王建軍翻着技術手冊，“電壓比、阻抗電壓、接線組別都要一致，還要考慮負荷分配……”
“可以調。”陳鋼在紙上計算，“兩台變壓器參數基本一致，我們調整分接開關，做並列運行試驗。萬一不行，就改接線，改阻抗。”
電極系統是關鍵。三根直徑350毫米的石墨電極，每根長1.8米，重六百公斤。電極要能升降，要能自動調節弧長，要保持穩定的電弧功率。
“電極升降用液壓缸。”陳鋼在設計圖上標注，“行程1.5米，速度0.5-1.0米/分鍾可調。液壓壓力10兆帕。位置反饋用自整角機，精度1毫米。”
王建軍在計算控制電路：“自整角機信號轉換成電壓信號，與設定值比較，差值放大後驅動電液伺服閥。這個閉環系統，響應時間要小於0.2秒。”
“能做到嗎？”
“試試。”王建軍咬着筆杆，“我用運算放大器搭比例積分調節器，應該可以。”
李衛國負責機械結構。他趴在圖板上，用丁字尺和三角板畫爐蓋、電極夾持器、升降立柱。每張圖紙都要畫三遍——草稿、鉛筆圖、上墨圖。錯了就用刀片刮，重新畫。
“爐蓋用20毫米鋼板焊制，內部通冷卻水。”李衛國指着水道布置圖，“水縫寬15毫米，水流速度2米/秒。焊接要用反變形法，焊後變形控制在3毫米以內。”
除塵系統相對簡單。陳鋼設計了一套布袋除塵器——滌綸針刺氈濾袋，過濾面積1000平方米，處理風量50000立方米/小時。
“關鍵在清灰。”他在圖紙上標注，“用壓縮空氣脈沖反吹，每排濾袋輪流清灰。壓縮空氣壓力0.6兆帕，脈沖寬度0.1秒，周期30秒。”
自動控制系統最復雜。LF爐的精煉需要實時監控鋼水溫度、爐渣成分、電弧功率、電極位置。陳鋼畫了控制系統框圖：傳感器層采集數據，PLC做邏輯控制，單板機做過程控制，字符顯示器做操作界面。
“PLC用現有的三菱F系列，但要擴展。”他對王建軍說，“至少要64點輸入，48點輸出。擴展模塊要外購，一塊八百元。”
“單板機用TP801，內存才2K，能跑控制程序嗎？”
“能，但要優化。”陳鋼拿出程序流程圖，“我用匯編語言寫，把程序壓縮到1.5K以內。只做核心控制——電極升降、功率調節、溫度跟蹤。”
設計工作夜以繼日。辦公室的燈經常亮到凌晨。餓了啃冷饅頭，困了趴在桌上眯一會兒。三個人眼睛都熬紅了，但沒人說累。
陳鋼在計算鋼水升溫的熱平衡。鋼水從1600℃加熱到1650℃，還要化渣、脫硫、合金化。需要的熱量、加熱時間、電能消耗，都要精確計算。
他在紙上列方程：
鋼水升溫熱：Q1 = m·c·ΔT
爐渣升溫熱：Q2
爐襯吸熱：Q3
輻射散熱：Q4
總熱量：Q = Q1 + Q2 + Q3 + Q4
電能需要：W = Q/η
這些計算在2023年用計算機幾秒完成，但在1982年，要用手算，用計算尺，用對數表。一張草稿紙寫滿數字和公式。
“陳工，還不睡？”李衛國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兔子。
“快了。”陳鋼揉揉眼睛，“你這個電極夾持器，夾持力算了嗎？電極重六百公斤，夾持力至少要1.2噸。”
“算了。”李衛國遞過草稿，“用四塊楔形夾塊，液壓缸推力2.5噸，摩擦系數0.15，理論夾持力1.5噸。我留了安全系數。”
“可以。但夾塊要用耐熱鋼，3Cr24Ni7N，耐溫1100℃。”
一個月，三十天，七百二十個小時。三個人平均每天工作十六小時，畫了五十七張A1圖紙，寫了一百二十頁設計說明書，做了兩百多次計算。
2月5日，所有設計完成。
三、 制造車間的汗水
制造從二月下旬開始。天氣還很冷，車間裏卻熱火朝天。
爐蓋在機械廠焊接。二十毫米厚的鋼板要先下料，再卷圓，然後焊接。陳鋼請來廠裏最好的焊工——老劉師傅，八級焊工，幹了一輩子壓力容器。
老劉穿着厚帆布焊工服，袖口和褲腿用綁腿扎緊。手裏的焊把是自己改裝的，加長了手柄。焊條是結507，低氫型，要烘幹後才能用。
“陳技術員，這焊縫要探傷吧？”老劉檢查坡口。
“要。X射線探傷，二級合格。水壓試驗0.8兆帕，保壓三十分鍾。”
“要求不低。”老劉點點頭，戴上焊帽。
電弧引燃，藍白光芒刺眼。焊條在焊縫上均勻移動，熔化的金屬填滿坡口，發出“滋滋”聲。煙霧升騰，帶着焊條藥皮的氣味。
陳鋼站在旁邊看。他不懂焊接，但能看出老劉的手法——運條穩，速度勻，焊縫成型好，魚鱗紋均勻細密。這是幾十年練出的手藝。
焊了半小時，老劉停下來，摘下面罩，滿臉是汗。他接過徒弟遞來的水壺，喝了一大口。
“陳技術員，你這爐子，是煉特種鋼用的？”
“是。”
“特種鋼好啊。”老劉看着半成品的爐蓋，目光復雜，“我焊了三十多年，焊過鍋爐，焊過管道，焊過反應塔，就是沒焊過煉特種鋼的爐子。要是這爐子真能煉出好鋼，我這輩子，也算沒白幹。”
陳鋼心裏一熱。老劉已經戴上面罩，繼續幹活了。電弧重新燃起，光芒映着他花白的頭發。
電極升降立柱在車床上加工。直徑300毫米的45號鋼棒料，要車外圓，鏜內孔，銑鍵槽，鑽油孔。車工是小趙，三十出頭，四級工。
“陳技術員，這立柱直線度要求0.1毫米每米？”小趙看着圖紙，有些爲難，“咱們這車床，導軌有點磨損，怕保不了這麼高的精度。”
“盡量。不行就上外圓磨，磨一刀。”
“那得多花兩天。”
“花就花，精度不能妥協。”
小趙開始幹活。先打中心孔，上頂尖，粗車外圓，留1毫米餘量。車刀是硬質合金刀，磨得很鋒利，切屑是漂亮的藍色，卷曲着飛出。
車到一半，陳鋼發現問題：立柱內孔要通冷卻水，密封很關鍵。原設計用O型圈，但O型圈在高溫下容易老化。
“改一下。”陳鋼在圖紙上標注，“用金屬纏繞墊，石墨填充，耐溫600℃。密封面要精車，粗糙度Ra3.2。”
“又要改。”小趙苦笑，“陳技術員，你這圖紙，都改第八回了。”
“該改就得改。現在多改一筆，以後少出一次事故。”
電氣控制櫃在電修車間組裝。王建軍帶着兩個學徒，在鐵皮櫃裏安裝元器件。繼電器、接觸器、熔斷器、端子排，密密麻麻。
“線號要對，一根都不能錯。”王建軍叮囑，“錯了，輕則設備不動，重則短路放炮。”
他自己在焊電路板。單板機TP801，要擴展內存，加接口，寫監控程序。電烙鐵是20瓦內熱式，烙鐵頭已經燒黑。焊錫絲是鬆香芯的，焊點要圓潤光亮。
“王師傅，這個EPROM，怎麼燒程序？”學徒小李指着2732芯片，一臉茫然。
“用編程器。”王建軍從抽屜裏拿出鐵盒子，上面有開關和指示燈，“先把程序寫在紙上，翻譯成機器碼，撥動開關輸入，再寫入芯片。一片芯片，要寫半小時。”
基礎施工在修建部進行。LF爐基礎要打五米深，澆鋼筋混凝土。時值二月，天寒地凍。
“混凝土要加防凍劑。”修建部主任老張說，“但加了防凍劑，強度發展慢，養護期要延長。”
“延長多久？”
“至少二十八天。還要保溫，用草簾子蓋，生爐子烤。”
“那就這麼辦。基礎是根本，不能趕工期。”
工人們穿着棉襖，戴着棉帽，在基坑裏幹活。鐵鍬挖土，小車推土，攪拌機轟隆作響。天氣冷，呵出的氣都成白霧，但沒人喊苦。他們知道，這個基礎，是煉特種鋼的基礎。
一個月過去。爐蓋焊好了，探傷合格，水壓試驗合格。立柱車好了，磨好了，直線度0.08毫米。控制櫃裝好了，接線完成了，通電試驗正常。基礎打好了，混凝土養護到期，強度達標。
所有部件準備就緒。接下來，是總裝。
四、 總裝調試
總裝從三月五日開始。
爐體支架用天車吊裝到位，焊工焊接，鉗工校正。水平度要求2毫米，調了三天。
鋼包車安裝時出了問題。四個液壓缸不同步，鋼包升起時，一邊高一邊低，差三厘米。
“同步閥精度不夠。”李衛國檢查後說。
“改機械同步。”陳鋼決定，“在四角加同步連杆，強制同步。液壓只管升降，同步靠機械。”
又忙兩天，改好了。這次升起落下，四角高度差小於兩毫米。
爐蓋安裝最危險。爐蓋重八噸，直徑三米，要吊到六米高，準確落在爐體上。吊裝用廠裏最大的天車，五十噸，司機老錢緊張。
“陳技術員，這玩意兒，吊起來可不好放。”老錢看着巨大的爐蓋，咽了口唾沫。
“慢慢來，聽我指揮。”
天車掛鉤，鋼絲繩繃緊。哨聲響，爐蓋緩緩離地。所有人屏住呼吸，看着龐然大物慢慢升起，升到半空，平移，旋轉，對準爐體。
“慢，慢，再慢一點。”陳鋼站在爐體旁，用手勢指揮。
爐蓋一點點下降，離爐體還有十厘米時，陳鋼喊停。他爬上去，用撬杠微調位置，讓螺栓孔對準螺柱。對好了，再下指令。
“下，一厘米，停。再下，半厘米。好，接觸。”
爐蓋穩穩落在爐體上。螺栓穿入，螺母擰緊。一次性成功。
車間裏響起掌聲。老錢從天車下來，腿有些軟：“陳技術員，下次這種活兒，別找我了，心髒病都要犯了。”
陳鋼笑着遞過一支煙：“錢師傅，技術好。”
電極系統安裝更難。三根石墨電極，每根重六百公斤，要垂直插入電極孔，不能碰，不能撞，角度要正。
陳鋼想了個辦法：先做三個導向套，套在電極孔上。電極從導向套裏慢慢下放，有導向，不會偏。下放到位置，再裝電極夾持器。
忙了一天，三根電極都裝好了。垂直度檢查，誤差0.5度，在允許範圍內。
液壓系統、水冷系統、除塵系統，一樣一樣安裝調試。陳鋼像個陀螺，在各個工位間轉，解決問題，協調矛盾。嗓子啞了，眼睛紅了，但精神很足。
王建軍那邊，控制系統在緊張調試。PLC程序下載，單板機程序燒錄，傳感器校準，執行器測試。最麻煩的是電極升降控制，是閉環系統，要調參數。
“比例系數太小，響應慢。太大，會振蕩。”王建軍盯着示波器曲線，一點點調，“積分時間也要合適，不然有靜差。”
他調了三天，調出合適參數。電極升降平穩，響應快速，超調小。陳鋼看了演示，點頭：“可以了。”
三月十五日，聯動試車。
LF爐前圍滿了人。廠領導，車間主任，技術員，老師傅，都來了。大家看着銀灰色的龐然大物，眼神裏充滿期待，也有一絲忐忑。
陳鋼站在主操作台前。他今天穿了幹淨的工作服，安全帽戴得端正。手裏拿着對講機，聲音平靜：“各崗位準備，報告情況。”
“液壓系統準備完畢，壓力正常。”
“水冷系統準備完畢，流量正常。”
“電氣系統準備完畢，電壓正常。”
“控制系統準備完畢，程序就緒。”
“操作台準備完畢。”
“好。”陳鋼深吸一口氣，“LF爐，第一次冷態聯動試車，現在開始。第一步，鋼包車就位。”
對講機裏傳來指令。鋼包車緩緩移動，沿軌道滑到爐體中心。停車，定位，誤差兩毫米。
“第二步，爐蓋下降。”
液壓缸動作，爐蓋緩緩下降，密封圈接觸鋼包沿，壓縮，密封。壓力表顯示密封壓力0.2兆帕，合格。
“第三步，電極下降。”
三根電極同時下降，從電極孔插入。降到設定位置，停止，離假想鋼液面300毫米。
“第四步，通電試驗。”
主斷路器合閘。變壓器嗡鳴，電壓表顯示二次電壓250伏。電流爲零，因爲電極沒有接觸。
“第五步，模擬煉鋼過程。”
陳鋼在操作台設定參數：升溫速率3℃/分鍾，目標溫度1650℃，加熱時間20分鍾。按啓動按鈕。
控制系統開始工作。電極緩慢下降，在離“鋼液面”50毫米處停止。電弧模擬器工作，電流表顯示模擬電流10kA，功率2.5MW。溫度顯示器數字開始跳動，從1600慢慢上升。
所有人盯着儀表。電流，電壓，功率，溫度，電極位置，所有參數都在變化，但變化平穩，有規律。就像真的在煉鋼。
二十分鍾後，溫度達到1650℃。控制系統自動降低功率，維持溫度。又過五分鍾，陳鋼按停止按鈕。
“第六步，結束程序。”
電極升起，爐蓋升起，鋼包車移出。所有設備回到初始位置。
“試車完成。”陳鋼說。
車間裏安靜幾秒，然後爆發出掌聲。李副廠長走上前，握住陳鋼的手：“小陳，辛苦了。”
“應該的。”陳鋼聲音有些啞，但眼睛很亮。
冷試成功了。但真正的考驗，是熱試。
五、 第一爐精煉鋼
熱試定在三月二十日。天氣轉暖，但車間裏還冷。
這爐是普通的Q235鋼水，出鋼溫度1620℃，碳0.20%，硫0.025%。目的不是煉特種鋼，而是檢驗設備，熟悉操作。
陳鋼和王師傅站在主操作台前。兩人都穿着帆布阻燃服，很厚，很重，但不一會兒，裏面的衣服還是被汗溼透——是緊張的汗。
鋼包車就位，鋼水包吊上。這一爐只有十噸，是試驗爐。鋼水在包中微微翻騰，散發出灼人熱浪。
“開始吧。”陳鋼說。
王師傅深吸一口氣，按按鈕。程序自動執行：鋼包車定位，爐蓋下降密封，電極下降。一切順利。
“送電。”王師傅說。
主斷路器合閘。變壓器發出低沉嗡鳴。二次電壓調到200伏，電極繼續下降，直到接觸鋼液。
“砰！”
一聲悶響，電弧引燃。耀眼的白色光芒從電極與鋼液間迸發，刺得人睜不開眼。電流表指針猛地打到頭——20kA，然後慢慢回落到設定值15kA。功率顯示器顯示3MW。
煉鋼，開始了。
LF爐的精煉，和轉爐完全不同。轉爐是狂暴的，火焰噴涌，鋼水沸騰，聲音震耳欲聾。LF爐是溫和的，電弧穩定，鋼水微微翻騰，只有變壓器嗡鳴和電弧輕微的“嗡嗡”聲。
但這溫和之下，是劇烈的化學反應。電弧的高溫，把鋼水加熱，把渣料熔化。氧化鈣、螢石、鋁粉，在鋼水上形成流動性很好的爐渣。爐渣吸收鋼水中的硫、磷、氧，淨化鋼水。
王師傅盯着儀表，眼睛都不敢眨。溫度，電流，電壓，功率，電極位置，渣況，每一項都要監控。他手裏握着電極升降的手動開關，隨時準備幹預。
陳鋼也在看，但他看的不只是儀表，還有整個過程。電弧的穩定性，爐渣的流動性，鋼水的翻騰狀態，煙塵的顏色和濃度。這些現象背後，是鋼水內部發生的復雜反應。
加熱了十分鍾，溫度從1620℃升到1640℃。陳鋼說：“加渣料。”
王師傅按按鈕。料倉門打開，配好的渣料——石灰、螢石、鋁粉——通過管道加入爐內。渣料落在鋼液面上，迅速熔化，形成白色爐渣。
“取樣。”陳鋼說。
取樣器從爐門插入，舀取鋼水和爐渣樣品。鋼水樣送去快速分析，爐渣樣在現場看。陳鋼用鐵棍挑起一點爐渣，拉絲，看流動性；冷卻後敲碎，看斷面。
“渣子可以，鹼度合適，流動性好。”
又加熱五分鍾，溫度到1650℃。化驗結果回來了：硫含量0.018%，降了0.007%。不錯，但還不夠。
“吹氬攪拌。”陳鋼說。
氬氣從鋼包底部的透氣磚吹入，氣泡在鋼水中上升，攪動鋼水，促進鋼渣反應。鋼液面翻騰起來，爐渣被推開，露出下面白亮的鋼水。
這是最關鍵的階段。攪拌能加速脫硫，但也會增加鋼水吸氣的風險。要控制好氬氣流量，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
王師傅調氬氣流量閥，調到每分鍾30升。鋼水翻騰適度，既促進了反應，又沒有過度暴露。
又過五分鍾，第二次取樣。結果讓人振奮：硫含量0.012%，又降了0.006%。從最初的0.025%降到0.012%，脫硫率52%。
“可以了。”陳鋼說，“再加點鋁終脫氧，然後出鋼。”
鋁線從喂絲機加入，在鋼水中熔化，脫氧。鋼水表面平靜下來，爐渣也變稠了。
“停電，升起電極，升起爐蓋，移出鋼包車。”
程序自動執行。電弧熄滅，電極升起，爐蓋升起，鋼包車移出爐體。整個過程，五分鍾。
鋼水包吊到連鑄機，澆注，成坯。整個過程，從進爐到出鋼，四十五分鍾。
“成功了？”王師傅摘下看火鏡，滿臉是汗，也滿臉是笑。
“第一步成功了。”陳鋼也很高興，但保持着克制，“脫硫效果不錯，但還要看鋼的質量。取樣做全分析，做低倍檢驗，做力學性能。”
結果第二天才全部出來。鋼坯硫含量0.012%，磷0.018%，氧0.0030%，氮0.0050%。低倍檢驗：中心疏鬆1級，偏析A級。力學性能：屈服強度245兆帕，抗拉強度410兆帕，延伸率28%。
全部合格，而且比普通的Q235好一截。
“這鋼，”軋鋼車間的老師傅摸着鋼坯斷面，感嘆道，“真細。不像咱們平時煉的，粗拉拉。”
陳鋼知道，這是純淨度高的表現。硫、磷、氧、氮含量低，鋼中的夾雜物少，組織就細，性能就好。
第一爐精煉鋼的成功，像一顆定心丸，讓所有人都有了信心。原來LF爐真的有用，真的能提高鋼的質量。
接下來的一星期，又煉了五爐。有Q235，有20號鋼，有45號鋼。一爐比一爐順，一爐比一爐好。操作工熟悉了，工藝穩定了，控制精準了。硫含量穩定在0.010%以下，最低的一爐達到0.006%。
三月二十八日，陳鋼在技術報告會上宣布：LF爐熱試圓滿成功，可以投入正式生產。
六、 特種鋼的黎明
LF爐的成功，爲特種鋼試制掃清了最大障礙。現在，可以開始真正的挑戰了。
第一個目標：45號優質碳結鋼。這是機械制造最常用的鋼種，做軸、齒輪、連杆，要求強度高，韌性好，切削性能好。關鍵是要控制成分波動範圍窄，硫磷含量低。
陳鋼制定了詳細的工藝規程。轉爐出鋼溫度1630℃，碳按中下限控制，硫磷盡量低。鋼水到LF爐後，先加熱到1650℃，造渣脫硫。然後合金化，加錳鐵、硅鐵調整成分。再吹氬攪拌，均勻成分和溫度。最後喂鈣線，變性夾雜物，提高切削性能。
每一道工序都有嚴格的控制參數。加熱速率不能超過5℃/分鍾，否則鋼水過熱。脫硫渣的鹼度要控制在3.0-3.5，太低脫硫效果差，太高渣子稠。合金加入要分批次，要攪拌，要保證收得率。鈣線加入量要準，少了沒用，多了產生大顆粒夾雜。
第一爐特種鋼，定在四月五日。陳鋼、王師傅、李衛國，三個人都守在爐前。這不是普通的生產，這是試制，是開拓，是創造歷史。
鋼水從轉爐出來，溫度1628℃，碳0.42%，硅0.20%，錳0.60%，硫0.020%，磷0.020%。成分基本合格，但硫磷要降。
鋼包進LF爐。加熱，化渣，脫硫。一小時後，取樣分析：硫0.008%，磷0.018%。達到了優質鋼的要求。
合金化。加錳鐵，把錳調到0.70%。加硅鐵，把硅調到0.30%。攪拌，取樣，成分合格。
喂鈣線。每分鍾喂入速度20米，總長30米。喂完後攪拌三分鍾，讓鈣充分作用。
整個過程，兩小時十分鍾。比普通鋼多了四十分鍾，但值得。
鋼水澆注，成坯。陳鋼取了一塊試樣，送到省冶金研究所做全面檢測。要等一星期才有結果。
等待的那一星期，是煎熬的。陳鋼表面上很平靜，照樣上班，下車間，開會。但心裏，那根弦一直繃着。他知道，這爐鋼代表的不只是技術，是方向，是未來。成了，路就通了；不成，路就斷了。
四月十二日，結果終於來了。省冶金研究所的檢測報告，厚厚一沓。陳鋼一頁一頁地翻：
化學成分：碳0.43%，硅0.31%，錳0.72%，硫0.007%，磷0.017%。全部在優質鋼範圍內。
力學性能：屈服強度360兆帕，抗拉強度620兆帕，延伸率22%，斷面收縮率50%。全部超過國家標準。
金相組織：珠光體加鐵素體，晶粒度8級，組織均勻。
非金屬夾雜物：A類1.0級，B類0.5級，C類0.5級，D類1.0級。達到優質鋼要求。
切削性能試驗：切削力比普通45號鋼低15%，刀具壽命提高30%。
報告最後一行字：該鋼質量達到GB/T699-1988優質碳素結構鋼的要求，可用於重要機械零件制造。
陳鋼拿着那份報告，手有些抖。他抬起頭，看着圍在身邊的王師傅、李衛國、王建軍，還有聞訊趕來的李副廠長、張德海。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聚集在那份報告上。
“成了。”他說，聲音很輕，但很清晰。
短暫的沉默，然後，歡呼。王師傅的眼圈紅了，這個在爐前幹了一輩子的老工人，第一次煉出這麼高質量的鋼。李衛國跳了起來，像個孩子。王建軍狠狠拍了拍控制櫃，好像那是他的戰友。
李副廠長走過來，接過報告，一頁一頁地看。看得很慢，很仔細。看完，他抬起頭，看着陳鋼，看了很久。
“小陳，”他說，“你爲咱們廠，打開了一扇門。”
陳鋼點點頭，想說點什麼，但嗓子發堵，說不出來。
那天晚上，廠裏開了慶功會。食堂加了菜，紅燒肉，燉排骨，每人還發了二兩酒。工人們大聲說笑，互相敬酒。陳鋼被灌了好幾杯，臉紅得像爐裏的鋼水。
王師傅端着酒杯走過來，他已經喝了不少，腳步有些晃，但眼睛很亮。“陳技術員，不，陳工，我敬你一杯。我王大海，幹了三十多年煉鋼，今天，煉出了這輩子最好的鋼。值了，值了！”
他一飲而盡。陳鋼也幹了，酒很辣，但心裏很熱。
慶功會散後，陳鋼一個人走到車間。夜深了，車間裏只有值班的工人和設備運行的聲音。LF爐靜靜地立在那裏，銀灰色的爐體在燈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它不再只是一個設備，它是一個象征，象征着一個老廠的蛻變，象征着一群人的夢想，象征着一個時代的開始。
陳鋼撫摸着爐體，金屬的冰涼透過手套傳到手心。他想起了2023年的那些現代化鋼廠，想起了那些全自動的LF爐，想起了那些在計算機控制下精準煉出的高級鋼。那時的他，覺得理所當然。現在的他，知道每一步都來之不易。
但他也知道，這只是一個開始。45號鋼之後，還有40Cr，20CrMnTi，GCr15……還有更純淨的鋼，更均勻的鋼，性能更優異的鋼。路還很長，但方向已經清晰，腳步已經邁出。
窗外，春風漸暖。1982年的春天，來得比往年都早。柳樹抽芽，桃花含苞，廠區裏的梧桐樹也冒出了新葉。一切，都充滿了生機。
陳鋼走出車間，深吸一口氣。空氣裏還有鋼鐵的氣息，混合着春天的泥土味。遠處，連鑄機在運行，鑄坯緩緩拉出，像一條紅色的河，流向遠方。
那是鋼鐵的河，是技術的河，是時代的河。而陳鋼，正站在這條河的源頭，看着它從涓涓細流，匯成滔滔江河，奔向大海，奔向未來。
他知道，屬於紅星廠的時代，來了。屬於中國鋼鐵的時代，也來了。
而他，是那個推開門的人。
（第七章完）
